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不同看法,尽管畅所欲言!”
朱元璋目光何等老辣,赵枢乾虽看似从容不迫,但手持玉圭却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指节,及那一丝丝的颤抖,尽收眼底,
“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亦有主次之分,臣斗胆谏言,彻查吏部郎中沈崇德之前,应先由三司彻查句容县令魏长空,是否真有欺君擅权,鱼肉百姓,贪婪谋财之举,
若魏长空当真贪赃枉法,证据确凿,则吴学士所持账本,必将成为有力佐证,届时,再彻查沈郎中不迟,
然,魏长空贪赃枉法之事尚未查明,便因吴学士一本难辨真伪的账本,彻查朝中大臣,即便最后查无实据,亦难免有损为臣者的声誉!因此,臣认为...”
“因此,咱以为,该连你吏部右侍郎赵枢乾,...一道查!”
从农家子弟赤手空拳打下了江山,论及识人善用,洞察人心,本就是开国帝王的强项所在,赵枢乾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掩人耳目的谏言,于朱元璋而言,无疑是不打自招!
更何况,二虎早已将句容之事笔录成书,仅凭其中一二,便足以将县令魏长空...千刀万剐!
在众臣满是同情的目光下,惊恐万状的赵枢乾此时终于回过了神,语无伦次的跪伏于地,
“圣上,刚刚可是...是您让臣...让臣畅所欲言的啊!臣为官以来,于份内之事向来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尚书陈大人及吏部上下臣僚,尽皆有目共睹啊圣上!”
因惊恐太甚,在众臣看来纯属引火烧身的赵枢乾,口不择言的继续辩解道,“圣上明鉴,臣虽为吏部右侍郎,却绝未有收受贿赂之举,即便沈崇德三番四次欲用金银腐蚀于臣,皆被臣拒之门外,臣...”
所谓慌不择言,极力欲与沈崇德撇清关系的赵枢乾,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跪趴在地上,以掩饰眼中的惶恐,
而熟知当今圣上性格的吏部郎中沈崇德,此刻早已万念俱灰的瘫软在地,绝望的闭上了双眸,
“赵枢乾,没想到平日里道貌岸然,官威十足的你,大难临头之际,竟也如市井之徒一般,蠢笨如斯!
原本魏长空已死,死无对证,仅凭姓吴的一本难辨真假的账本,无凭无据,又岂能定的了沈某之罪?
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又岂能跑的了你?赵枢乾,不得不说,此生与你结成了利益同盟,是沈某的...耻辱!”
“沈崇德,你...你...你血口喷人,谁与你结成了利益同盟?”
“血口喷人?”
在众臣神情各异的注视下,沈崇德缓缓掀开眼帘,不屑的撇了一眼色厉内荏强装镇定的赵枢乾,嘴角泛起一缕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意,幽幽的说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人诚不欺我,沈某的确没料到,魏长空行贿,竟还记账,以至将沈某牵连,
恐怕赵大人你也没想到,沈某,竟和魏长空一样,也有一本行贿账本吧?”
“赵枢乾,事到如今,狡辩亦是徒劳,圣上的性格,满朝上下谁人不知?真以为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你我还有活路?
既然非死不可,临死前又何必遭那份不必要的罪?也别让人...看了笑话,...认命吧!”
但凡贪婪谋财之人,大多天性自私,而自私一人,死到临头,恨不得让整个世界,给自己陪葬,
自问生路断绝的沈崇德,如今竟连朱元璋亦敢嘲讽奚落,“圣上,世人皆道你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可于沈某看来,亦...不过如此!”
“...放肆!”
“狗东西,你竟敢辱骂圣上?活腻歪了不成?”
“沈崇德,你...”
正当面露惊骇之色的文臣武将群情激愤,欲群起而攻之,以表忠心之际,双眸寒光爆闪的朱元璋,深吸了口气,一声厉喝,瞬时让奉天殿为之一静,
“都他娘的给咱闭嘴,让他...说!”
面临灭顶之灾,有人或因无穷恐惧陷入极致癫狂,有人或有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而此刻面容看似极其平静的沈崇德,竟缓缓爬起身,环视了一圈曾经的同僚,那漠然中透着癫狂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特别是素来与沈崇德交好,以及那些利益同盟者,更是目光躲闪不敢与其对视,暗自祈祷着面前这疯子,千万别拉着自个儿...陪葬!
“奉天殿,朝廷之中枢,汇聚天下英才之所在,即便有雄主坐朝,仍不免有苟且之人,苟且之事!”
