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锷讲了些北京的花边新闻,张汉卿也提了提北大周边的风尘逸事,双方一来二往,太极功做得是卓而不群。不过蔡锷既不打开葫芦,张汉卿也就没必要主动揭开。两人从北京的空中开始有风沙说起,张汉卿便怀疑内外蒙古一带的水土流失状况不容乐观;然后到未名湖畔的荷花开了,再到前几天一场暴雨把前门淹到脚脖反应出排水系统的纰漏,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张汉卿从来都是个健谈的人,在企业中多年的历练使他知识面大增,再说他的百年阅历也不是白来,至少给蔡锷的印象是知识渊博、想法自成一体。不过老讲这些没营养的话,总会感觉到累不是?
蔡锷一双虎目稍翻了翻,他不想再拐弯抹角了。眼前这个少年,少不更事、淳朴敦厚(如果张汉卿知道这位牛人竟然在心里这样评价他,会不会喷血?),可能真的只是张作霖与袁世凯的交易筹码?他装作无心,随意问道:“汉卿此来,雨亭兄不知有何交待?你蔡叔叔虽然位卑言浅,但来京时间长了,总还有些人脉,需要叔叔帮助的地方,汉卿可不要见外啊?”
终于言归正传了,张汉卿心里暗鄙了一把,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不就是问我老爸真实意思吗!他忍不住想恶作剧一把,信口说道:“临来家父曾有秘嘱,让小侄转告世叔,将来在京中京外一切大小故事,奉天皆以世叔马首是瞻。”
轮到蔡将军吃惊了----难道张作霖能够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自己知道,突然来访,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听说关外强人张作霖的长子在彼,便想探探口风,听一听关外风情,如果能够从那位年轻的少将军嘴里得出点什么那是再好不过了。知子莫若父,同样知父莫若子。在他想来,那位年仅15岁的年轻人怕是没有什么心机吧?毕竟年龄在那呢,再说有心算无心呢。
蔡锷很谨慎,要不然他之名气与威望,被当世枭雄袁世凯硬生生从云南都督任上调来身边。能够在这卧虎藏龙之地一呆数年,不但没有性命之虞,而且还逐渐加官进爵----不管是明升或暗降,不是没两把刷子的。
当然也想过是不是在来此之前,张作霖对这个儿子有所交待,故意如此说来着?但是自己在云南还算得上有名,可是在京师数年,就算铁杵也会生锈,以张作霖这等新晋权贵,也不至于把他也算计在内吧?
事实的确如此,但是可惜对方是张汉卿。
辛亥革命成功后,云南省最大的功臣蔡锷深得众孚。虽然蔡是其袁世凯定都北京的支持者,二次革命时也多次为袁辩护,但他的目的是本着维护统一,而不是独裁,这让位居中枢的袁世凯大感不安。
1913年10月,蔡锷喉病复发,袁世凯趁机以“准给病假三月,召来京调养”为名将他调到北京,开始被软禁。但是鉴于他的巨大威望,袁世凯又不敢有其它动作。后来接受其谋士杨度的建议,封蔡锷为“昭威将军”,担任一些有名无实的职务,加以笼络。虽然“昭威将军”是民国上将军之首的封号,实际上却是剥夺了他的军权,并进行严密的监视。
当然老袁还是怜才的。袁世凯对蔡锷的军事才能很是赏识,每天都邀请他共进午餐。当时正值“剿办”白朗军时期,关于“剿办”的一切计划情报和有关文电,袁世凯也都放心地交给蔡锷审阅。蔡锷由此洞悉了北洋军的底蕴及其弱点,认定“云南一个师,足够打败北洋十个师,就军事论,胜算决不属袁”。
