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临湖县
“杀!”
几百名舒县官兵杀入已经投降的临湖县。
在一个月前,彭蠡的反贼水军与庐江郡官兵战斗到焦灼状态时,丹阳郡的丹阳兵及时赶到支援,将反贼击败。
败退的反贼一路向南逃窜,并顺带劫掠了一下临湖县城,将县城内上至豪强士族,下至普通百姓都抢了一遍,不服从的直接杀了。
大多数起义军是这样的,他们被官府压迫,起义后一边反抗官府,一边压迫其他底层百姓。
不过在普通百姓看来,官兵其实也跟反贼区别不大,舒县兵曹【卖瓜孙】带着一众官兵杀进县城内后,在县城里大开杀戒,能抢则抢,不能抢的直接烧毁。
可怜的临湖县百姓,刚刚被“替天行道”的起义军给抢劫了一遍,现在又要被“奉旨讨贼”的官兵劫掠一遍,混乱中,还有一些地痞流氓趁机抢劫纵火。
噗嗤!
杀死一个敢于反抗的百姓后,兵曹【卖瓜孙】在其家中大肆收刮财富,兴奋道:“这他娘的可比朝廷的俸禄多多了。”
这时,舒县县令王云及时赶到,看到城内的惨状,他皱了皱眉:“我只是让他们攻城杀贼,为什么要在城中劫掠?”
“攻下城池后顺便劫掠,这是历朝历代的惯例,是很正常的事,不劫掠才奇怪呢!”一旁的县丞周景笑道,他倒是早就看开了,这种事每逢乱世就多如牛毛,看多了也就麻木了、习惯了。
“哦。”王云知道这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后,也不禁摇摇头叹息:“大家都说仁义爱民,可是在攻下城池时却又纵容劫掠,这不就是知行不合一吗?皇帝、宦官、外戚、士族,所有人都在嘴上说自己是爱民的,可是在收刮民脂民膏时却没一个人肯稍微手软一点。”
他对大汉的现状感到很是悲哀,知行不合一的人比比皆是,知行合一的人却几乎没有。
他的祖父王可以算一个,说爱民就真的爱民,他的先祖王康也算一个,说屠城就真的屠城,说出来的话和做的事是一致的。
可是诸如汝南袁氏、琅琊王氏、清河崔氏、颍川荀氏,等等等等,几乎都是心口不一之人,整日说着仁义爱民,真到了需要仁义爱民时,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
“百姓不能安分种田,老想着打土豪分田,皇帝士族们不能做到知行合一,各个都只是在嘴上说爱民,这就是天下动乱的原因啊。”
“如果能像孔圣人说的那样,国君做个爱民的国君,民众也做个忠于国君的民众,上下两个阶层相安无事,下层不要造反上层,上层也不要虐待下层,那么天下就能进入大同社会,进入真正的三皇五帝时期的圣人治世!”
王云是一位真正的儒士,他同样做到了知行合一,并且为了践行孔圣人的理念而奋斗。
按照孔子的理念,各个阶级不要变动,要按照周礼一样,天子永远是天子,诸侯永远是诸侯,平民永远是平民,然后天子要爱护诸侯,诸侯要爱护平民,平民要安分守己,则天下就会太平盛世。
可现在呢?
皇帝老想着捞钱,宦官和外戚老想着争权夺利,士族老想着扩大自己家族的地盘,平民百姓老想着以下克上、造反分田。
一切都乱套了,礼崩乐坏,大概就是如此吧!
“孔圣人的治世,到底要怎样才能达到呀?”王云喃喃自语,他与一般的士人不同,是真心想要实现孔子的大同社会。
“贾谊的【百姓各司其责,蛮夷拱卫华夏】策略,要怎么样才能彻底实现啊?”
作为一个真正的儒士,他有着天下太平盛世的愿景,但同样作为一个真正的儒士,他的思想并没有跳出儒家的大框架。
作为一个真正的儒士,追求的是百姓安居乐业,不会被朝廷苛捐杂税,而不是去追求什么JJGM。
作为一个儒士,他能够做到下劝百姓不要造反,上劝朝廷不要苛捐杂税,这已经是真正的君子了。
而不是被后世某些人跨时空要求搞XX平等GM,还因为他没有搞XX平等GM就批判他不是好人,甚至说他不配叫这个名字。
孔子也要求人有等级,那是不是孔子也不是好人?
