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不敢拿那份奏疏,“大人,你这样做不合规矩吧。我看你还是写封遗书......”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自辩制在大周朝百年,多少名臣都是靠这样走出镇抚司的天牢的,你只管把奏疏交你上去。”
知道不用担责任,狱卒才小心拿过那份奏疏,好奇问了一句。
“镇抚司天牢都是只进不出,大人,你真能出天牢?”
“你们镇抚司天牢,一代一代走出了多少个忠臣了,不缺我一个。
这份奏疏注定是要名留青史的,你不敢上交这封奏疏,那就找一个有胆子的人过来。”
“我交我交。”
狱卒王小二并不知道,这份奏疏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以至于他的名字都留在了史书上。
晚上,大周皇宫,内阁中。
刚刚处理完一堆公务的次辅李光弼揉了揉发疼的眼睛。
为了预防紧急军情,内阁晚上都会留人值班。
最近沉默四年的女帝突然亲自下旨,更是让朝野上下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
朝中重要大臣这几天都留在内阁处,观察的女帝的进一步动向,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测。
这一次的圣旨,是不是女帝结束闭关临朝的征兆。
同为次辅的张周正开口说,“光弼,那个叫叶浩然的进士是你的学生,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周正和李光弼同为次辅,两人一直都暗中竞争首辅的位置。
一听这个声音,李光弼立刻就说。
“老夫虽然是这次科举的座师,但科举是为朝廷取仕,老夫一心为公,和叶浩然没什么私交,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让陛下凤颜大怒。”
张周正嗤笑:“可是我听说,叶浩然在你府中逗留好几日,你甚至打算将你的小女儿许配给他。”
“绝无这种事。”李光弼早已经想好了怎么洗白这件事。
“老夫只是按往年科举的规矩,请他来府中一叙,教导他一些官场上的事宜。期间他竟起色心想娶我的女儿,但是我看他行为举止张狂无度,严词拒绝。”
“没想到此人被我拒绝后,怀恨在心,出去竟说我女儿从小就和他定下婚约,败坏我女儿的清白。”
“若不是陛下将他缉拿处斩,老夫也要找叶浩然好好算这笔账。我的女儿国色天香,冰清玉洁,岂容他污蔑。”
张周正看李光弼把一切恶名都推给叶浩然,自己反而成了受害人,暗骂一声老狐狸。
脸都不要了。
至于那个叶浩然的进士,被座师这样评价,就算这次侥幸不死,未来的前程也毁了。
首辅王守心这个时候也走了过来。
“光弼,周正,我看几天也没什么事,你们就先回去休息吧。”
李光弼立刻上前搀扶王守心,“首辅六十岁高龄仍然心忧社稷,我们又怎能偷懒呢。”
三朝元老王守心在一边坐下,“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退了。只是陛下不让告老还乡,这内阁,早应该让你们来当差了。”
王守心已经六十二岁了,身体早就大不如从前了。
这也是内阁两位次辅争夺这么激烈,急于向女帝表现的原因。
这时,外面突然有一人进来,双手捧着一份奏疏。
“首辅,刚刚镇抚司送来一份急奏,转交内阁。”
镇抚司的急奏?
内阁三人都有点奇怪,因为镇抚司直属女帝,有事都是绕过内阁,直接呈报到宫里。
首辅王守心,“拿上来,我看看。”
等到奏疏放到桌案上,三人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李光弼先是一惊,然后不解道:“这是叶浩然的奏疏,怎么送到内阁来了。”
张周正更懂大周律法,“叶浩然未经过三司会审,按例是可以上疏自辩清白的。”
李光弼听了,暗笑叶浩然天真。
大周朝百年,的确有不少臣子靠着自辩制脱身。但无一例外,那些臣子都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臣。
叶浩然这种小人物,就算上疏,谁会替他网开一面。
当今女帝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主,登基这么久,就没反悔过一件事。
王守心捋了捋胡须,“既然是自辩清白的奏疏,你们批阅后给宫里送去吧。”
批阅自辩奏疏是一个苦力活,因为批阅奏疏都要在里面写上自己的想法。
这种少见的自辩奏疏,按例内阁都要帮忙求情的,属于官场潜规则。
只是这次女帝凤颜大怒,要是求情,说不定得罪女帝。
李光弼先开口了,“此人狂悖无礼,忤逆君上,我是不屑读他奏疏。况且今年是我主持的科举,按例应该避嫌,就麻烦周正了。”
李光弼的理由很正当,王守心只能看向张周正。
张周正没法子,只能翻开叶浩然的奏疏,思考着待会怎么写不得罪女帝。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份痛哭流涕,申辩自己的罪状,请求女帝放自己一马的求饶书。
但张周正只是看到第一行字就愣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都在发软颤抖。
奏疏上赫然写着。
“臣叶浩然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什么是天下第一事?
