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宁不慌不忙,传令道:“前军变后军,向后转!”
一片兵甲铿然声中,不过是五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完成了全军转向,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们都挨得近了一些,中间留出通道,火铳兵从后面跑过去。
康律率人从冲出火场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数百个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自己!
饶是他久经沙场,也是不由得吓了一跳,背上顿时出了一层白毛冷汗!
“住手,是自己人!”若不是连子宁喊声传来,只怕下一刻,康律还有他身后这数十骑兵都要被打成筛子了。
看到武毅军摆出如此森严有度的大阵,康律眼中也是闪过一丝诧异。
今日武毅军前来归队,带回来一千多白袍军人头,康律震惊之余也是有些疑惑。凭借着两千步卒如何取得这等大胜的?虽然证据确凿,做不得假,但是心里的怀疑还是无法释去。现在他心里却是明了了几分,白袍军突然杀出来袭营,众军麻痹之下,皆是没有防备,被人连连冲破几道营盘,借着白袍军纵火焚烧帐篷,把各军都是搞得狼狈不堪,各自御敌,毫无章法。而唯有白袍军,却是如此森严整齐,结成大阵御敌。这等反应速度,这等严明军纪,这等士兵意志坚定,堪称出类拔萃,远超同侪!
再看到横陈在方阵之外的那百来具白袍军的尸体,康律也就不奇怪了。
康律脑海中念头只一闪,便大声道:“本官乃是大帅帐下亲军百户康律,请见连大人。”
连子宁已经打马过来,他知道康律乃是张燕昌极信任的人,不敢怠慢,远远便拱手道:“见过康大人,不知所为何事?”
康律道:“大帅招大人前往帅账议事。”
连子宁点点头,道:“还请头前带路。”
第二三五章 惊才绝艳熊廷弼
白袍军退去,士兵们都是开始救火,这时候扎营也很有讲究,一定要靠着水才行,这大营边上就是一道小河,大营之中也是放了许多大木桶,里面盛满清水,便是专为救火所设。
大火已经被灭的差不多了,而帅帐附近,想来是守卫森严,并未遭到破坏。
一路上,连子宁便探问伤亡如何,康律倒也爽快,道:“伤亡倒是不大,全军加起来也不过千多人而已,大部分死于大火和自己人践踏,被白袍军杀了的,不过二三百而已。”
连子宁点点头,若有所悟。
到了帐前,康律拱拱手:“末将还有职司,便先行告退了。”
连子宁笑道:“康大人请便。”
康律眨眨眼,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心情不好,意欲派骑兵出击,追杀白袍逆贼,扳回一城,大人还请慎言,切莫触怒了大帅。”
连子宁知他卖好,心里承情,道了声多谢。
连子宁刚进入帅帐,便听到了一阵气急败坏的骂声。
大帐之中,数百甲兵环伺,人人甲胄在身,刀剑出鞘,杀气凛然!
大帐中间,张燕昌正自破口大骂,一边骂还一边踱着步子,神经质一般的挥舞着胳膊,显然是给气的都有些糊涂了。他向来威严自重,喜怒不形于色,而今竟然破口大骂,形象败坏,显然已经是气到了极点。
被骂的正是洛养青,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只是哆嗦,却是不敢还一句嘴。
数十员大将站成两排,个个低头垂眉,宛如老僧入定。
帅帐之中,已经是大将云集,似乎只差自己一个了。连子宁见张燕昌未注意自己,便悄无声息的占到了班列末尾开始看好戏。
“你这个蠢货,亏你还是将门世家子,大好的出身,却是这等无能昏碌之辈,大事做不好也就罢了,连放哨侦骑的差事都办不好?”张燕昌迸指指着洛养青,气的眉毛一颤一颤的:“白袍逆贼杀到大营左近三里才发现,你们平山卫放出的探哨呢?都是吃白饭的?这等事都做不好,老夫要你何用?”
洛养青跪在地上,心里也觉得委屈,你老人家说的今日白袍军定然不会突袭,所以我才松懈了点儿。再说了,安排探哨都是下面的人偷懒,关我何事?我这才让人从床上用凉水泼起来呢,现在浑身还洉湿!
张燕昌骂了一阵儿,似乎也累了,摆摆手,森然到:“拉出去,十军棍!”
“是,大人!”
一声暴喝,两个亲卫便把洛养青给拉了下去。
洛养青倒也硬气,也不吭声,也不求饶便给拖了下去。不多时,外面便是传来了一阵阵竹笋炒肉的闷响和压得极低的闷哼声。
众将无不凛然,张燕昌志军严苛,但是一向对大将甚为优容,这一发怒,却也让人着实心惊胆战,以至于竟无人敢给洛养青求情。
张燕昌深吸口气,平静了下心情,扫视一圈儿,盯着众人道:“众位,今日之事,以为教训!下次再犯,本帅可就要杀人了!”
语气森然,隐隐有杀气,众人心里清楚,这话,这位张大帅,定然是不会随便说说的,众将齐齐凛遵。
张燕昌眼睛扫到了连子宁,道:“连将军来了?报告一下伤亡情况!”
