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三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能清楚到这个地步绝不是什么福至心灵上天赐福。看着弘昼的黑眼圈,老十三知道弘昼这是花了功夫用了心思,硬生生将朝廷中重要的人物都记在心里,此时才能如此清楚。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要为国事如此操劳,这还只是个开始。老十三想说几句什么,然而看到弘昼那沉稳的神色,只能硬气心肠,将事情教给这孩子来做决断。
“十三叔。只有这九十一人么?”弘昼问。
“嗯。孙嘉淦做主考官,每一份考卷都看过。以孙嘉淦的性子,能信得过他。”
“十三叔,竟然连一百个都不够?”弘昼声音中都是不解。
“有不少人并没有参加恩科。”老十三声音中有着难以隐藏的怒意。
弘昼并没有持续这个话题,“十三叔,剩下九名汉人,要从这三十人中选出?”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京城的反击(二)
“高兄弟,何不再等几日?”
“不等了。我今日就走。”
“吕大人已经派人来说昨日实在是走不开……”
“我不怪吕大人。只是不想赌这个虚无缥缈的事。几位大哥,这里别过。”高庞说完,背起行囊就往客栈楼下走。几名同行的举人觉得能理解高庞的心情,前天吕大人说要约高庞去见大官,几人当时很是嫉妒。
没想到吕大人竟然在中午时分派人来告知,他有事,约见得往后推。这下几人心情莫名的就好起来,甚至觉得高庞着实有眼光。
几人将高庞送到院子里,就听外面响起铜锣声。这动静大家熟悉,乃是发榜时候派人的差役们必备的开道工具。那位想当高庞岳父的大哥停下脚步,惊愕的问道:“这么早就放榜了?”
高庞微微一笑,“呵呵,或许只是捉拿反贼。”
这玩笑未免太冷,竟然无人应和。高庞等了片刻,自嘲的干笑几声,迈步向前。
就听门外接连几声响亮的铜锣敲击,有差役喊道:“恭喜高老爷高中!恭喜高老爷高中!”
高庞有些讶异,却见周围几位举人盯着自己,眼睛瞪得溜圆。高庞连忙说道:“或许是其他中了进士的。这天下姓高的也不少……”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客栈老板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出来。来不及与院子中的这群举人们打招呼,客栈老板扑到门口,打开了大门。同时大声问道:“哪一位高老爷?”
差役喜滋滋的喊道:“乃是镇江府高庞高老爷!恭喜高老爷高中!”
高庞就见身边这帮兄弟们眼珠子差点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又干笑几声,“或许是弄错了名字……”
话音未落,就听老板惊喜的喊道:“天爷!可是中了,这是俺们客栈上次出进士可是三十年前啦!”
情不自禁的发表完真心的呐喊,老板冲回院子里,给高庞作了个揖,大声喊道:“恭喜高老爷,恭喜高老爷高中!”
差役们跟着老板涌入院子,先对高庞拱手,客气的问道:“请问哪一位是镇江府高庞高老爷?”
“我是高庞。”高庞晕晕乎乎的问。
差役连忙将参加殿试的公文送上,“恭喜高老爷高中!恭喜高老爷高中!”