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这立意之高远,开篇之宏大,入题之深邃,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开篇就是王炸。
你让对手怎么接。
第4章 直言天下第一事
次辅张周正迫不及待的往下看下去,越看越是入迷激动。
这篇奏疏,把女帝登基这些年干的那些糟心事,一条条,一件件,清清楚楚的列了出来,明明白白给你揉碎了讲清楚。
全程没有拐弯抹角,含沙射影。
完全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清白臣子,一心为公,以死直谏的肺腑之言。
一口气读下来,张周正只感觉文章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浑身畅快到了极点。
张周正立刻意识到这篇奏疏意味着什么。
他明白自己见证了历史。
也身在历史中。
最先发现张周正不对劲是李光弼,他本来是想看张周正为难出丑,却渐渐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
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抑制的激动,最后更是进入一种超然物外,窥见历史的奇妙境界,痴迷的看着那份奏疏。
王守正也发现了张周正的异样,试图呼唤,“周正,周正.....”
喊了许多声,才把张周正喊醒。转头看向王守正,脸上还带着对文章意犹未尽的痴迷。
王守正问他,“周正,你怎么了。”
张周正张了张嘴,长长吐出一口气,“这篇奏疏不是自辩的。”
不是自辩?
王守正和李光弼都明白不对劲了,什么样的奏疏。竟然让次辅大臣,如此失态。
“不是自辩奏疏,那是什么?”
张周正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也无法描述。
“你们自己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王守心和李光弼立刻都凑了过去,大周朝权力最大的三位内阁大臣对着那份奏疏,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然后他们也被震惊了。
“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披肝胆为陛下言之....”
“陛下一意修玄,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四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
这是要批龙鳞啊!
首辅王守正看到这里,口中忍不住念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天下竟然有这等奇才......”
李光弼越看脸色越苍白,冷汗浸透了全身,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
自己这边才刚刚说叶浩然是个小人,结果他就上了这么一篇至刚至正,足以载入史册的千古政论,把他碾压成了渣渣。
堂堂次辅又怎么样,在这种千古雄文面前,别说自己,就是女帝看到了,也得给叶浩然跪下来。
求他收了神通,别骂了。
这一条条一句句,都要写进史书里,千古流传下去的。
叶浩然的文字触目惊心,李光弼在看到那句。
“宁为光弼之顺,不为栋梁之才。今甚者贪求,未甚者挨日......”
更是差点心倔昏死过去了。
这是把他当成反面教材的女干臣批判了,他知道要是不做点什么,这辈子算是完了。
以后无论他做什么,只要读书人提起李光弼。都会很自然的说,“李光弼我知道,叶浩然那篇直言天下第一事奏疏里说的那个女干臣。”
李光弼这个时候,后悔的想把自己的心给掏了。
他本来可以名留青史的,叶浩然本来就是自己的学生加女婿,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
那么凭着这份奏疏,自己不仅也跟着名留青史。和他联姻后,更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就连首辅的位置,也是板上钉钉了。
不.....
只要能当叶浩然这位千古直臣的岳父,李光弼觉得,首辅之位也没什么好稀罕的了。
可是这一切都让自己给毁了。
李光弼想死的心都有了。
三人读完整篇奏疏,房间里鸦雀无声。
许久,许久....
首辅王守正长长叹息,“文章宛若天成,一纸浩然气。圣人在世,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