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崇摸了摸腰间短棍,也不知道和这么多人干起来,自己会不会失手打死人。
就在气氛到了一触即发之时,就见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在距离霍崇三米外站定,大声说道:“霍兄弟,官府逼着俺们交钱。要是再不交就得被官府抓走。现在能想到的只有种福钱了,俺求你,把钱还给俺吧!”
第四十一章 官身(一)
朱家村的村头摆好了桌子。税吏往桌子后面一坐,村民们陪着笑靠了上去。税吏见到霍崇也在人堆里,这眉头就皱了起来。
霍崇也知道这次自己和税吏是真的打了照面,心中大大不愿意。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能走过去给税吏行了个礼,“这位官爷,俺要给这里的一些人口缴税。”
税吏本来已经打开了名簿,听霍崇这么讲,眉毛一立,啪的合上了名簿,瞪着霍崇喝道:“你这是要做啥?”
霍崇陪着笑说道:“村里的人在俺那里放了种福钱,为了交税都向俺要。俺觉得与其给他们,不如一次都给官府交了税。以后就不用再被他们烦。若不是大伙逼得紧,俺也不愿意在官爷面前这么晃荡。”
税吏锐利的目光在霍崇身上扫了好几遍,突然冷笑起来:“哈哈!俺就听说你们这些人只是从别人身上拿钱,没听说过给人还钱!好好好,俺也不计较了,就看你还钱!”
说完,税吏重新打开账簿,按照名簿开始点名。霍崇也掏出一张纸,上面也写了许多名字。税吏念一个,如果纸上有记录的,霍崇就用炭笔做个标记。等税吏再念出这人要缴纳的税金,霍崇也赶紧记录。
税吏念完,却也不再说话,就盯着霍崇。这目光让霍崇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可此时也已经没啥好顾忌的。
霍崇赶紧到远处的桌子上,让那帮入了种福钱的村民过来,根据记录数据进行计算。
刘家村、朱家村、李家村。三个村子有四百多号人,刘叔这天理教业务能力颇强,竟然有六成以上的人都在他这里投了种福钱。种福钱标准是100文起,大多数普通村民都投了100文,少数投了200文。
按照霍崇打听到的那点信息,山东这边作为“摊丁入亩”的试运行地区。所谓丁税就是人头税。以前是每个丁口都得交银子,摊丁入亩的税收制度之后,作为人头税的丁税取消了。这部分丁税钱全部摊入田赋里面。
那帮有地的农民看到今年的田税增加,个个唉声叹气。但叹气没用,税吏身边跟着差役。看他们拿着水火无情棍,腰间携带着锁人的铁链。也不敢不交钱。
这些有地农民到霍崇这里,根据霍崇账本上记录的内容,根据这次要缴纳的税钱减去在刘叔那边投入的种福钱,把剩下的钱给了霍崇。霍崇收完了钱后,算出了这些人总共要给的银子数目。便拿着名单与银子到了税吏面前。
税吏不屑的看着霍崇这番折腾,等霍崇到了面前,冷笑道:“算清楚了?”
“官爷说俺算清了,俺才算是算清了。”霍崇笑道。
税吏听了这话,才开始与霍崇对账。一笔笔的算下来,税吏脸上的傲慢已经逐渐消失。等他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最终算出一个总数。与霍崇的数字一对,税吏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把那纸给俺。”税吏沉着脸命道。
霍崇把自己的记账演算纸双手送上,税吏接过来看了一阵,板着脸说道:“这字写的跟狗爬一样!”