按照规矩,此时高庞得给送信的差役赏钱。然而高庞已经把行礼给收拾好,加上高庞心情过于惊喜,也忘记了这个茬。
好在京城客栈老板们都有丰富的经验,甚至不用努嘴,账房已经拿了几吊钱出来。差役们欢欢喜喜接过钱,道谢之后就去下一家。
高庞周围的镇江同学们一个个想说啥,却说不出来。很明显,如果他们考上了,此时差役当然不会拉下给他们报喜。每个人神色都极为复杂,甚至是颇为尴尬。
看着这帮同窗的神色,高庞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几位大哥,我请你们喝酒。”自己这完全不准备等放榜的人考中,其他等着放榜都没考中。高庞能明白这帮兄弟心情会很不好。
客栈老板十分麻利的备好一桌酒席,高庞塞了一锭银子在老板手上。老板把银子紧紧攥在手心,却推辞道:“怎么能要进士公的银子。”
“方才真是多谢。”高庞说道。话音方落,就听脚步声响,竟然是吕大人推门进来。
见到有贵客,客栈老板先给吕大人见礼,手里攥着高庞给的银子出去继续忙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由不得高庞决定什么。会试结束之后的流程早就安排好了,先是由监考官以及新加入的一些大学士们对参加殿试的考生进行一次复试。复试之后确定这些考生学问没啥问题,就由皇帝进行殿试。
吕大人盛情邀请高庞到他家暂住,高庞没有立刻答应。等吃完酒席,吕大人告辞。当天晚上,几名本地举人也一起向高庞告辞。
想到今天早上还是自己向这些人告辞,高庞也觉得有些讪讪的。若是昨天走,就不会把事情弄到如此尴尬。
正如之前吕大人所说,此次恩科进行的极为迅速。复式,殿试一气呵成。在防御森严的紫禁城保和殿中,高庞抬头看了看端坐大殿座位上方的年轻皇帝弘昼,又看了看弘昼座位上方悬挂的“皇建有极”牌匾,这才低下头开始做卷子。
殿试之前的复试同样在保和殿进行,那次是考官们又出了一套题,由这些被选中参加殿试的人进行。高庞就没有上次幸运,有一道题引用的四书内容记不太清楚。本以为会被刷掉,却没成想自己还是通过了复试。
真正的殿试就考四书五经,而是考策论。看完长达几百字的题目内容,高庞觉得有点麻烦。此策论题目明显引用了两位大臣在讨伐霍崇时的奏折。看行文内容颇为乐观,高庞回想自己听到的大汉军队战史,有可能是两位前山东巡抚李树德与谢赐履那次。
回想了他们的失败过程,高庞开始寻找策论基础,就是讨伐为何会失败的内在逻辑。
霍崇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高庞让自己先将这个基本点卡住,联系了从李树德谢赐履之败到现在的一众变化。在稿纸上做了几次逻辑关系模型之后,高庞找到了一个点。随即写下“维齐非齐”四字。又刷刷点点写下“分均则不偏,势齐则不一,众齐则不使。”
有了基本论点和内在逻辑,高庞就开始做策论。
殿试是从早上开始,一直考到黄昏。考生们可以用桌上的碗喝水,可以在太监监视下上厕所,却没有饭吃。要么饿晕被抬出保和殿,要么写完之后走出保和殿。二选一。
高庞早上吃饱了饭,此时刷刷点点写到了中午才写完草稿,已经写了三千字。
放下笔,喝口水,高庞回想起半山先生所说的殿试要点。策文不限长短,一般在2000字左右,起收及中间的书写均有一定格式及字数限制,特别强调书写,必须用正体,即所谓“院体”、“馆阁体”,字要方正、光园、乌黑、体大。从某种角度来看,书法往往比文章重要。
对着自己所写内容再进行逻辑梳理,高庞把很多明显是发散的思维删除,整理之后开始誊写。到了夕阳西下之时,一篇策论总算是写完。
高庞此时只觉得大大怀疑自己的逻辑是不是弄错了,又感觉身上发虚。便知道自己是饿的有些虚脱。在霍崇那边对这样的状态做过详细讲述,身体越是虚弱,就越是疑神疑鬼,胡思乱想。
既然此时自己已经如此,那就没必要再做思考。高庞知道自己的上限仅此而已,检查完没有错别字,随即交卷。
此时殿试内已经走了一半人,剩下的人个个眉头紧皱,看起来颇为吃力。
既然是殿试,主考官其实是弘昼。高高坐在宝座上,弘昼也没有闲着。太监们不断递上奏折,他就在上面批示公文。批不下去的时候就俯视下面的考试们,用以转换心情。
弘昼知道,面前这帮人都将是自己的重要助力。此次恩科首先要确定那些满人中的名门要献上忠诚,如果他们不忠于弘昼,就会忠于弘昼的八叔。
弘昼觉得不管是自己还是八叔,好歹都有各自理念,并且愿意为这理念不惜一切。却有不少骑墙的投机者们却是要利用这场满人的内战捞取他们自己好处,这些骑墙派甚至比投奔弘昼八叔的那帮人更可恶。
眼前这帮人虽然是投奔弘昼的,可不知道他们家里会不会有人两边下注。若是有这样的,那是非得逮住一个就要严惩一个!