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沈崇德,淡然的直视着丹陛上浓眉竖起的朱元璋,毫无一丝畏惧之色,
“沈某埋案苦读十余载,不求位极人臣,不求一世清名,一生所求,...唯财尔!
苟且之人,行苟且之事者,又岂止沈某一人?与沈某志同道合,打伙求财,身居高位者,便足有六人,
户部左侍郎周世清周大人,吏部右侍郎赵枢乾,想来圣明如你,早已洞若观火,无须沈某枉费唇舌,
但,还有四人,不仅极善敛财,竟还颇有清名,可谓隐藏...极深!”
说着,沈崇德将目光再次转到了文臣之列,嘴角泛起一抹诡异之极的笑容,而被其点名之人,仿若被人抽去了脊椎骨,一一瘫软在地,
“比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赖兴中赖大人,南直隶监察御史何威何大人,大理寺左寺丞韩志韩大人,刑部郎中杨求禄杨大人,
呵呵,人如其名,求禄求禄,杨大人求的,不正是财么?”
此刻早已瘫软在地,满脸死灰的刑部郎中杨求禄,再无丝毫往日之威严,面容扭曲眼含绝望之色,身体斗如糠筛的悲吼道,
“姓沈的,你自己死者死矣,为何非要拉我等陪葬,这与你到底...有何好处?”
缓缓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抹快意的沈崇德,嘴角再次泛起一抹癫狂之色,幽幽的说道,
“无他,黄泉路上,...人多热闹尔!”
第 414 章 朱元璋:尔等打伙求财,如今竟将屎盆子扣咱头上?
“说的好,黄泉路上,人多,的确不会孤单寂寞!”
“...来人!”
“将这些罔负圣恩,打伙求财的朝廷蛀虫,给咱打入天牢,...抄家!”
朱元璋话音刚落,两排膀大腰圆神情冷厉的禁卫军当即大步而入,干净利落的将瘫软在地的五人,及面色红润异常,眼含癫狂之色的沈崇德一把按住,正准备拖走...
“...等等!”
一声暴喝,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崇德,竟于众目睽睽之下,罕见的挣脱了两位禁军的束缚,
身为皇城禁军,不说万里挑一,却也是百万大军中的佼佼者,竟被一介文人当着圣上的面挣脱开来,
两位禁军稍稍一愣之后,面色涨红的正待将其擒住,朱元璋却微微摆了摆手,“...念其揭发有功,给他留点体面!”
“...体面?”
“...事到如今,沈某哪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自嘲一笑,沈崇德昂头挺胸直视朱元璋,眼中再无丝毫往日面圣时的敬畏,
“圣上您说的没错,沈某身居吏部要职,却与人狼狈为奸打伙求财,欺君害民,惘负圣恩,可谓是...死有余辜!
如今沈某死期不远,有些话不得不说,亦不吐不快,若有不敬之处,沈某这副皮囊,但凭圣上心意便是!”
四目相对,沈崇德平静的面孔下,眼中的悔恨交加,以及悲愤中透着不忿的目光,被浓眉高耸的朱元璋尽收眼底,
而以朱元璋的高傲性格,绝不屑于敝帚自珍,势必要让沈崇德...死而瞑目,“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有啥话尽管说,咱,...洗耳恭听!”
“若仅仅论及气量恢宏,古之君王,罕有与圣上比肩者,沈某,...佩服!”
双手抱拳,沈崇德满脸虔诚之色的深躬了一礼,眼中透着一抹回忆之色,幽幽的说道,
“沈某出身于微末,八岁蒙学,虽不及头悬梁,锥刺股,却也还算刻苦,年少之时也曾亲眼目睹过元庭的暴行,
也曾亲身经历过地方官吏,丝毫不顾百姓死活,花样百出的苛捐杂税,那种绝望彷徨,任人宰割的无助,沈某感触之余,亦,...深恶痛绝!”
“圣上推翻暴元,改天换日,重建大明皇朝,百废待兴之际,沈某自问已学有所成,于洪武三年双鬓泛白之际,科举入仕,
自身着官衣,头戴乌纱,牧养一方之时,沈某就曾暗自发誓,此生,定要忠君爱国,体念苍生不易,即便不能青史留名,也定然要...雁过留声!”
“因此,臣刚才那一拜,既是感激圣上当年的擢拔之恩,亦是拜别曾经那个有着赤子之心,又有着满腔热血的...自己!”