可是除了军事参谋上的倚重,他这位将军在政治上的地位就低得多了,随着老袁在与共和之间摇摆,他对有军事能力的蔡锷反而更加担心。随着白朗战死,英雄便无用武之地了。这时候,他还是从国家全局考量,认同袁世凯统一政令和军令的行为。
等到袁世凯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了卖国的《二十一条》后,蔡锷的心被深深刺痛了,让他对袁的好感一清而光;接下来的“筹安会”,更让他对袁深恶痛绝。但为了避免引起袁世凯的猜疑,蔡锷在公开场合批驳反对帝制的梁启超,并积极表态“赞成帝制”。
但私下里,蔡锷与梁启超等人秘密商讨“倒袁”计划。同时,蔡锷也在联络故旧,并刺探各省诸侯对此事的表态。但是事关生死,各方真实的意见均是云里雾里,让一向谨慎的蔡将军更加谨慎。后来不得已采取深居简出、在八大胡同“鬼混”吃花酒做出一副醉生梦死之态,佯装胸无大志。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作为北京城内的名人,他的一举一动倍受各方瞩目。一些内心反袁的人见著名的“松坡将军”都公开作袁的鹰犬,不禁大失所望,也不由得收敛许多,这才有北京城“万马齐喑”的不正常状况。
环绕北京周边都是北洋系地盘,那可是实打实的兵强马壮。蔡锷在京日久,越是了解北洋军的实力:老袁起家的军队真不是盖的,滇军虽有必胜的信心,但架不住北洋军势力大、路程远----“彩云之南”毕竟摸不着北京的天嘛。战端一起,难免旷日持久、生灵涂炭。如何快速打败北洋军以保留中华民国的元气,是这位杰出的军事家经常思索的。
当滇军在正面牵制住北洋军主力后,真正能够给袁一击的,最接近的地点莫过于东北,也就是奉天的张作霖。要是奉天能够在背后一击,嗯,大事可偕矣。
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看,张作霖对袁世凯称帝还是很热心的,具体地说是突然热心了起来。从他的劝进密电被袁世凯公布之日起,奉天的脚步越来越大,据说张作霖还亲自向奉天省城的头面人物、当选议员们大讲特讲劝进对国家的意义。从种种反应看,张作霖是彻头彻尾的拥袁派无疑了。
第17章 兜底
但是蔡锷不死心,要想在未来的讨袁之战中损失小些,奉天的作用毋庸置疑。环京畿地带,能给北洋军带来威胁的非关外张作霖的27师莫属,不然,以老袁的智商,为什么偏偏对这个奉天将军青睐有加?比他实力强的大有人在:吉林将军孟恩远、黑龙江将军许兰洲都是重兵在握的,就是奉天同省的冯德麟也不是好与之人,但老袁从民国起就只对张作霖一个人忌惮有加,虽然也从心底里鄙视他的“粗鄙”。老袁的眼光再不错的。
蔡锷不相信什么“劝进”之言,因为政治家们在明面上的话大多不可信,自己不也都虚与委蛇吗?关内关外一向消息闭塞,要弄清张作霖真正意思,正苦于无人可问,这不,张大少来了!从张汉卿前段时间的表现来看,标准的纨绔无疑了,不过这样也好,可以讨些实话。
“唯我马首是瞻”,是因为我曾经赞同帝制,张作霖引为同道,所以表态共进退?还是其深知我心,欲与我一道蛰伏然后树起反旗?这话可得仔细掂量着,自己和那位奉天的老兄向无交集,也没怎么交过心呐?或许这只是一句场面话而已。
他可真没想到这只是张汉卿的随口一谈。其实在张作霖眼中,蔡锷名声再响也只是一个过气的空头将军,离开云南就什么也不是,才不会特意让张汉卿和他套交情呢。这时候老张的眼睛,可是紧紧盯着袁世凯身边那内阁里几个实权人物的。
蔡大将军装作欣喜状,“哦?雨亭兄也是十分赞同恢复帝制吗?”他拍拍脑袋:“对了,前几天雨亭兄才登的报,对大总统的拳拳忠心可是天日可表啊。瞧我这记性,哈哈哈。”
哈哈一笑,伴随着他装也装不掉的一脸正气,让张汉卿一阵无语:“小样,还和我打机锋?我把你的人生都看穿了,还装?”