“是,大帅!”连子宁出列,先行了个军礼,恭恭敬敬道:“属下武毅军无一伤亡,击杀白袍军百余,俘虏战马六十余。”
“什么?”张燕昌一怔,脸上已经有几分不悦:“连将军,切莫妄言!”
别说张燕昌不信,便是其他人也都拿疑惑的眼神儿看着连子宁。
“当真如此。”连子宁不紧不慢道:“白袍军未至之时,标下武毅军便以结成方阵,火铳手在前,长矛手在后,然后把周围百步帐篷全部集中一处,是以白袍逆贼火攻,武毅军并未被波及。后有白袍逆贼越数百骑兵杀出,被我火铳兵一番齐射,杀伤百人,那些白袍军便自撤去。”
周围诸将还是第一次听说武毅军有火铳手,他们都是知兵的,自然知道火铳手运用得当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便都是恍然大悟。
“好,好,好!”张燕昌闻言大悦,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看连子宁便觉得更加顺眼:“武毅军此番御敌有方,临危不乱,堪为表率,本帅稍后便有重赏!”
连子宁赶紧谦让:“此乃末将份内事,不敢当大帅夸赞。”
“这事儿且后再说。”张燕昌上了五步台阶,坐在帅椅上,俯视众人,道:“今日被白袍逆贼袭营,各部伤亡倒并不严重,只是对于军心士气,乃是个极大的打击。士气低沉,这仗不大就已经败了!所以,本帅意欲,以我军精骑,追击白袍,挽回军心士气!诸位以为如何?”
“大帅,末将以为不可!”张燕昌话音刚落,下面便有人出列,连子宁一看,却是沈阳中屯卫的指挥同知,唤作赵马祥的,道:“大人,末将以为不可。白袍逆贼一人两马三马,来去如风,快捷无伦,我军骑兵定然是跑不过人家的。追击不上,徒劳无功倒也罢了,只怕被白袍逆贼回过身来包抄,怕是损失惨重。咱们步卒多,骑兵本就珍惜,军心士气可以重新鼓动,但是若是为此赔上这些精锐,岂不可惜?”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倒是很有道理,引得连子宁把他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这赵马祥身材魁梧,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坚强刚毅。
连子宁叹了口气,这赵马祥倒是个头脑清楚的,也敢说话,但是未免太过耿直了一些,这番话说得直来直去的,太得罪人。
张燕昌却是面无表情,道:“还有什么说的?”
军人毕竟耿直一些,又有几个军官复议,言称不妥,不过更多的,却是冷眼旁观。
连子宁得了康律提点,知道张燕昌决心已下,劝也无用,自然是保持沉默。
果然,张燕昌待众人说完,便沉声道:“诸位无需多劝,本帅决心已下,听令行事吧!”
赵马祥还想说什么,被几个同僚捂着嘴拖回队列去了,张燕昌撇了他一眼,显然已经很是不满。
连子宁心道,这是何苦来哉,劝谏不成,反而被主帅嫉恨,这位赵同知,只怕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张燕昌道:“传康律。”
他身边亲卫高声道:“传康律!”
隔着十步,有士兵接着道:“传康律!”
声音绵绵不绝,一层层传了下去。
他身边足有上千亲卫,身后站了好几层,在众位大将身后也站了几层,把个宽敞若大殿一般的大帐挤得满满登登的,一直蔓延到大帐之外,一眼望过去,便是一片兵山将海!一句话层层传过去,声音越来越大,到了帐门口的时候,数十人齐声大喊,已经是轰然若雷鸣,震得大伙儿都是耳朵生疼。
众人无不骇然变色,这才知道什么事国朝一等大帅的权威排场!
康律便在帐外等候,没一会儿便大踏步走进来,单膝跪下,道:“请大帅吩咐!”
“本帅命你带五百骑兵,前去追击白袍逆贼!”
“末将遵命!”
“好!去吧!”张燕昌摆摆手。
康律刚站起身来,连子宁却是出列道:“大人,末将观大人这些亲卫,固然都是极为精锐的,但是人批重甲,马也有马甲,未免速度颇有不足,比不得白袍军!就算是追上了,白袍军一沾即走,不与咱们正面交锋,若是咱们要撤,他又来骚扰。如此未免会造成损伤,末将麾下有斥候营,骑术还算过的去,都是装备五雷神机,能射击五十步之外,愿出五十,跟随大人!”
张燕昌一开始还以为他要劝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闻言大悦,抚掌笑道:“好,连将军有心了。”
连子宁这一表态,其它诸将也不得不意思意思,于是纷纷上前,这个出二百,那个出三百的,凑活凑活,最后凑出来一千五百骑兵,其中五百批重甲的张燕昌亲卫,五十龙枪骑兵,其它九百五十,都是穿棉甲,速度快,而且能用强弓的精锐。
当从康律口中得知这一次白袍军袭营己方死伤不过千人,而且被白袍军杀死的不过两三百的时候,连子宁就知道,这一次白袍军袭营,虽然声势大,但是人数绝对不多,顶多千人!若是人多的话,只怕他们趁乱直插中军都是可以的。这么点儿的骑兵,显然对方的目的就是骚扰为主,能捞一票就捞一票。现在他们定然已经远遁,这一次出去多半是徒劳无功,所以连子宁才放心把五十龙枪骑兵交出去。反正没危险,又能卖张燕昌一个好,何乐而不为?