带着这样的心情,弘昼也饿了一天。等日暮时分,最后一名考生交了卷子。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
第二天还没天亮,八名读卷官就到位。按照规矩,每人一桌,轮流传阅,各加“○”、“△”、“”、“1”、“×”五种记号,得“○”最多者为佳卷,而后就所有卷中,选○最多的十本进呈皇帝,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为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又称“三鼎甲”。
最后进来的阅卷官乃是老十三,其他七人见到老十三进来,立刻起身问安,“王爷。”
老十三摆摆手,“此次恩科事关重大,今日要辛苦各位。”
“王爷才是辛苦。”
以前的科举不过殿试四五十人,此次足足百人。阅卷官们忙活了三天,才算忙完。
按照旗人不列鼎甲的规矩,前三甲都是汉人。得○最多的汉人只有四名,弘昼的工作就轻松的多。
看到高庞的卷子,弘昼当即看了进去。高庞这篇策论中的论述核心来自《尚书》中的维齐非齐。即强调等级制度在指挥运营中的重要性,进而引申到当今满清必须建立起一个皇权独裁制度。只有确立皇权绝对,方能调动所有力量应对外部挑战。
弘昼将这份两千字的策论连看几遍都不忍放下。等强行按捺心情,拿起其他三份策论。虽然不至于言之无物,却远没有高庞的文章般让弘昼认同。
没什么好说,弘昼稍加思考,提笔写下御批。
京城的消息是如此之灵通,镇江前去京城赶考的举人们还没回到镇江。就已经有人敲响了半山先生的大门。仆人见到是镇江知府衙门的人,连忙引他们进来。
等到了半山先生书斋前,仆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喊道:“先生!恭喜先生。先生的学生高庞被皇上钦点为一甲状元啦!”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京城的反击(三)
听闻高庞考上了状元,陈铭泰书房的门开了,他从屋内走了出来。知府的师爷见到陈铭泰竟然没有丝毫欢喜,神色间除了惊讶,甚至有些迷惑。
不过师爷是来办事,连忙说道:“恭喜陈先生。高老爷被点状元,作为高状元的授业恩师,知府大人想请陈先生赴宴。”
“可有试卷?”陈铭泰问道。仿佛高庞被点状元和他毫不相干。
“有!有!状元公的文章写得可是不一般!”师爷连忙从怀里掏出抄来的试卷。
陈铭泰拿起就看,两千字的文章片刻就读完。看完之后,陈铭泰迷惑讶异更甚。停了好一阵后竟然说道:“请回去禀报知府。我最近身体不好,还请再等一阵子。”
师爷惊了。陈铭泰本身就是知名学者,有举人功名。只要陈铭泰没什么罪行,便是不见知府大人,知府也没办法。但眼前的事情已经超出想象之外,身为状元公的授业恩师,居然丝毫不高兴。这已经到了说不过去的地步。
然而陈铭泰开口送客,师爷无奈,只能带着满腹不解离开了陈铭泰家。
晚饭时候,陈夫人看出丈夫心情极为低落。偷偷对女儿努努嘴。陈小姐仿佛没看到一样,等晚上父亲再去书房枯坐,陈小姐沏了壶茶,准备了点干果点心,端到了父亲的书房。
与想象中不同,陈铭泰竟然还是坐在椅子上,闭上眼仿佛老僧入定。陈小姐就拉住父亲的手臂,“爹。你为何不高兴?难道高师兄考上状元不是高兴事么?”
“高庞若是考上进士,同进士,我会高兴。便是靠了探花榜眼,我也不会这般。却没想到高庞竟然考上了状元。”
陈小姐完全搞不明白,只是觉得父亲是真不高兴。她倒上茶,送到陈铭泰手前,“爹,这可就奇怪了。高师兄如此不入你法眼?”
“你个女孩子问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从未见过爹爹如此不高兴。难道高师兄得罪过爹爹?”
陈铭泰心中郁闷,又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倾诉。此时也不管女儿明白不明白,陈铭泰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觉得人可否赤身裸体行走世间?”