被这么讲,霍崇心里面生气,脸上挤出苦笑来。自己决不能再横生枝节,这是一定的。再大的气也得受了。而且税吏对霍崇的字也没说错,与名簿上的毛笔字相比,霍崇的炭笔字真如狗爬。
大概是因为霍崇大量使用了阿拉伯数字,税吏带着疑惑又看了一阵才把纸拍在桌上,“给钱吧。”
霍崇赶紧把准备好的银子送上。经过分辨成色,称量重量。税吏开始向没在霍崇代缴范围内的那些村民开始收税。
大大松口气。霍崇拿回记账单子。到了税吏看不到的地方,那些无地的人已经等在这里。
摊丁入亩政策实施之后,无地的佃农不用交丁税和田赋。满清也不征发徭役,等于是完全不纳税。
收了有地农民这么多的铜钱,霍崇正好有充足的钱把所有无地农民的种福钱都给还上。只是看到了这么多铜钱,无地农民们的脸上就有了笑容。
等一串串铜钱发到他们手上,这帮人的笑容更是灿烂。不过这灿烂并没有持续多久,朱家村里头的有钱人已经堵在这旁边,开始要这些无地的佃农赶紧还钱。笑容消散了,愁苦与无奈再次回到这些人脸上。
在李家村的时候,霍崇就见过一次这种场面。刚看到的时候,霍崇心里面别提多开心了。尤其是那个吆喝着“要揍霍崇”的那厮被李家村的富人堵住,竟然推开要债的人落荒而逃的样子。看的霍崇心怀大畅,就差笑出声。
但那股子怨气消散,霍崇觉得这笔种福钱大概是村民们唯一还能弄到的活钱。用这笔钱应付了今年的税收,还上些债务之后,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能如何。
此时已经还完了朱家村所有的种福钱,霍崇抓紧时间收拾东西。现在天色还没晚,霍崇觉得税吏若是走的快,还能赶到刘家村。
把刘家村普通村民的种福钱再给还上,霍崇就从债务陷阱中挣脱出了一大半。当然了,钱还是有缺口。霍崇还完了刘叔靠压地借的钱之后,想先把第一轮的钱也还清。这就不用遭到富户们年关时候的讨债。没想到这次被挤兑住了,只能先把李家村与朱家村的钱全部还清。
这么下来,霍崇手里的钱只够还掉刘家村普通村民的部分。那帮富户还得先欠着。
正考虑面对刘老五这种货讨债时候该怎么应对,就听面前已经有人哭喊起来,“不就是欠了七十文钱,等俺几个月!”
面对欠债农民的哀求,讨债的富户手下骂道:“等什么等?你看霍崇这骗子都知道还钱,你还不如他?”
这话引发了周围众人的一阵哄笑。霍崇抬起头,就见骂自己的有点脸熟。大概或许可能是朱大爷的手下。看他那身材,应该是在之前品酒冲突里面被霍崇揍过的。
那些围观者的笑声让霍崇只觉得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如果可以的话,霍崇很想再揍这货一顿。但霍崇把收拾好的东西背起,带着三师弟起身就走。
背后就听那厮继续骂道:“以前霍崇那骗子骗了你们的钱,你们问他要利息!能要出来利息,就能还上了!”
听到这恶毒的撺掇,铁牛气的回头就骂:“你说啥呢!”
霍崇一把拉住铁牛,拽着他就走。铁牛还不肯走,居然还有想挣脱的意思。气的霍崇大声骂道:“铁牛!他们就是想让咱们生气。咱们不生气。已经把钱都还上了,你还想留在这里等人请你吃饭么!”
听霍崇这么讲,人群里面又传出一阵哄笑。铁牛力气比不过霍崇,被拉的踉踉跄跄的跟着霍崇走出牛家村。等出了村口,霍崇才放开手。铁牛指着牛家村方向,跳着脚骂起来,“什么东西啊!XXOO……XOXO……”
无能狂怒让霍崇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有铁牛这么一骂,霍崇也觉得心情好了太多。霍崇想起平台最初建设的时候遇到那些极为恶劣的投资人,那时候霍崇也要打电话接电话,为此平台还专门建设了一间完全隔音吸音的“骂街房”,让受了客户鸟气的员工们进到里面破口大骂,发泄愤怒。霍崇自己其实听着铁牛骂,霍崇也觉得心情好了些。再回想那帮穷人被富户追讨债务的窘态,霍崇心中再没同情。
这帮人都把主意打到了种福钱上,说明他们真的没了余钱。那么多对于清代地主凶残的描述岂是假的。虽然霍崇也没亲眼见过,不过霍崇期待这都是真的。最晚到明年,这帮货们就能知道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才是他们的命运!
心里面发了阵狠!霍崇觉得想到这些人的悲惨未来的确有令人心怀大畅的作用。铁牛此时也骂累了,霍崇叫上铁牛赶紧回家。
果然,日头西斜之际,随着铜锣声响,税吏到了刘家村。
一天里面跑了三个村子,税吏看来也是累的够呛。他是昨天晚上带着人到的李家村,今天天刚亮就开始收税。或许是有霍崇配合,收税过程很顺利。加上三个村子距离不远,税吏才能如神行太保般跑了这么远。
到了刘家村,见到霍崇又来一次。税吏完全没了情绪反应,完全是照本宣科的把名字和税金喊了一遍。
霍崇赶紧干活,总算是在傍晚前将穷人的种福钱全部结清。
搞定这些,霍崇赶紧回家紧紧关上门。此时税吏身上带了大量的钱,霍崇可不敢再招惹这些人。若是他们提出要到霍崇家留宿,第二天突然说钱丢了。不管县衙门怎么判,霍崇脱几层皮的命运都不可避免。
那些税吏爱住哪里就住哪里,只要别来霍崇家住就行。
这一晚,霍崇早早睡下。却睡不着。
白天的事情在脑海里一个劲的反复回放,霍崇考虑着以后怎么办。
徐右林大概是合作一阵,但是霍崇并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依托在这家伙身上。且不说徐右林那细长的眼睛和鹰钩鼻,看着就不是好人。
就算徐右林不是坏人,他却是个商人。经销商么,永远都是要与霍崇这种生产者进行激烈博弈。信他们和自杀也没多大分别。
第四十二章 官身(二)
税吏走了。刘家村暂时恢复了平和。
霍崇继续自己的工作,镜片已经是现在最大的收入来源,霍崇升起炉子继续加工。
到了下午,有人敲门。铁牛去开门,没多久竟然领着刘老五进来。刘老五一看霍崇的神色,马上挤出了笑容,“霍兄弟,俺今天不是来要债的。真的不是!”