没一会儿,如雷的密集马蹄声远去,张燕昌也下令各自回营,整理队伍,安抚士兵。
此时天色还是黑暗,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别的卫所驻地都忙的热火朝天,收拾火场余烬,重新分配帐篷,为战死的袍泽准备棺木或是举行火葬等等,手忙脚乱。唯有武毅军这边静悄悄的,连子宁回来的时候,帐篷已经重新搭好了,他一声令下,折腾了半宿的士兵便都回去补觉去了。
偌大的营地,只闻鼾声,看的别的卫所的官兵艳羡不已,去也只能赖自己上司没本事。
连子宁自然也回去高卧去了,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被一阵马蹄声吵醒。
“几时了?”连子宁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问道。
“回大人的话,已经午时了。”帐外亲兵答道。
“一觉睡得自然醒,好舒服啊!”连子宁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却是赖着不想起来。这时候,才找回了前世腐朽的大学生活的一点儿影子,睡觉睡到自然醒,睡得浑身酥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懒洋洋的只是不想动。
“但是不成啊!”连子宁苦笑一声,一个翻身站了起来,问道:“可是追击的骑兵回来了?”
“是,大人!”
睡了这么久,连子宁感觉腹中一阵饥饿,道:“去跟王大春说,给本将收拾几个小菜儿,清淡点儿。”
果然不出连子宁所料,这一次的出击,根本就是无功而返,追出去足有二百多里也没逮到一根毛,眼见前面距离白袍军控制区也不远了,康律只好命令回返。
听了消息,连子宁只是淡淡一笑。
只是,杨沪生却是给他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意外。
任丘之战中,杨沪生的优秀表现让连子宁记住了他,之后便有意识的要给他压担子,这一次率领五十名龙枪骑兵前去追击,就是他领队。
杨沪生来的时候,连子宁正在吃饭。
四个小菜:素炒松茸,油麦菜,清蒸鱼,花生米,再配上一只京城大华严寺出产的精致素鸡,香气诱人,却是不腻不油,饿了好久的连子宁吃的津津有味儿。
他招呼康氏姐妹一起来吃,却没想到康素上下尊卑观念却是看的极重,死活不肯同意,只是在一边伺候着。连子宁也不强求,又吩咐厨房做了几个北地的家常菜,等自己待会儿吃完饭送上来。
总不成让人家女孩子吃自己的剩菜。
杨沪生求见,连子宁也就没在意,却没想到,进来的却是两个人。
除了杨沪生之外,还有一个高大汉子,满脸都是桀骜不驯和满不在乎,浑身活泼泼的似乎都是精力。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这个人,连子宁分明在当初张耕的商队中见过!连子宁记忆力极好,当初张耕与自己寒暄的时候,这个人,就站在旁边,显然是很得信任的!
连子宁摆摆手,康素姐妹乖巧退下。
杨沪生道:“大人,此人是标下在路上碰到的,他说是,是那边儿的人,要面见大人,有要事相商!”
连子宁点点头:“可有旁人看到?”
“标下敢打包票,绝对没有!”杨沪生沉声道。
连子宁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
“张耕派你来所为何事?”待杨沪生出去,连子宁盯着那汉子,淡淡问道。
“大人果然豪爽,一语中的。”那汉子大大咧咧的笑笑,满不在乎道:“大人无需紧张,俺不过是个传话的而已。”
连子宁哂笑一声:“你单身入营,本将周围几千人环伺,便是单对单,你也不是本将的对手,怕你何来?”
那汉子被他说得一阵愠怒,却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嘻嘻道:“以后和大人对战疆场,倒还是要领教领教。”
“会有这个机会的。”连子宁转身走到小几旁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上好的冰镇竹叶青,端起酒杯来轻轻的饮了一口,又夹了口煎的焦黄可爱的松茸吃了,指着自己对面道:“无须客气,坐下吧!”
那汉子依言坐下,本来以为连子宁要和自己说事儿了,却没想到连子宁压根儿就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吃饭。
这汉子心里不满,却也暗叹这位连大人沉得住气。
酒足饭饱,把对方晾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连子宁才是打了个饱嗝,用丝巾擦擦嘴,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熊廷弼!”那汉子身上一股大大咧咧谁都不怕的混不吝气质,虽然是在连子宁的军营之中,还是面色如常,笑道:“在下不过是一乡野鄙人,说出来,只怕污了大人耳朵。”
“什么?熊廷弼?”连子宁浑身剧震,心里震骇无比,身子都止不住一阵剧烈的哆嗦,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这异样而剧烈的情绪按捺下去,死死的盯着熊廷弼,一字一句道:“你,当真是熊廷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