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大事不好了。”小青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里面就已经带上了哭腔,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隐隐然有水汽氤氲:“刚刚我从前院儿回来,听陈大哥说,老爷要调派武毅军南下作战了,去山东平叛!”
“什么?”戴清岚手中细笔猝然落下,脸色瞬间苍白。
“小姐,快想想办法啊!战场上刀枪无眼,连相公他,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若是万一,那可怎么办……”小青说着,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珠子扑簌扑簌的落了下来。
“爹爹怎么会这样?他难道不知道我……”戴清岚一时间心乱如麻,突然听到这等消息,饶是她一向足智多谋,也是乱了阵脚,毕竟关心则乱这话不是白说的。正因为如此,她竟然也没有发现小青的异样——按说这事儿应该自己着急才是,小青怎么比自己更着急?
她想了想,豁然站起身来:“我去求爹爹收回成命。”
“不用找了。”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接着,门被推开,戴章浦走了进来。
“爹爹?”戴清岚惊叫道。
“老爷。”小青赶紧擦了擦眼睛,上前福了一福。
她低着头,脸色已然是煞白煞白的,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刚才自己那番作为,若是换一个刻薄点儿的家主,只怕立刻就能命人拉下去打死了!
戴章浦却似乎没有动气,只是唔了一声,点点头,淡淡道:“你先出去吧!”
小青松了口气,抬头看了小姐一眼,眼中似有哀求,然后转身出去。
“爹爹,女儿……”戴清岚看着父亲,吞吞吐吐。
戴章浦看了她好一会儿,叹口气:“人说女大不中留,果真如此啊!”
“爹爹,你!”戴清岚一跺脚,脸上如同火烧一般。
“你跟他的事儿,阖府上下都知道了,难道为父的就不能知道?”戴章浦笑了笑,做到小几后面,戴清岚见父亲似乎没有生气,眼珠子一转,赶紧上来讨好的给他捏肩膀。
她的手法很是专业,显然是练过的,很快就把戴章浦给捏的舒服的眯起了眼。
“爹爹,这事儿……”戴清岚嗲声嗲气的跟爹爹撒娇。
“这事儿,为父现在也做不了主了。”戴章浦眯着眼睛说道,话音未落,戴清岚便是哼了一声,狠狠的在他肩膀上敲了一记,走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哎呦!乖囡你也下得了手。”戴章浦哎呦一声,见戴清岚生闷气不说话,苦笑一声:“乖囡,这事儿,爹爹也是为了你们好啊!”
“你们的事儿,不但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就连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也就是摊上了你爹我,若是换一个老古董,只怕这事儿就得禁你的足。乖囡,这话,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戴章浦语重心长的道。
第一九二章 慈父心
戴清岚默默点头。
“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说,你还能嫁给别人么?乖囡啊,别以为爹爹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这是怕为父的不同意,逼宫来了。”
“哪有?”戴清岚不好意思的歪了歪脑袋。
戴章浦看着她,眼神儿中满是宠溺:“你这丫头,和你娘当年一般的古灵精怪,看着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脑袋里头不知道多少鬼点子呢。其实你也不必这样,只要是你喜欢的,爹爹还能拦着不成?在这儿,爹爹问你一句,对那连子宁,你可是?”
戴清岚脸红如血,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戴章浦长长的舒了口气:“乖囡就放心吧,连子宁,为父定然让他老老实实的来提亲!”
他这时候哪还有一份朝廷大员、兵部堂官的威严样子,完全就是一个宠着女儿的慈祥父亲。
戴清岚不说话,他接着道:“你心里埋怨为父,为父知道,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一个人,若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危险,就像是那鲜嫩的树苗一般,看着光鲜,风一吹也就倒了。唯有经过风刀霜剑的,才能坚韧不拔,无论如何,始终屹立不倒。女儿你读了这么多书,这些道理,想必都懂,也用不着爹爹多说。”
“连子宁此子,文采是不必说,一曲人生若是如初见堪称国朝第一词,多少人许之为大名士,就连皇上都是夸过的。弃文修武,几个月时间,练出来一支强军,爹爹昨日去看了,那支军队,是一等一的,就算是比不过边军,也和京卫差不多了。文武双全,也难怪你这么高的眼界都能看上。”戴章浦呵呵一笑:“不过,再怎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也终究是缺少历练浅了些,城府浅、资历浅,这就是个短处。”
“他也知道这些,所以,武毅军出征这事儿,当初爹爹也问过他,他是很热切的要去的。男儿志在疆场,热衷功名,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个好事儿。若是那等只知道空谈务虚之徒,爹爹也是看不上的。所以啊,你阻了这件事儿,只怕第一个恼你的,就该是他了。”
“爹爹这样做,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说句实话,当初他弃文修武,爹爹是不看好的,重文轻武,国朝向来如此。他现在是个副千户了,五品官儿,若是他考了举人,中了进士,入了翰林,做了个文官五品的话,不消说,自然是配得上你的。但是武官五品,在爹爹看来,还真不算什么。”
戴清岚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这番话的意义,她并不讲究这些,认识连子宁的时候连子宁才不过是一白丁而已,还要以卖话本儿为生,还不是喜欢了?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后面还有一个大家族。自己的婚事,不单单是自己的事,更是代表了整个家族,代表了戴章浦的脸面。
自己嫁的好了,戴章浦长脸,自己嫁的差了,戴章浦没脸,便是如此简单。
“武官不比文官,可以按部就班的来,武官升官儿很是不易,若是没有战事,一辈子可能也就荒废了。他之前升官儿快,不到半年,从布衣而总旗,自总旗而百户,副千户,如今已经是独领一军的总统。这般升迁速度,也算是国朝罕见,但是那是因为爹爹在的原因。说句不客气的话,若是没有为父在,你且看他?他做副千户之前,为父尽可以提拔他,这事儿,为父说话还是管用的。但是现在,他已经到了这般地位,在向往上升,那就难了!为父只是个兵部侍郎而已,可不能一手遮天。”
“再想升官儿,唯有一样——军功!军功何处?眼前暴乱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不去收拾这些土包子暴民,难道要把他送去九边?送去南疆?送去伊犁?”
