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资讯传播并不发达的时代,信息的传递,更多的是依赖人与人之间的口口相传。连子宁暗中雇佣了不少闲人,在京城之中茶馆、酒楼、戏园子这等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散布消息,北京城就这么巴掌大的地界儿,一来二去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从嘉靖到隆庆,再到万历,三十余年间,神州大地除了两员声名赫赫的大将,戚继光和俞大猷,两人一时瑜亮,惊才绝艳,号称俞龙戚虎。
两人本事差不多大,战绩也差不多强,可以说不分胜负,但是为何在民间戚继光的名声比俞大猷要响亮不知道多少倍?天下百姓,无人不知道戚继光戚少保者,但是只怕有十分之一的知道俞大猷就不错!
为何?
戚继光会做人,圆滑变通,审时度势,从不得罪人。而俞大猷,性子硬的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得罪的人海了去了,所以大家都愿意捧戚继光,口口相传,一来二去的,戚继光的名声就上去了。而俞大猷,扮演的自然是被众人狂踩的那个角色……
连子宁现在要做的,就是造势。
先把武毅军的名头打出去,吹起来,让市井百姓,朝中大人都知道武毅军是一支能打的强军。这样的话,只要是平叛的战局稍有起色,打了个胜仗,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武毅军起了多大的作用?这胜仗是不是武毅军打的?
战争赢了,最出彩的自然就是统帅了,至于下面的战将,能被人知道的还真不多。
连子宁不想贪墨别人的功劳,但是他更不想自己的功劳被别人贪墨!这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这种事儿历史上已经不知道都少次上演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要不然,到时候功劳都成了某位大人指挥若定,调度有方,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跟随着圣旨而来的,还有一万两银子和五百套上等的三层棉甲,那一万两银子连子宁不放在心上,随手就发下去了,作为这一次出征前打的犒赏。而五百套三层棉甲,却是让他颇为的惊喜,武毅军士兵素质是没得说的,军纪也好,武器都是兵部武库司上好的白蜡杆子,但是就是一项——没有甲!
甲胄,是战士的第二生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甚至超过了武器。一套上好的甲,就让士兵多出在战场上许多的存活机会。
这五百套铠甲,可算是解了连子宁的燃眉之急,他把穿着铠甲的五个百户调到了队伍的外围,从外面看上去,就像是所有的武毅军士兵都穿着甲一般,平添了许多印象分。
按照明例,大军出征之前,都需到京城南门正阳门外,向紫禁城的方向遥遥叩谢皇恩,也是祈福出征凯旋的意思在里面。
大军出征,不是小事,自然不可轻忽。
连子宁率人到的时候,不过是卯时中,天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而这时候,礼部和兵部的官员都已经等着了,一切礼仪用具都准备妥当。
兵部来了一个六品的主事,礼部则是正六品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亲自到得,兵部算是陪同,礼部官员则是主持礼节的。
在他们的指导下,连子宁读了一篇冗长的文章,然后又是做了几个礼节,之后率领全军将士面北五拜三叩,礼仪就算是完了。
送走了几个司官,连子宁跨上战马,长长的吸了口气,他看了一眼正阳门的高耸城门,一阵萧瑟秋风袭来,头顶大旗猎猎,油然生出一股壮怀激烈之心!
一边石大柱打马上前,低声道:“大人,该走了。”
连子宁点点头,回头打算再看一眼这里,这里,正阳门外,便是自己第一次出现在这个煌煌大明的地方。眼光扫过那日驻足的路边,刚来时候才发芽的青草,现在已经渐渐变得枯黄了。眼神再扫过,蓦地一顿,便再也挪不开了。
早上人来人往的正阳门外路边,停了三辆马车。
一辆熟悉无比的油壁香车,车辕上一个虬髯胡子的大汉正看着自己,笑得诡异;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车夫却是很熟悉的,是自己的家仆小六子,笑的谄媚;还有一辆精致纤巧的马车,轿帘微微掀开,有伊人,带面纱,抱素琴,一双清冷的眸子。
连子宁只觉得头大无比。
自家那辆马车的轿帘车帘掀开了,于苏苏探出半个身子,一眼就看到了连子宁,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而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小青也从那辆油壁香车中露出头,向他挥舞着手绢。
第一九五章 亲妹子 软妹子
一边是亲妹子,一边是软妹子,着实是让人难以取舍。
连子宁怔了怔,左右为难半响,终于还是向小青歉意的笑笑,拍马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小青顺着他的行进路线看去,愣了愣,小脑袋嗖的缩了回去。
什么,都比不上亲人重要啊!再怎么炙热狂野的爱,温软绵绵的爱,无怨无悔的爱,也比不过亲人毫无缘由,天然天生的爱,所有的爱都有尽头,唯有亲人,永远不离不弃,不会背叛。
见自家长官行止有异,石大柱先是一愣,然后看了看那三辆马车,响起京中流传的一些传言,顿时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枣红马慢悠悠的晃荡到马车旁,于苏苏白了他一眼:“算你还有良心,没娶了媳妇儿忘了妹子。”
连子宁苦笑一声:“城瑜还在生气?”