过来人的优势让张汉卿开始就占据谈话的优势,他懒得和蔡锷作无营养的试探,笑笑说:“世叔要是想知道家父下一步对袁大总统的支持力度,马上就有一件事可见分晓。不过,小侄可是知道,世叔不是来讨教家父如何拍袁总统的马屁的!小侄也可以向世叔保证,家父的真实心态和世叔的一般无二,嘱托小侄在京‘唯世叔马首是瞻’可不是心血来潮!”
见蔡锷露出惊诧的神情,实在讨厌双方这样虚情假意的试探,张汉卿不得不挑明了:“世叔,咱们就别再藏着掖着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的心意小侄我知道,不过是来试探我父亲对大总统当皇帝的态度吗?明白就一句话:不赞成!世叔将来要有动作,家父必将从北方遥相响应!”
饶是蔡大将军这么大的气场,也被眼前这年轻人吐出的几个字吓了个半死。半晌才镇定下来,底气不足地说:“胡说!”
“君主立宪已经是大势所趋,中外均是一片赞同之声。你父与我前段时间均对时局发表了声明,均是力挺君主制的。国家大事,岂能儿戏?又岂是你小子可以混说的?”自己本来是想找机会诈这个“奉天小纨绔”的,却竟然被他炸得个胆战心惊。自古以来乱上这种事可容不得半点闪失,一旦陷入谍中谍、计中计,那可是万劫不复啊。
蔡大将军看来还是不放心自己这个小年轻啊,到底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知道奉军上下是怎么看的,估计也大差不离罢?回去后怎么着也要把胡子留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茸毛会变胡须呢?老人们羡慕年轻人,年轻人有时却需要装作世故,这世道是怎么啦?”张汉卿自怨自艾地想。
不过面前这个大忽悠还真没忽悠的天赋,人家底牌被揭穿都是凶相毕露,这人做演员也太不敬业了,连像模像样的训斥都是有气没力的。
张汉卿添了把火说:“世叔既然不肯交心,学良也不好再详谈下去。不过需要提醒世叔的是,‘饮冰室’并非安全之地,久之必生祸端。”
淡淡一句话,蔡锷却颜色大变。他直勾勾地盯着张汉卿,震惊地问:“汉卿如何得知?”
“饮冰室”当指的是天津梁启超定居之所,位于西马路25号。因为在意租界内,一度被认为是较为安全之处。在这里,蔡锷将军经常借口看病就医来到天津,在“旧居”楼内与恩师梁启超商讨反袁大计。他们秘密商定,万一事有不偕,就一边由梁推动舆论,声讨袁贼逆行;一边由蔡发动护国战争,击碎袁贼美梦。
这是极隐秘的事情,只有他们师徒俩参与,蔡锷根本不相信张汉卿竟然知道这个秘密。但张汉卿既然说出了这个地方,事情也就真的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自己做的事一向认为隐秘,张作霖远在关外,却对自己的行踪了然于胸,看来所谋甚大。不过,他是如何得知的呢?