“他也只有升了官儿,才能配得上你!”戴章浦眼中掠过一丝霸道:“我戴章浦的女儿,是能随便许人的么?他得拿得出本事来才行!”
“爹爹!”戴清岚看着父亲,眼中波光粼粼。
“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戴章浦拍了拍她的手:“现在兵部行文已经下了,皇上也下了旨意,就连寿宁侯爷都传来了军令,令武毅军即日起程。这事儿,是反悔不了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为父和寿宁侯爷也有些交情,已经跟他说过了。此次平叛,数万大军云集,像他那般聪明人,是不会有事儿的!”
戴章浦豁然起身,哈哈一笑:“乖囡,等他凯旋之日,爹爹便为你们操持婚事。”
※※※
夜色已经深了,连子宁站在紫檀木大桌后面,拧着一双眉毛。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足有四五尺方圆,占满了桌子上大半的空间。
地图已经甚是陈旧,泛出一股黄色,那是时间的味道。
仔细看去,若是有后世的人在的话,一定就能看出来,地图上所描绘的地区,便是山东北部,直隶南部的交界地区,白袍义军占据的四县之地,就在其中。
这地图上面山川河流,城镇乡村,已经很是详尽,以当时的水平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工艺了。只是连子宁却是很不满意。
这个时代绘制地图,限于科技的原因,有多大程度的真实度他都已经不指望,本来就是打算大致差不多也就行了。但是却万万没想到,这个时代的文官负责绘制地图的,竟然也沾染上了一些坏毛病——抽象。
山水画抽象臆想,进行艺术加工,那是中国话的意境,但是地图这等最最需要真实的东西竟然还抽象,当真是让人无法可想。
连子宁也是山东人,后世看地图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自然对这两个地区的大致地形海岸线很熟悉,因此他一眼看过去,就断定,眼前这张地图中夹杂了大量臆想武断的东西。看来地图的绘制过程中,某些人要么是偷懒,要么就是想当然。
如果说这些还都能忍的话,那有一点,当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时间。
第一九三章 琥珀心
在洪武朝和永乐朝之后,大明几乎就再也没有举行过大规模的地图绘制行动,因此现在使用的地图,还都是百多年前那两朝流传下来的。连子宁手中这一章从兵部取出来的机要保密地图,还是距离现在最近的——正统八年绘制。
距今已经百多个年头了!
一百多年,时光荏苒,岁月变迁,说是沧海桑田也不为过。更别说这百多年的时间,大明朝的人口从六千多万增长到了至少一亿一千万,新增加了多少村庄城镇?多少森林被砍伐?多少沼泽湖泊被填平?多少丘陵被夷为平地?多少河道湮灭断流?
地图和现实的差距得有多大?
连子宁也唯有苦笑,这便是这个时代的特色,对于前面的一无所知。自己也不必赶到冤屈了,张燕昌手中的地图只怕比自己的也强不了多少,永乐大帝五十万大军远征蒙古的时候还曾经以为向导带错路而迷路呢!
时代如此,也没办法。
连子宁心里冒出来一个想法,家里各项生意现在蓬勃展开,不但超市红红火火,日进斗金,就连大车店也开了一家。既能运载客人,还能从各地收购货物拉回来,如此自购自销,比起以前来花费又小了一大笔。
家里的大车店一共是跑南北五条线,向南的一条是去往天津出海的,一条是去济南的,一条是去河南归德府的,向北的则是一条去往蓟辽,过蓟镇之后一路往北,知道奴儿干都司腹地,一条则是去往大同宣府一线。
连子宁心里有个想法,是不是要家里的大车店一路上多收集一些资料,他们这些常年跑路线的人,最是对各地的地理地势最熟悉,绘制出来的地图,即及时,也实用。
这样做,虽然是不能完全涵盖一大片地区,但是至少能找到一条又近、又好走,并且路上还有人烟的行军路线。上面的三点要素,也是大车店遴选路线所必然考虑的。
不过这个想法,就算是实施,也要等回来之后了。
想到家里的生意,连子宁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
自己存于世间,已经牵扯了太多的因素,不再是孑然一人。这一次出京南下,征讨叛军,不知道牵扯了多少人的神经。
城瑜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如遭雷击,当即就变了脸色。数年前爹爹随府军前卫出征平叛,回来的,却只有一匹骏马,铠甲大枪而已。此景历历在目,又怎能让城瑜不铭心刻骨?