听了父亲的问题,陈小姐莫名就一阵脸红。随即果断答道:“不可。”
“当然不可。出门需要衣冠,做人就要在这本心之外套上东西,到底能套上什么,就是学习。”
陈小姐还是听不明白。却点点头,好像听明白了的样子。
“最好的莫过于以德行覆盖全身,是为浩然正气。想做到如此可不容易。退而求其次,便以术覆盖之。是为经世之学。”
这下陈小姐反倒明白了,她试探着接过父亲的话头,“爹,这些正是读书学习所求吧?”
“浩然正气,经世之学,学不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被点,高庞若是草包一个,无论如何都轮不到点中他。”
陈小姐想了想,不解的问:“高师兄学到了什么?”
“唉……,一年前其他几位先生都觉得高庞本末倒置,狂妄自大。都觉得要将他逐出门墙才好。我责备他,是想让高庞明白,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没想到高庞却出去游历。不知他到底有何等奇遇,竟在术上突飞猛进。”
“术不是经世之学么?”陈小姐小心的试探。
“大奸大恶,必有大智大勇。奸恶之辈所有之术,堪比经世之学。可那能与经世之学相提并论么?你看这文章!”
陈小姐自幼跟着父亲读书,虽然不为奔着考功名而去,却也是能读懂些东西。拿过高庞的策论读了一遍,陈小姐疑惑的对继续闭着双眼冥想的陈铭泰说道:“爹。这文章虽然读不太懂,好像说的有理。”
“不是有理,乃是极有道理。”陈铭泰睁开眼睛,在灯火下,他双目明亮,看上去甚至是熠熠生辉。
拿过策论,陈铭泰却没再看一眼,“高庞一年多前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想。此策论所写,皆是他所厌恶之事。他回来之后,我看他文章,觉得他长进了。不再自以为是。却没想到高庞竟然在术上突飞猛进。”
陈小姐听得莫名其妙,只能按照自己的感觉去考虑。片刻后陈小姐神色也变化许多,“爹是说,高师兄所写的都是违心之论?”
“你小看他啦。高庞用的乃是术!刚看这卷子,我还不敢确信。此时我才确信,现在高庞所说所写与他想什么毫无关系。此时朝廷想看什么高庞就写什么,想听什么,高庞就说什么。若非我教了高庞这么久,也不敢做此断言!”
陈小姐不禁打了个寒颤。若父亲陈铭泰所说的没错,现在的高庞乃是一个用“术”完全包裹的人。由于高庞学到的“术”太强,以至于根本看不到被术包裹的高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想想这样的存在,陈小姐就感到莫名的畏惧。
正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小姐就听父亲陈铭泰苦笑着说道:“这是命!日后我等受他连累,都是命。这只怪我,若是真的惜才,就该将高庞带到身边,每日里耳提面命。若是觉得高庞心术不正,就该早早将他逐出门墙,恩断义绝。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将来遇到什么,都是命。”
陈小姐被父亲的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虽然还是不明白高庞到底做了什么,变成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然而父亲的话里那种不祥的感觉,令陈小姐心中仿佛压上了千斤重担。
“阿嚏!”此时的高庞正在返回镇江的道路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如果可以的话,高庞并不想回镇江。然而没办法,非得回去不可。状元和进士们都要荣归故里,在户籍所在地,参加当地官府的“夸官”游行。
夸官的进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披红挂彩,前面有衙役鸣锣开道,左右有衙役簇拥。在主要道路上往来行走,供当地百姓仰望赞叹。
揉了揉鼻子,高庞闭上眼就回想起自己在棋盘街大道上与榜眼探花一起游街夸官。
天街夸官已经很荣耀,却还有比这份荣耀更高的荣耀。当满清皇帝弘昼宣布一甲三名的名单,承认高庞乃是满清坤隆元年恩科状元。高庞等一甲三人出门之时,紫禁城为皇帝才打开的大门,为高庞等人洞开。
霍崇杀雍正的时候攻入过圆明园,那里的大门是被霍崇强行打开。现在紫禁城的大门是由满清皇帝下令向师从反贼首领的反贼打开。有比这更滑稽的么?
坐在夜色中停泊在运河上的船头,高庞刚叹了口气。就听到旁边岸上有人喊道:“请问,床上的可是高兄弟。”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高庞一愣。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岸边,对着官船船头继续喊道:“可是高兄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