作为一个真正的儒士,王云要求人有等级划分难道都不行吗?
他是儒士,不是什么JJGM战士,请不要用现在的那套JJGM来要求他。
他也有局限性,但他已经在局限性内做的足够好了,因为跟他同时代的其他人更加不堪。
此刻的王云,作为一个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的儒士,自然不可能像是旁边那位郡主簿一样嘴上说着爱民,心里却想着怎么贪腐。
他先是对县丞周景下令道:“去阻止他们在城内烧杀掳掠,然后把带头屠城的几个军官抓起来,我要当着全城百姓和所有官兵的面将这几个带头屠城的军官斩首,如此才能平息民怨,也能让其他官兵们知道什么叫良知,让他们以后尽量不要屠城。”
在吩咐完这些后,他又默默地写着一封奏疏,在奏疏里劝说皇帝减少扬州百姓的徭役和赋税,让他们尽量休养生息。
在写这封奏疏的同时,他也会顺便监督官兵,让官兵们努力剿灭已经造反的百姓。
作为一个现代人,可能无法理解王云的所作所为。
你说他不爱百姓吧,他上书劝说朝廷减免百姓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你说他爱百姓吧,他对于那些已经因为吃不饱饭而造反的百姓是不会留情的,必须铁血镇压!
这就是他王云,既能做到爱护民众,又能做到忠君爱国。
希望朝廷减免赋税,这是爱民的表现,帮助朝廷铁血剿灭那些已经因为没饭吃而不得不造反的百姓,这是忠君爱国的表现。
既爱民,又忠君爱国!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王云是儒士!是儒士!是儒士!不是什么XX战士!
不一会,三个带头屠城的军官,以及负责指挥屠城的【卖瓜孙】被押了上来。
“县尊,屠城抢劫是历朝历代的惯例,您居然为了一群升斗小民要处斩我?这合理吗?”兵曹【卖瓜孙】很是不解,他只是做了一件大家都在做的平常事,为什么县令王云要将他斩首,他完全不理解。
“唉……”王云叹息一声,当着城内那些被劫掠的百姓的面,对左右吩咐道:“斩!”
第268章 千古完人王阳明(六)
雒阳
南宫
“减免扬州六郡赋税?”
皇帝刘保看着王云的上疏,正在考虑这事,他的内心其实是很犹豫的。
出于稳定统治的考虑,他是赞同减免刚刚闹了民变的扬州六郡的赋税的,但出于财政角度,其实是不能这么做的。
因为闹民变的地方又不止扬州,大汉几乎每个州都有民变,只是规模不如扬州的章河叛军。
要是今天通过了扬州减免赋税的要求,以后其他州郡也以民变后需要休养生息为借口,让朝廷减免赋税,那朝廷到底还要不要收税了?皇宫里的人都吃什么?蛮夷入侵没有军费又怎么办?
一旁的宦官张防看出了皇帝刘保的犹豫,于是趁机说道:“若是只要民变就能免税,那刁民们就会更加嚣张,甚至为了免税故意造反。”
“嗯?”皇帝刘保惊讶一声,然后闭上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八岁的时候因为阎氏外戚的谗言,而被父皇废除了太子位,十一岁的时候,父皇突然驾崩,在阎氏外戚手忙脚乱的最佳时机,宦官们突然将他扶持上了皇帝位,并且快刀斩乱麻地发动禁卫军铲除了阎氏外戚。
宦官对他有恩,没有宦官,他今天可能已经死在了阎氏外戚的手里。
所以他即位后不久便册封宦官们做了县侯,引起轩然大波,很多士族都强烈反对,但他刘保不管不顾,就是要让宦官们封侯。
最后,皇帝刘保睁开双眼,又看了眼王云的上疏,然后淡淡道:“不必管他。”
“陛下圣明。”中常侍张防大喜,扬州大多数官吏都是宦官党羽,只有少数几个士族官员,让扬州六郡继续交税,他才能从中捞钱。
“士族子弟又如何?也不看看现在的大汉是谁嗦了蒜?是我们公公嗦了蒜!”张防在内心嘲讽着不自量力的舒县县令王云。
“迟早有一天,我要站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最高最高的赵高!”
