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眸中掠过冷芒,“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吗?陛下清查亏空的决心,是不受任何事态影响的。
让都察院当急先锋,和朝中有司衙署撕破脸,戳破那些暗藏着的亏空,就是想立威,就是想要账。
而谴派东辑事厂专司讨账事,那目的就更明确了,分工明确,一个专查,一个专讨,威要立,银子也要。”
“可是……”
闵洪学急了,看向温体仁说道:“很多亏空,那都是从天启朝遗留下来的,难道这些也要讨要回来?甚至……”
“这就是陛下的手段。”
温体仁出言打断道:“让东辑事厂专司讨账事,就是不管溯本求源下,追溯到什么时候的亏空,都要一一的讨回来。
这事儿,陛下占着大义啊。
亏空,是瞒着天子搞出的,现在查出来了,你说这些亏空银子,陛下会不索要回来吗?
再一个从陛下特设内务府,夺了内廷太监职权后,那内廷太监的地位和处境,是不是就彻底变了?
现在通过专司讨账事,你说曹化淳这些东厂太监,一个个会不尽心办差,继而赢取陛下的信赖吗?”
闵洪学沉默了。
通过温体仁所讲的这些,他渐渐揣摩出不寻常之处。
“温阁老的意思,只怕不止是这些吧?”
闵洪学沉吟片刻,上前道:“难道陛下想彻底的整顿吏治?这次清查亏空,讨要亏空银子,就是一个由头?”
“你还算没蠢到家。”
温体仁撩了撩袍袖,开口道:“不过陛下的心思,只怕没有这般简单,只怕所做的这些事情,也跟周延儒所负责的衍圣公府案,洪承畴负责的江南刺杀案,都有着内在的牵连。
甚至随行赶赴山东和江南的内务府大臣,他们所行目的也不纯粹,咱们的那位陛下啊,想要的更多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内阁待的时间越久,接触崇祯皇帝越多,温体仁的内心深处,不知为何总是生出一股寒意。
现在的崇祯皇帝,和初御极登基时相比,那简直是判若两人,不管是做任何事情,都叫人揣摩不透。
特别是内廷的消息,被彻底的堵死以后,很多时候在遇到事情时,都是后知后觉的被动面对的。
天子想干什么。
这在很多时候,成了朝中那帮文官,所想最多的问题。
因为根本就揣摩不透!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闵洪学心里怕了,看着沉默的温体仁,“现在就连韩这个内阁首辅,都被查出几万两的亏空,关键是这些亏空银子,根本就不是……”
“瞻前顾后,就别做大明的官!!”
温体仁眉头紧蹙,冷冷的看向闵洪学,“看看现在的东林党,都成什么情况了,当初他们不是气势嚣张吗?
陛下用了什么手段?
有一些手段,甚至是到现在,本辅都还没揣摩透,可现在东林党已今非昔比,权力,难道是那般好拿的?”
“道理,下官都知道。”
闵洪学神情有些踌躇,伸手道:“可是眼下所欠亏空银子,下官真的是……”
“那就去拆借!”
温体仁拍案怒道:“去汇通票号去借贷,去别的地方想办法,别说是你,就连本辅也要想办法解决。
越是在这等时候,就越是不能出错。
看着吧,现在陛下心里是巴不得有人想以请辞为要挟,继而停止清查亏空呢,别忘了,内务府的那帮官员。”
第655章 狠辣的周延儒
公平,从来都是带引号的,大明不存在所谓的公平,甚至就连‘相对公平’都出现严重失衡。
脱离底层。
脱离现实。
这是大明当前最严重的问题。
明初时期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靠‘杀’维系的相对公平,随着时间的推移,被破坏的差不多了。
当多数的财富和资源,被少数派掌控和支配着,且是以土地产出为主,就会加剧这种不公平,继而引发一系列问题。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多数官员所追求的,很多人都觉得大明能走到这一步,就必然能变得更好。
可事实上权力倘若没有约束,那理想和现实就会严重脱节,人性,不是靠道德就能捆绑约束的。
大明享有特权的群体,太多了。
对待底层群体而言,在面对有特权的群体,他们能说什么?他们敢说什么?
除非被彻底逼上绝路,没有任何活路可言,那才会选择反抗,可真是到了那一步,大明就摇摇欲坠了。
大明想拨乱反正,想复兴崛起,就需要一部真正约束权力,提倡公平的大一统宪法。
清查亏空,整顿吏治,科道归一,中央巡察,巡抚责任制……
这前前后后做出的事情,其实是崇祯皇帝打出的一套组合拳,他要通过这种方式,逐步约束起权力,给权力套上紧箍,废除过重的特权……
这并非是一件短期内就能见成效的事情,而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通过一个又一个的阶段,取得阶段性成果,消化阶段性成果,逐步构建起来的。
等到这一切都做好以后,就不再会有所谓的士大夫阶层,更别提什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落后思潮,等真的能做到这一程度,崇祯皇帝就会设法约束皇权,让他以后继任的大明皇帝,也受到相应的约束。
皇权,是秩序的最大破坏者。
皇帝的权力过重,做任何事情和决断,都不计后果的话,那一旦出现战略性错误,就会导致整个大明国力衰退。
例如大明战神……
皇权倘若没有相应约束,那崇祯皇帝构想的相对公平,就不可能真正起作用,后续还会被有心人,蛊惑新的大明皇帝,设法推翻这一套理念。
皇权和臣权不断斗争的本质,就是权力之争,理念之争,通过这些不断地斗争,来确立谁拥有绝对支配资源的话语权。
崇祯皇帝想做的事情,就是定住‘宪法’这一跟脚,让大明后续的一代代掌权者,只能围绕这一跟脚修订完善,而非彻底的摒弃掉,继而开历史倒车。
……
“这天儿,真的是愈发冷了。”
周延儒负手而立,站在正堂外,看着飘落的白雪,神情感慨道:“当前山东的民心,就像眼下所处的境遇,是愈发冷了。
袁巡抚,对于衍圣公府案,你是怎样想的?
