长安风流 第392节

  然而,压力更多的是压在了秦慕白的肩膀上。

  来了兰州半个月,他一直都在诸多官将的怀疑与猜测之中渡过。他也不着急,更不急于表现与证明什么。每天,都是按部就班的上午练兵,下午在都督府理政。

  若大的一个兰州都督府,治下有四州之地,方圆数千里,治下军民共计十万之众。政务自然繁多,关乎钱粮的折子占了大半。此外,河陇之地向来是汉胡杂居的典型地域,尤其是早年大唐平定突厥之后,迁居了许多突厥百姓到河陇一带来居住,或农或牧,人口不少。这里面就有许多关乎民族矛盾的敏感问题,处理起来必须慎之又慎。

  兰州本地的官吏们,看到秦慕白来了这么久,也没放出一两个响屁,心中纷纷冷笑:孺子,不过如此!看来,兰州还是得看咱们的,别指望他了!

  须不知,这是秦慕白一惯行为处事的风格。每每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他总是潜心学习与适应一段时间,以了解和熟悉周边的环境,掌握这里的诸项规则。谋定而后动,静如泰山岿然,动如疾风掠林,李靖的兵法神髓,被他融合在了政务之中。

  这一天,秦慕白突然将兰州刺史府里的刺史、司马、长史、诸曹参军以及各县县令、县丞等重要官员,都招集到了都督府政事堂来。

  刺史肖亮等人不以为意,还在打趣笑谈的说:这新来的别驾少将军,最大的喜好就是——议政。无非就是摆两碗茶,谈天说地胡扯一顿,然后吃个饭,回家睡大觉。要都像他这么执政施政,官儿也未免太好当了!

  可是今日方才一进政事堂,肖亮等人就有些惊异。

  因为堂中,既未摆下桌几坐榻,也没有茶水瓜点等物。相反,秦慕白一身戎装披挂,身后还侍立着翊府的两员大将宇文洪泰与薛仁贵,另有百骑十人随后佐驾。

  “为何摆出这番阵势,难不成还是鸿门宴?”肖亮等人狐疑不定,进了堂门,平日里经常浮现的倨傲神色,也在这肃杀的兵威之下收敛了起来。

  “诸位同僚。”待众人到齐后,秦慕白朗声道,“本官上任已逾半月,但未施一政,未下一令,诸位以为如何?”

  肖亮等人都是官场老人精,虽是腹诽,嘴上却是漂亮,纷纷说道,这是秦别驾少年老成,腹中自有韬略谋定而后动,云云。

  秦慕白淡然一笑:“答对了,本官还真是谋动而后动。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本官胸中已有施政方略,但苦于没有实地堪查,于是今日特意约上众位同僚,一起到兰州都督府治下的所有州县,都去走走。”

  “所有州县?”众人一听,不禁傻了眼。

  时下正是隆冬,兰州已是泼水成冰沙尘敝日。这时候出去“实地堪查”,不是自找苦吃么?还要走遍所有州县……那可不是一旬半月的事情,说不定就得三两个月。

  “没错,所有州县。”秦慕白说得很肯定,“怎么,诸位有疑虑?”

  肖亮迟疑了一下,拱手道:“秦别驾,请恕卑职多言。卑职等人在兰州经略多年,对本土风土水文吏治民生,了如指掌。别驾想知道什么,只需下问则可,完全没有必要行此无妄之举。”

  “无妄之举?”秦慕白呵呵一笑,说道,“肖刺史,论年齿,你是前辈,我本不该说出此等不敬之言。但我等既是封疆大吏,就不得不公事公论了——依我说,诸位同僚在兰州经营多年,可有起色?可有出彩?兰州还是那个穷兰州,户不满万,贫不自给。吃的用的穿的,人啃马嚼,全靠后方接济运输。诸位若是不知运输之艰难、粮米之珍贵,大可以像本官那样,押送一回粮草试试。”

  肖亮脸色一变,心中自然大恼,但又不敢出言顶撞,只得生生的将闷气咽了回去。

  “本官知你不服。薛中郎何在?”秦慕白道。

  “末将在。”薛仁贵出列,抱拳。

  “将此行粮耗,报予诸位同僚们听听。”

  “是。”薛仁贵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折子清单铺陈开来,说道,“此行,秦将军率一万兵骑涉远一千四百里而来,押运粮草十万石,随行脚夫民夫近万余众。另有战马骡匹二万余。抵达兰州时,粮草只剩五万余石。谴返民夫送给粮草二万余石,实际入库粮草只余二万四千六百五十六石。完毕!”

  薛仁贵说完,现场鸦雀无声。

  “都听见了?”秦慕白淡淡道,“若是有人怀疑这些数据的真伪,大可以详查帐目开库核实。若是有人贪墨了一粒粮食,军令,斩令决!”

  肖亮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秦别驾说笑了,还是言归正传吧!秦别驾要率领我等下属周游地方州县,究竟所为何事?”