连子宁好说歹说,又是说这一次没什么危险,又是说这一次非去不行等等,但是无论怎么说,城瑜都是不能释怀,这几日生意也顾不得料理了,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了连子宁就只是哭。于苏苏也把他狠骂了一顿,说他只顾自己功名,却是不管家中亲人了。
事已至此,留在家中徒增伤心,连子宁狠狠心,干脆今天也不回去了。
就这,小青那边儿他还是瞒着的,要不然的话,让那两个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凄凄切切?
这是关心自己的,还有些肯定是恨不得自己此次出京再也回不来的,比如说孙挺、万夫人之类,定然也是这等想法。
连子宁想着,心里乱糟糟的。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琥珀端着个木盆走了进来。
“老爷,奴婢伺候您洗脚。”琥珀轻声道。
连子宁唔了一声,走到榻前坐下,扯过一床薄被来斜倚着,两只脚大喇喇的往前一伸。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等伺候,若是让他自己动手,反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琥珀往脸盆里倒了热水,又撒了一些青盐和银丹草,银丹草,便也就是后世的薄荷了。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用热水融了泡脚,可以消肿去毒,治疗脚气。连子宁血气旺盛,运动量也大,每日一身臭汗是免不了的,这时候的鞋子透气性又不好,自然容易滋生脚气,很是难受。
林嬷嬷不知道从哪儿寻了这方子,便叮嘱琥珀每日早晚如此清洗一番,效果倒是很好。
琥珀蹲下身,脱了连子宁的靴子棉袜,把他的脚浸泡在水中,轻轻的揉搓着。
一股股的热量袭来,先是带来一阵极热的刺痛,烫的连子宁嘴里丝丝的,然后慢慢适应了之后,就变成了难言的舒适。琥珀的手法很好,轻揉慢捏,连子宁感觉自己的脚被包拢在一片温软之中,说不出的舒适。一天的疲累,似乎也因此而烟消云散了。
“老爷,奴婢听说,明儿个大军就要出征了?”琥珀忽然轻声问道。
连子宁嗯了一声。
“行军在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连子宁吁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什么时候能平叛,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吧!”
“老爷一个人在外面,身边也没有伺候的人,没有奴婢在身边洗脚洗脸,叠被铺床,可习惯么?”琥珀抬头,看向连子宁,一双眸子里面亮晶晶的。
她的眼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着。
连子宁心里一颤,下意识的便歪了歪头,躲开了那炙热的目光,道:“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也能习惯的。”
琥珀又低下了头,把连子宁的脚捧在怀里,细细的擦拭着,连子宁忽然感觉脚面落下几点冰凉。
“奴婢只是心里盼着,老爷能平安归来。”
“对外面那些军爷们来说,您是他们的大人,是他们的统帅,但是换一个人统领他们,也是一样的。但是对奴婢来说,老爷您就是天,是一切。奴婢出身贫贱,也没读过什么书,五岁就被爹娘给卖了,学的是伺候人的活儿。但是奴婢有一颗心,有一双眼,奴婢知道,谁对我好,谁都我不好。像您这样的老爷,大明朝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奴婢只怕离了您,就再也活不下去。”
“奴婢没什么本事,只有一颗心而已。老爷您走之后,奴婢定然夜夜在佛前焚香沐浴,为老爷祈福。”
看着琥珀离去的身影,连子宁眼中怔怔的。
第四卷 烽火山东
第一九四章 出征
正德五十年九月二十二,宜出行。
正阳门外,两千士兵分成二十个小方阵,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方阵,枪如林,人如龙,一股血气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看着这些穿着棉甲,带着尖顶大沿儿帽,手中拄着长枪,站得笔直的士兵,过往的行人无不侧目,心里暗自嘀咕着这等骁勇骄横的军爷是哪儿来的。难道是上面看局势紧张,从九边调来的精锐边军?
等到看到队伍中飘扬的那一面大旗,这股惊诧顿时是变成了了然。
原来是武毅军,是连子宁连大人的兵?怪不得如此精强马壮,骁勇如龙!
北京城偌大的地方,素来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便是皇宫里的秘辛,京师小民也是时常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更别说其他人。昨个儿巡阅完武毅军之后,也不知道谁先漏的底儿,呼啦啦的京城就传开了,说是名满京城的连大人当真是有本事的,花了两个月时间,硬是把京郊的那些旗手卫废柴给练成了一支强军!
武毅军即将南下,那些还在山东蹦跶的乱军土匪,就要冰消瓦融!
说的好像是跟武毅军能自个儿把那一万大几千的骑兵给收拾了似的。
这其实是连子宁故意所为。
这年头儿,想要名声,三个法子第一个是吹,第二个是吹,第三个还是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