霍崇上下打量了刘老五几眼,就见他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和之前那样带着家里年轻人。从这个角度看,至少刘老五不是来寻衅滋事。
“到屋里说话。”霍崇发出了邀请。
两人坐下,霍崇很是冷漠,刘老五则是面露尴尬。就这么沉默一阵,霍崇觉得自己可以请刘老五走人了。不等霍崇开口,刘老五干笑两声,“呵呵。霍兄弟,之前得罪你了。”
“嗯。”霍崇爽快的表示赞同。
刘老五叹息着继续说道:“俺也是没办法。你那师父拿了俺们的钱跑的不见踪影。你说你要是见到这样,你能咋办?”
“嗯。”霍崇还是表示赞同。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等事,无论如何不会采取刘老五这种简单低效的手段,而是会采用更狠辣的方法。
“霍兄弟,俺的那些钱你啥时候还都行。俺的种福钱是不会问你要。俺们见你这么能干,还想多和霍兄弟亲近。”
“你们?”霍崇觉得这个词着实可疑。
刘老五大概觉得如此问题是个由头,连忙说道:“霍兄弟。俺们是气你师父骗俺们。霍兄弟可没骗过俺们,赚到钱就还。俺们是觉得,霍兄弟这么能办事,你想不想收学徒啊。”
“什么?”霍崇没搞明白。
“霍兄弟,你手下就这么几个人。俺看你每天奔波,人都累瘦了。俺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收学徒。咱们都是乡里乡亲,你手下多几个学徒,也不用你这么累。”
刘老五的话……,不,是刘老五这决定让霍崇大为惊讶。之前这货差点就要和霍崇火并,现在居然还敢请求霍崇收他们的学徒。且不说霍崇答应不答应,刘老五就不怕霍崇答应下来之后把刘老五推荐的学徒往死里整么?
想到这里,霍崇干笑几声,“五哥,俺咋觉得你这是想让俺不好过呢?”
“不不不!”刘老五手摆的跟风车一样。准备往下说之前又叹口气,“唉!霍兄弟,那些人是想请你喝酒。俺见你是个爽快人,觉得你也不会去。就和你说些心里话。俺当时觉得你和你师父是一伙的。现在俺才觉得你和你师父不一伙。俺把怪罪你师父的心,放到你身上了。你要是为了这个想骂俺,你就骂。可俺觉得放你也这么想。”
“哈!”霍崇很想现在就揍刘老五。但是霍崇觉得刘老五说的的确是大实话。边问道:“五哥,你咋会现在觉得俺和俺师父不是一路人了?”
刘老五爽快的答道:“要是你和你师父是一路人,你师父肯定知道你的能耐。你能把事摆平,能把钱还上。你师父还跑什么跑!他到现在都没回来,你们肯定不一路!”
霍崇心里的不快全被刘老五的判断给惊走了,哪怕是这么一个穷山僻壤也不缺乏聪明人呢。这判断同时指出了事实和真实,还是以极为简单明快的逻辑完成。虽然刘老五肯定不知道逻辑这个词,可他的判断就是完成了逻辑形式。
“五哥,俺就是想把作坊做大。”霍崇对刘老五说了自己的预期。
“那就好。俺愿意和你搭伙。”刘老五也欣然接受,“只是咱们之间怄过气,那是咱们的事!你别拿俺这边的学徒撒气!”
“哼哼!”霍崇很欣赏刘老五的敏锐,“五哥,俺想多挖些煤。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捣俺的鸡毛?”