从本辅奉旨离京,赶赴山东以来,就出现各种耐人寻味的事情,本辅没来山东前,心里还有些不理解,为何袁巡抚会这般做。
可是现在想想啊,是本辅当初想的简单了。
闹出的衍圣公府案,看似牵联的只有衍圣公府,可实则背后纠缠的人很多,甚至影响到的不止山东官场啊。”
站在一旁的袁可立,神情凝重,看了眼周延儒,并没有出言说什么。
对周延儒赴山东的一些举动,袁可立是不能理解的。
治政,袁可立在行。
权谋,周延儒在行。
二人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错非受衍圣公府案的影响,二人就不会有那般多的交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就走不到一起。
“本辅知道,袁巡抚对本辅的一些举动,不理解。”
见袁可立沉默不言,周延儒也不气恼,笑着转过身,看向袁可立说道:“做山东巡抚,治理好山东一地,本辅的确比不过你。
可是做内阁大臣,袁巡抚却比不了本辅。
我们都是大明的臣子,都是陛下的臣子,想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为君分忧,为社稷虑。
或许理念不同,但目的是一致的。
都是想让大明越来越好。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本辅就摆了一桌宴席,不过想赴宴的人却有很多,且个个的来头都还不小,你说本辅能怎么办?”
“那依着周阁老的意思,像牵扯进来的地方宗藩,就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了?”
袁可立眉头紧蹙,迎着周延儒的注视,开口道:“相较于衍圣公府所侵占的土地,这山东诸藩侵占的土地,同样是不少的。
且他们私底下是存在来往的,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本抚知道……”
“袁巡抚,既然都是打官司,那集中在一起打官司算打,分开去打官司也算打吧?”见袁可立这般,周延儒保持笑意道。
“本辅此来山东,是奉旨受审衍圣公府案的,只要把此案审好,断好,那就算是完成陛下的旨意。
至于别的案子,本辅觉得山东巡抚衙门,完全是能处置好的吧?
毕竟最难的案情解决了,难道别的案情,还会是那样难办吗?
河南巡抚孙传庭,当初是怎样对付宗藩的,事情闹得也不小,难道袁巡抚会没听到一些情况?
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缩小影响,缩小范畴,不让更多的人受一个案情影响,而聚在一起,那样只会增加难度。”
逐一击破?
听完周延儒所讲的这些,袁可立的心情有些复杂,当初所谓的衍圣公府一案,山东巡抚衙门之所以难办,就是牵扯到的并非只有衍圣公府,还牵扯到其他群体,比如宗藩,比如地方官员。
“本辅接到的旨意,是审好衍圣公府案,要是牵扯到其他人,就不算衍圣公府案了。”
周延儒撩了撩袍袖,语重心长道:“袁巡抚的心情,本辅能理解,但是有些事情吧,不像你所想的那般简单,要是你想审好此案,那就要听从本辅的安排。
宗藩有理藩院管着,地方官有吏部和刑部管着,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集中精力,审好这个牵扯层面广,影响范围多的衍圣公府案!”
第656章 尊孔审孔
周延儒很头疼,从当初奉旨赶赴山东,要负责衍圣公府一案之际,他就想到此案会非常难办。
毕竟衍圣公府代表的含义不一样。
事实上到了山东后,了解一些情况,掌握一些真相,周延儒更头疼了,因为他发现牵扯的层面太广了。
所谓涉及到侵占数万亩良田,那只是表象罢了,实则在背后被藏着的,被压着的,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甚至是山东巡抚袁可立不清楚的。
衍圣公府在国朝的特殊地位,使得孔家各房发展的很好,甚至私下涉及很多产业,继而赚取海量的银子。
“周阁老,那袁可立是怎样说的?”骆养性一身飞鱼服,看向品茶的周延儒,神情凝重的询问道。
“一个衍圣公府案,倘若不单摘出来去审,就算我等待在山东一年半载,只怕也难以理清楚,更别提审案了。”
“袁可立的态度还算明确。”
周延儒放下茶盏,迎着骆养性的注视,开口道:“虽说他没有直接表态,但本辅也能看出来,他有所意动。
毕竟他也清楚,衍圣公府案倘若牵扯过广,想要妥善的解决此事,只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一旦别的群体被刺激到,在山东各地闹出什么动静,继而导致山东不稳,出现乱子,迫使漕运停摆的话,那就不好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