直到此时,蔡锷仍然坚定的认为,是张作霖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只是向张汉卿交待了自己的隐秘而已。
其实张汉卿能够知道这个地方,只是靠了自己的“先知”之明。在有了被作为“质子”的觉悟之后,他就不厌其烦地考虑了未来逃出生天的办法。能够作为参考、而自己又耳熟能详的套路,无怪乎后世影响很大的无数野史传说《蔡锷与小凤仙》,同名电影也拍过来着,是谁和谁演来着?嗯,这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知道有蔡锷这么个人、有这么个事就行了。当年蔡锷和梁启超这师徒俩一文一武、南北呼应,筹划这场运动的小小书斋“饮冰室”便名副其实地成了从云南爆发继而波及全国的讨袁护国运动的策源地。
张作霖父子身处关外,又有所谋,所以对于关内特别是京津的动态十分瞩目,也因此难免安排些人在京津,便如同后世各地的驻京办一般。这样,平常京里有些大小事情也有人递个话什么的,总不至于在地方一摸黑。
蔡锷反袁这么大的事情,张汉卿又怎么会不关注?在来京之前,张汉卿就通过乃父特别关注了梁启超、蔡锷两位文武主将的动向。有心算无心,顺藤摸瓜,便把梁启超的老巢挖了出来。
当然,张汉卿肯定不会把这个事告知蔡锷的,让他留着疑问也好----被人当作棋子和受重视的感觉绝对是不一样的。而且,让名满天下的蔡大将军对自己有一种神秘感,也是一件极爽的事,也增加了自己说话的份量和影响。他装逼地说:“既然父亲要我与世叔马首是瞻,若是连世叔平时去哪里都不知道,学良又如何跟得上?”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两人再没多言,就这样怔怔地对面看着。
蔡将军的心里像翻了五味瓶,眼前这状作恭敬的年轻人,竟似能看清他的底牌。看来人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话不假。当然他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曾经是少年得志人群中的一员。
不过蔡锷不愧是万千军中杀出来的悍将,很快从不利局面中走了出来。他很豁达地说:“既然如此,那大家谈起来就更方便了。乃父与我虽非故交,却也有数面之缘。方才听汉卿说,雨亭兄反对实行君主立宪,也是同道中人。只不过就乃父认为,局面真的就不可收拾了吗?”
张汉卿不假思索地颔首道:“确实如此,大总统为了做皇帝,已经准备了不止一年两年了。从革命成功起,他做了南北共通的总统,权力便不可控了。到去年初,连独裁的最后一个遮羞布----国会也被解散了。之后还用‘人民滥用皿煮自由、人民政治认识尚在幼稚时代’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借口,废止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于去年5月推出新的《中华民国约法》,改内阁制为总统制。之后再修改总统选举法,使总统可无限期连任,新任总统亦由在任总统指派。”
他悠悠地说:“袁家已经可以代代总统,就这样还能吹出君主立宪的风。既然有风传了,刮烈了,那就说明,这绝不是空穴来风!”
这一切,与蔡锷的判断相同。之所以还这样问,是确认奉天张作霖的认知。兹事体大,他可不敢掉以轻心。不过看着这位公子哥装逼,心里还是有些敬佩:“张作霖一个土匪头子,竟能生个这样不凡的儿子,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他有心考校张汉卿,徐徐问道:“世侄认为,袁大总统此路行得能吗?”
张汉卿轻唾了一口,微笑着说:“这是作死的前奏。他这个大总统,与皇帝又有什么两样?就这样还要折腾,非要把大家的脸面都给撕了!民国走到现在,已容不得开历史的倒车。现在袁大总统还能掌握局面,只是因为恶迹未著,各方都在且行且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他若是现在死了,还能留住清誉,毕竟他还是中国第一任总统,国人对这个第一,还是向来满包容的。”
“但是当他扯起皇帝的大旗后,其后的局势便绝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了。至少学良知道,有世叔在,大总统便不会有好日子过。家父也在关外厉兵秣马,准备在此后为国消除此患。”
第18章 吾为四万万人争人格
蔡锷一动:云南离北京太远,将来若有机会举起反袁大旗,不经过一番长期战争不足以完成护法的重任;若是张作霖能够顺天而行,于大局可是大有益处。不过不知道此番话张作霖只是说说,还是真有此心?他动容道:“雨亭兄真的会扛起反袁大旗?若如此,则是中国之幸。”
张汉卿心里暗笑:“厉兵秣马是真的,此后为国消除此患也是真的,不过要等要大家打差不多了,北京空虚了,老爸才敢乘势而上。当出头鸟吗,咱张家人又不傻。”不过驴死不倒架、演戏要足全,他仍然神情严肃地说:“当然。学良临行前,家父于我谆谆嘱咐,让我诸事小心,伺机离京。在我安然离京后,他将用武力,为四万万人争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