戴清岚的事儿,终究是瞒不过去的,城瑜知道了之后,倒也每发多大脾气,只是三五天没给连子宁好脸色。
“不生气了,早就不生气了。”于苏苏还没说话,马车中便传来城瑜颤抖的声音,于苏苏叹了口气,让开了位置。
城瑜从马车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刚好和连子宁一般高,她只穿了一身素白,眼圈儿红红的,满脸都是憔悴,眼中氤氲着水汽,还没说话,豆大的泪水便是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
“哥哥!”城瑜哀哀的看着连子宁,声音中满是凄苦,让连子宁也是心中一酸,他强笑道:“小妹,别这样,我这不是没事儿吗!你看,我手下这几千大军,都是数得着的强军,有他们在,哥哥还会出事不成?”
“城瑜也是听说了这事儿,才放心不少,要不然,现在还在家里哭呢!”于苏苏叹了口气,在一边插嘴道。
“哥哥,事已至此,城瑜自然不会再让你担心。”城瑜使劲儿的擦了擦眼睛,破涕笑道:“你就放心吧,不需要再担心我了,好好的打仗,上阵杀敌!城瑜在家里等你凯旋之日,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哥哥,是最好的!”
看她笑,连子宁反而觉得心中阵阵苦涩,一阵说不出的难言滋味,想要伸手握住她的手,但是猛然醒起,这已经不是家里了。
说着说着,城瑜的泪水又是落了下来:“哥哥,只求你,千万别像是爹爹那样,爹娘死后,咱们何等样的凄苦?好不容易你有本事了,日子过得好了一点儿,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还怎么活?”
此情此景,让连子宁只能无言。
连子宁知道,城瑜向来是极为懂事儿的,她肯定知道大战之前不能给自己增加压力,但是当年父亲马革裹尸一事,对她的打击委实是太大了,所以才会如此的情难自控。
连子宁总不能给妹妹说,你哥我是最惜命的,一看不对自然会溜之大吉,就算是人都死光了,我也是万万不会出事儿的,这等话,连子宁还真是说不出来。
好言宽解了一番,再加上于苏苏也在一边劝,城瑜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总算是不再郁郁。
“好了,快去吧!看把你急的!”城瑜见连子宁眼光禁不住的往那边儿瞟,瞪了他一眼,嗔道。
连子宁只觉得今儿个自个儿真是多事,赶紧祭拜完了走了了事儿,非要再伤春悲秋的感慨一番,闹得现在如此尴尬。
告别了妹妹和于苏苏,犹豫的看了左边一眼,那边车帘已经放下了,连子宁打马向戴清岚的马车行去。
明季风气开放,像是这等路边男女送行之事,也是常见,若是放在下一个朝代,那就是不敢想象了。
小青掀开车帘,看着连子宁,眼圈儿微微有些泛红,眼中说不出的担心、焦灼。她不比城瑜,无名无分的,就算是心里再怎么难受,这时候也得强忍着。
“连相公。”小青招呼了一声。
“城瑜来了,所以……”
“我知道。”小青应了一声,眼圈儿更红了,声音中分明有着哽咽。
她侧了侧身子,戴清岚还是那般淡淡的笑着,清颜如玉,这般看着连子宁。
无论是城瑜还是小青,相对于他们来说,戴清岚无疑镇定了许多。
“戴小姐!”连子宁马上抱拳行礼。
“连相公有礼了。”戴清岚抿着唇微微一笑:“清岚在此先恭贺连相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小青,你先出去等一下吧。”戴清岚忽然脸上一红,对一边小青说道。
小青应了一声,深深看了连子宁一眼,起身钻出了车厢。
看着小青的背影,戴清岚忽然扑哧一笑,若春花般灿烂。
“怎么了?”戴清岚并不算是容颜绝世,不过是中人往上而已,只能算得上是清秀。但是秀外慧中,分外的钟灵毓秀,连子宁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是个傻瓜一般,痴痴傻傻的。
“没什么。”昨个儿戴清岚仔细一回想,才发现小青的反应有点儿不太对,虽说作为贴身侍女,如果自己嫁过去她也要陪嫁的,以后铁定是要做妾的,担心一下未来姑爷也无可厚非,但是问题是,这反应也未免太激烈了。就好像,好像是她要嫁人一般……
心存疑窦的戴清岚便开始套起话来,她何等的聪慧机灵,三言两语便是把小青的老底儿给揭了出来。不过她倒是并未生气,一个是因为和小青情同姐妹,一个则是两者的身份。
若是连子宁和别的女人亲近到了那般程度,戴清岚就算是不怒火中烧肯定心里也有芥蒂,但是唯独连子宁和小青亲近,她是不会生气的。小青是她的家生子,是她的陪嫁丫鬟,以后注定也是连子宁的人,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区别?而且小青就算是再怎么得宠,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骑到她的头上来的。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虽然知晓了这个秘密,却是不会说出来,免得连子宁下不来台。
小青下去了,车夫也早就识趣的离开,周围数米,就只有两个人,她忽然低下头,轻声道:“连相公。”
“嗯?你说?”连子宁赶紧应道。
第一九六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此两处销魂
不知道怎么地,和这个明明不算是很熟悉的女子在一起,连子宁却是感觉一阵莫名的轻松,毫无拘谨,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他感觉自己的智商似乎都降低了不少。
“爹爹跟我说,这是你的愿望,大丈夫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乃是好男儿所为,清岚不敢阻拦。只是希望,你在战场上,多多保重,莫要不珍惜自己。要记得,京城之中,总还有人记挂着你。”
声音越来越低,螓首已经要埋到胸前了,连脖子都透着一股诱人的红色。
连子宁看着她,心中涌过一阵感动,一见钟情也罢,感念文采也罢,喜欢也罢,爱慕也罢,这段突如其来,面对这段让他猝不及防的爱情,连子宁心中有沾沾自喜,有衡量轻重,有思忖对以后自己有多大的影响,但是唯独没有最重要的一点——爱情。
习惯了后世谈情说爱的他,对于一个只不过见了寥寥几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一个女孩儿来说,若是说能爱的死去活来,那才是笑话。
有些冷酷,但是事实便是如此。
但是此刻,连子宁心中却是涌起无尽的爱意,或许这爱意来源于感激,但是终究,还是爱了!