这时,除事关军国大事,素来极少出列奏事的宋国公冯胜,面有惋惜之色的看了一眼沈崇德,大步出列道,
“启禀圣上,臣当年率兵出征,途经渭南县之时,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吏治清明,
当年沈县令离任之际,万民聚于城门相送的场景,着实令人动容,于宋某而言,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说着,素来洁身自好,除军事之外少与人争的冯胜,将目光缓缓转向了眼眶泛红的沈崇德,恨其不争的质问道,
“冯某不解,沈大人当年可谓是两袖清风,甘守清贫,惩恶扬善,施政有方,深受渭南百姓所爱戴,
如今入朝仅不过五载,为何...为何沦落至此?”
不得不说,宋国公冯胜此时此刻的一番肺腑之言,犹如一道暖阳,驱散了沈崇德心中的阴霾,...暖人心脾,
“时至今日,宋国公犹记得当年之时,不枉沈某当年穷尽家底,为出征的将士送去了十头肥猪,五头肥羊,
也不枉沈某被陪着老夫吃了半辈子苦的槽糠之妻,足足叨唠了一月有余!...呵呵!”
说着,双唇轻颤,眼眶湿润的沈崇德,昂首深吸了口气之后,眼底深处的癫狂之色缓缓褪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主政渭南之时,
沉默了片刻,浓眉高鼻国字脸的沈崇德,平缓了心头蓦然升起的感慨,轻叹了口气,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宋国公您刚刚问及沈某,为何沦落至此,或许,自双亲接连逝世的那天起,闺女出阁的那天起,愧为人子人夫、亦愧为人父的沈某,便已然...抛弃了初心!”
“沈某清贫半生,结发糟糠之妻虽时有念叨,却并无责怪之意,然,身为人子,家父家母逝世之时,连一口上好的棺椁,都无力置办,愧为...人子!
闺女出阁之日,不说十里红妆,连一份相像点的嫁妆也无,沈某,愧为...人父!
老妻年不过五十,却因操持家用劳碌半生,早已双鬓斑白,沈某,愧为...人夫!”
说到这里,沈崇德任由眼泪流淌,昂起头凝视着高悬于奉天殿顶部的五爪苍龙,幽幽的感叹道,
“自沈某踏入仕途至今,历经八载有余,为朱皇帝手下臣子,有幸不被饿死、累死,能活至今日,实乃...万幸也!”
说完,沈崇德在文臣武将尽皆骇然的注视下,毫不避讳的直视朱元璋,声泪俱下的控诉道,
“沈某半生清名,如今毁于一旦,即将家破人亡,说到底,都是圣上您,硬生生逼出来的!”
“一...派...胡...言!”
暴喝一声,豁然起身的朱元璋,虽说胸襟过人,但面对沈崇德竟将自个儿贪张枉法的屎盆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倒扣在自己头上,顿时让原本稍稍散去的怒火,...再次重燃,
“好你个沈崇德,欺君擅权,惘负国恩倒也罢了,毕竟朝臣众多,良莠不齐难免蹦出几头害群之马,
但你沈崇德与他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臭味相投打伙求财,如今事发,竟还有脸倒打一耙,将屎盆子扣咱头上?
今日,你沈崇德若能道出个一二倒还罢了,若为求苟且巧言诡辩,咱...我他娘的活刮了你!”
第 415 章 圣上您的抠门吝啬,精打细算,古往今来,..恒古未有!
“千刀万剐也好,腰斩寸截也罢,容沈某把话说完,任凭圣上发落便是!”
自大明开国以来,朝廷中枢奉天殿亡魂不少,却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以下犯上公然指责圣上之人,
文臣武将皆非庸碌之人,仅凭累死、饿死这短短四字,便隐隐猜测到,此时此刻的沈崇德,欲公然吐露之话语,
众臣虽惊骇至极,但望向沈崇德的眼底深处,无不隐隐透着些许期盼之色,同时,亦有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怜悯,
唯有今日的始作俑者,此刻又仿若置身事外,久久不曾言语的吴忧,倚靠在殿内梁柱之上,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沈崇德,
自天下一统登临九五,手掌乾坤之后,从未有人敢当众如此挑衅帝王威严的朱元璋,深吸了口气,极力压下心头的怒火,没好气的甩了甩衣袖,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完,也好早点上路!”
“圣上,沈某何时上路,由您说了算,但您刚才的那句话,便是你与历朝历代为君者的不同之处,为君者,自当有为君者的风范,
试问,屁之一字,如此污秽不堪的字语,又怎能出自君王之口?”
“...噗...”
“...咳咳...咳咳...”
“...嗯嗯...咳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