“挖煤?你想挖煤去买?这可不行。”刘老五连忙说道。
“为啥?”霍崇很是不解。
刘老五赶紧解释起来。原来霍崇这种发自直觉的担心没错,这满清税吏这次来收的只是田赋。而每年春夏之间,这帮税吏还会下来再收一次税。这次税就是各种苛捐杂税。
如果村里有人养牛什么的,就要收税。如果村里有人开了作坊,还得收税。至于收多少税,完全由税吏说了算。如果觉得收税不合理,去县里说理。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惩罚。
至于想挖煤,只要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矿坑,且不说官府会不会允许私自开矿。就算是官府睁只眼闭只眼,那只睁开的眼睛也会盯着这个矿坑。盯着能从开矿的人身上捞到多少好处。
刘老五的话当然罗里吧嗦,霍崇得花费很大劲才能理解刘老五的用词。不过刘老五的意思倒是很清楚明白。等说完这些,刘老五继续说道:“霍兄弟,你县里有人,才没见税吏问你收这些。俺看你有门路,以后跟着你能混。”
霍崇对刘老五的认同更上一层。至少这货是知道得有官府的保护伞才能少缴税甚至不交税。这么想的话,自己之所以没有被三个村子的人生吞活剥,徐右林请来的捕头的确起了巨大作用。
想到这里,霍崇倒是不太着急了。徐右林说过,现在的知县是他本家。而村里人说过,知县好像要任期满了。如果自己就这么嚣张起来,对刘老五等人许下各种不切实际的承诺。以后等现在的徐知县高升,霍崇还是会被这帮人生吞活剥。
送走了刘老五。霍崇继续自己的工作,就如刘老五根本没来过一样。
但是霍崇心里面可没有外表那般平静。怪不得张店其实并不缺煤,却只有人挖了几个煤眼,需要的时候才从里头挖点煤。霍崇其实很好奇,在这种没有环保监督的时代,有煤的地方居然没有出现霸占了煤坑的事情。
按照刘老五所说,先不说霸占煤坑需要如何与当地人进行斗争。只要官府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税吏就会蜂拥而至,把开矿的给吸干。
接下来几天里,霍崇心里面如同插了干草花,只要想到这么丰富的资源就会有些神不守舍。如果可以的话,直接挖了煤和铁矿,冶炼金属制品。就算是不卖金属制品,光用金属制品也能让霍崇烧制琉璃的工作轻松许多。
但是这不是如何解决开矿后遇到的问题。自己虽然还了钱,和三个村的富户之间已经有了矛盾。只要自己动手挖出矿井,那些记恨霍崇的人就会去县里举报。霍崇就得面对从天而降的大麻烦。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阴历八月初一。租了霍崇地的刘四金上门了,喜滋滋讲述着地豆子的长势。霍崇耐心听刘四金说着,其间一个劲称赞刘四金会种地,是个老庄家把式。
在这样的称赞下,刘四金眉开眼笑。等爽完了,刘四金说道:“霍兄弟,俺也尽力了。可你的那个肥还是好啊。”
“四哥,俺说过,你要是想用肥,明年直接拉。”霍崇爽快的答道。
没想到刘四金并没露出欣喜,还是欲言又止。霍崇只能问:“四哥,有啥直说。”
刘四金试探着说道:“霍兄弟,你在北边那几块地,你想不想卖?”
“不卖!”霍崇斩钉截铁的答道。
刘四金愣了愣,试探着说道:“那几块地那么散……”
“那几块地旁边的地要是有人想卖,俺愿意买!”霍崇咬定青山不放松。
“霍兄弟,俺亲戚在那边有点地。俺是想着要是你卖地……”
“四哥!那地俺绝不卖!”霍崇打断了刘四金的话。看着刘四金讪讪的模样,霍崇尽力压住不快的情绪,“要么这样,那一片地,俺愿意都给佃下来!一大块地种着也舒服!”
“霍兄弟要佃?”刘四金问道,却没有太过于惊讶。
霍崇觉得土地成块经营当然有好处,虽然自己也是个小地主,却得佃别人的土地。这个问题的确稍微有点说着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刘四金居然对这个要求并不讶异。这个让霍崇很是不解。
难道地主也佃地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很多么?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霍崇说道:“四哥,要么这样。你帮俺把那一片地的人都请来,俺想招呼大家喝顿酒。”
人都来了,来了七八号。刘四金给霍崇介绍着这帮人,反正都是各种不同的辈分。
大伙对于烧酒都不喜欢,都喝药般一点点抿。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头,或者从一开始就有想法。每个人都提出了差不多的想法,想把其他人的地买下来。
既然每个人都想买别人的地,自然是谁都买不了。霍崇受够了这帮货的扯淡,拿出山东酒桌上的风气。对众人说道:“几位,俺要说话,先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