连子宁长长的吐出口气,他知道戴清岚是一个多么害羞的女孩儿,而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几乎已经是抛弃尊严,不顾女孩子家的脸面了。
这又怎能不让他心中悸动?
戴清岚说完这些话,只觉得脸上烫的吓人,身上似乎都软了,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是低着头,心里纷乱如麻,一阵阵的滚烫和惶恐,他,会不会瞧不起我?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廉耻?
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迎上的,却是连子宁一双充满了怜惜和爱意的眸子,顿时心里像是吃了蜜一般,一股甜蜜从心底透出来,晕晕陶陶的,只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了。
“清岚?”连子宁轻声道。
“啊?嗯?”清岚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然后心里就是一阵狂跳,他,他刚才喊我什么?清岚?我没听错吧?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脸上也是烫的吓人。只是嘴里却是温柔到了极点,一双眸子如水一般,勇敢的看着他:“怎么了?”
清岚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今天怎么这么有勇气了?
连子宁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做了一个莫大的决定,他盯着清岚的眸子,一字一顿,无比郑重的说道:“清岚,等这一次回来,我就向大人提亲!”
“啊?”
清岚如遭雷击,傻傻的看着连子宁,好一会儿,震惊悄悄退去,雪玉一般的脸上,悄然布满了温柔甜蜜的笑意,她只是轻轻的点头:“清岚,清岚等你回来。”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车厢的暗格中取出来一个长长的卷轴递给连子宁,连子宁讶然道:“这是什么?”
清岚道:“看看就知道了。”
连子宁摊开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儿,这卷轴摊开极大,竟然是一副长有六尺,横宽五尺的地图,上面,竟然也是直隶山东连声交界处的地形!
连子宁细细一看,心中震惊更甚,比起昨天晚上看的那一幅即抽象,还错误百出的地图来,这幅地图就要精细许多了,别的不说,至少海岸线的描画,和自己后世记忆中差别并不大。连子宁有种感觉,这张地图,定然是很精准的。
“十多日前,山东民乱,兵部上下,却是找不出一副堪用的地图来,爹爹为此大发雷霆。清岚问爹爹要了兵部储藏的历代行军地图,又去户部要了各地的县志水文志,综合几十年来沧海桑田,把正统朝的地图修改了一下,想来是还过得去的。本来是想对爹爹平叛有所帮助,却没想到,你就要先用到了。”
清岚的话淡淡的,却是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显然是对自己极有信心的。
连子宁得了这地图,心情大好,哈哈一笑,在马上向戴清岚郑重的抱拳行礼:“清岚,有了你这地图,说不定就是救了军中数千将士的性命!我在此,多谢了!”
“连相公,无需如此。”清岚赶紧避开了,不敢受这一礼。
“清岚,你现在称呼我什么?”连子宁眨眨眼,促狭的问道。
戴清岚啊了一声,期期艾艾道:“那,应该怎么称呼?”
“把那连字去掉就行了。”连子宁笑道。
戴清岚这才醒悟过来,脸上又是一红,啐道:“你这人,没个正经的。”
两人又说笑几句,戴清岚便催他起程,这也是这个女子分外吸引连子宁的一点,她似乎永远都把男人的事业放在第一位,而不会因此而痴缠。
小青回来了,走过连子宁身边的时候,死死的握着他的手,把他捏的生疼。
“我等你!”背对着清岚,小青无声做出口型。
车帘缓缓落下,连子宁策马转身,无声的看向寇白门的那辆马车,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散去。
沉默半响,他终于还是策马。
转头走向等在那儿的亲兵们。
他可以想象得到,戴清岚无论多么大度,看到自己去见寇白门,心中定然也是极为的伤心。一个女孩儿肯为你如斯付出,凭什么让人家伤心?这么好的女孩儿,应当放在手心儿里,含在嘴里,好好呵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