中常侍将秦朝的中车府令赵高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并为之奋斗。
……
四个月后
舒县
县署
“县尊,朝廷的公文下来了,说是……嗯……”县丞周景匆匆而来,不敢直接说实话。
“说呗,没事。”王云正在写书,他将这本书命名为《六经》,这本《六经》结合了儒墨道法释基督,将六种思想融合在一起,最终成为了王云的思想。
“扬州六郡减免赋予事。朝廷那边……嗯……没通过。”县丞周景吞吞吐吐道。
啪!
王云的毛笔从手指滑落,呆呆地看着污了墨水的白纸,然后哀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朝廷不体恤百姓,百姓又怎么安分守己?唉……”
他想要的大汉,是一个皇帝体恤百姓,官吏好好治理地方,百姓安分守己不要造反,这样的一个大汉。
而不是皇帝不爱护民众,官吏只知道贪腐,百姓只想着造反,这样的一个大汉。
但忠君爱国思想的他,即便明知道皇帝不肯体恤百姓,也绝对不会跟随反贼一起推翻朝廷。
“我可以为民请命,为了百姓能够不被苛捐杂税而付出自己的生命,但绝不会帮助反贼推翻朝廷,如果有反贼想要造反,我王云一定要全力镇压!”
大汉养士四百年,终于养出了王云这个为了大汉舍生忘死的汉臣。
无论皇帝是怎样的,朝廷是怎样的,王云都绝不可能造反,忠君爱国是对他的赞美,也是他的底线。
想起舒县那许多吃不饱饭却还要继续给朝廷缴纳赋税的百姓,王云下定决心。
“我王云,要让皇帝,让朝堂的衮衮诸公也有良知!”
“大汉,不仅百姓要有良知,皇帝和官吏也要有良知!”
“百姓造反是没有良知,皇帝不体恤百姓也是没有良知!”
王云停下了《六经》的编撰,转而写起了《治国安民策》,在书中大肆抨击朝廷的腐败黑暗,并且希望朝廷能够采纳自己的建议,对整个朝堂进行改革。
“县尊,这个不能写啊,万一陛下震怒……”一旁的县丞周景看了眼《治国安民策》上的内容,吓得胆战心惊。
太大胆了,太敢写了,太揭露黑暗了!
王云将大汉朝廷的遮羞布都扯下来了,将大汉自安帝以来的外戚宦官把持朝政的现实进行了赤裸裸的批判,同时还批判了皇帝不修行儒家经学,反而专研帝王之术,整天想着在宦官外戚士族之间进行平衡。
但是在批判士族阶层时,他犹豫了。
他也是士族的一员,似乎不应该批判士族。
然而……
“我是为了天下,如果我自己都做不到存天理、去人欲,又怎么能要求别人这么做呢?”
“知行合一,王阳明啊王阳明,你怎么能像汝南袁氏一样说一套做一套?”
王云在内心鞭挞着自己,最后还是一咬牙,把各个士族也批判了一遍,其中不仅包括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样的超级士族,甚至还包括了辽东王氏。
王云甚至连自己的家族也批判了一遍。
不仅批判了自己的家族,还顺带批判了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种田的百姓。
上到皇帝,下到一介农夫,都被王云批判了一个遍。
他的这份胆气,真乃天下第一人!
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您这是要得罪天下人啊!”周景看着王云在那里写,整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为了天下,得罪天下人又如何?”
“我连自己也要批判。”
“我王云身为圣人门徒,却做不到让君主圣明,做不到让官吏清廉,做不到让百姓安分守己,这就是我王云的过错。”
王云的眼神很是坚定,他有着自己的信念,他有着真正的士人风骨,他已经不再是年少时跟汝南袁氏等士族子弟一起喝酒作乐的少年郎,而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心中满是孔孟圣人的真君子。
“没想到我周景还能在扬州亲眼看到一位活着的圣人。”县丞周景眼眶红润,他自认自己做不到王云这般,但发自内心地敬佩王云。
“朝闻道,夕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