  “可不是周游,而是查访。”秦慕白淡淡的微笑道,“历来,我们这些做上官的,一些消息也多半来自下属官员的汇报,那也就是道听途说。因此,我们很有必要屈尊下访,去体查民情,此其一。其二,兰州都督府治下,幅员辽阔,又兼地广人稀,多戈壁而少青田,多风尘而少农垦,渠水不利青禾不接,是出了名的穷苦贫寒之地。但是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植树造林防御风沙,开荒垦土屯田自给,养畜牲口富民济军,开阜引商活源节流,劝课农桑吸引牵居以扩充人口,无不是良善之策。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一听,居然都笑了。

  笑得还非常的明显,而且轻蔑。

  立在秦慕白身后的两大金刚之一,脾气火爆的宇文洪泰就恼了:“你们这般鸟人,笑个甚?我家秦将军说得在理,你们为何不听,反而耻笑?真是气煞我也!”

  他这几嗓子如同平地惊雷的一吼下来,吓得一群文人官员们都打起了寒噤,笑声立绝。

  “洪泰,不得无礼!这是议政堂,不是军营之中,斯文一点。”秦慕白说道。

  “哦,那老子就斯文一点。”宇文洪泰骂骂咧咧道,“这以后不骂人了。再有谁敢放声耻笑对你不敬的,直接拎出去,打板子!”

  肖亮等人纷纷心中鄙夷,却又只敢苦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无非就是这等状况。人家秦慕白不仅是别驾佐官,还是带兵的将军……拿他没辄!

  “诸位,宇文将军是个粗人,大家别在意,我们继续议事。”秦慕白说道,“肖刺史,你以为本官方才说的这些方略,妥当么?”

  肖亮苦笑了一声,说道:“秦别驾,卑职若是说了实话,会否被宇文将军拎出去打板子?”

  “自然不会。”秦慕白微笑,“有话就讲。”

  “那卑职便说了。”肖亮道,“秦将军的这些方略,拿到任何一个地方州县,那都是行得通的上上之策。但是在兰州,那是大大的行不通。”

  “为什么?”秦慕白也不着急,耐心的问。

  “原因很简单。”肖亮道,“兰州,从大唐建国之初时起,既是军镇,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战事频仍民风彪悍,而且颇多胡人杂居。要劝课农桑,可以,那首先等要让胡人知道何谓农桑;要兴修水利,也可以,那得招募到民夫徭役;要引商引民,也可以——那得人家商人和百姓乐意来,难不成还派人把他们逮来吗?数十年来,兰州就是个纯粹的军镇,不产粮,不自给,户不满万,民不农耕,历来皆是如此。因此,方才听到秦别驾的施政方略,我等忍不住笑了出来,以致宇文将军大怒。实则,我们没有恶意,只是略感……荒诞而已!”

  “荒诞吗?”秦慕白微然一笑,说道,“我不否认你说的这些事实,但是,这世上有些东西,总是需要改变的。习惯了因循守旧的人,总是怀揣着一个无过即是大功的思想,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何尝正为大唐的长远之计想过?肖刺史,本官既受圣命而来,可不是来带着你们吃这碗安逸的闲饭的。我方才说的这些事情,每件必做。成与不成,我亦不知。我秦某人年轻历浅,处处还要仰仗肖刺史与诸位同僚的帮衬扶植。但是,如若有人不愿与我同流,我亦不会强求。自会上书陛下,给予调官别任,绝不为难。此为誓!”

  众人听了,心中纷纷打鼓——这可真是一台鸿门宴了!这小子,手腕够狠辣!眼下的情形就是:要么跟着他干,要么滚蛋走人!二选一,绝不容许中间派与两面派!

  “我话说完,诸位表态吧!”秦慕白在当先那个军中专用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肖亮等人。

  肖亮等人面面相觑,纷纷犹豫不定。

  “不着急,你们去商议一下也可。”秦慕白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面带微笑道,“诸位,请便吧!一个时辰后,本官仍在此处恭候诸位!”

  肖亮等人求之不得,纷纷应了诺来到别堂,焦急又紧张的商议起来。

  堂中只剩下秦慕白等人,薛仁贵便道:“秦将军,我看肖亮等人一时难以信服。他们习惯了旧有的理政方略,这全新的方略一出台,左右都不适应。而且,秦将军的这些方略,一反兰州常态,他们肯定怀疑不定。”

  “那是自然。”秦慕白微笑的点点头,“所以我给他们选择的机会。要么,跟着我秦某人大刀阔斧的改造兰州;要么,别来掺这滩混水,调到别任州县,依旧做他们因循守旧的闲散之官去。”

  薛仁贵拧了下眉头:“万一,肖亮等人同气连枝,合起来以示抗拒,全体提出辞呈怎么办?”

  “那就全体撤换!”秦慕白说得斩钉截铁,“兰州,宁愿只剩我一人,也绝不收一名庸吏与俗臣!”

  “秦将军,请恕卑职多言。”薛仁贵道,“将军以往在襄州,可不是这样的。那时,你只是在适应襄州的环境,对地方官员也多是抚慰与劝勉。为何来了兰州?……”

  秦慕白微然一笑:“那是因为,襄州不需要多大的改变,而且当时我只是个带兵的都尉,与治吏治民扯不上多大关系;而兰州,必须改头换面!我既然来了,就不怕得罪人,就不怕他们把弹劾我的折子似雪片般扔到皇帝陛下的案头上!”

  “好气魄!”薛仁贵不禁赞道,“且不论事情成与不成,但凡成大事者,开头必须要有秦将军这般的气魄!”

  “呵呵!……别说了,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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