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闻言,连连点头赞许:“没想到弟弟一点都不糊涂,竟比我这做哥哥的贤明多了。
我被山西这帮逆臣忽悠了十几年,还误以为边军真的兵强马壮,守备严密呢,所以才敢冒然出击。
然而没想到,山西竟然被奸臣们经营得四处漏风,长城防线也形同虚设,瓦剌大军在山西就像逛自己家一样,数万人屡次设伏,明军竟然毫无所知。
这场仗朕输得不服啊,明军不是被瓦剌打败了,而是葬送在了自己人手里。”
朱祁镇一顿冷嘲热讽下来,见也没人敢回话,便继续说道:“于爱卿,你当了这么多年山西巡抚,你说说,是谁把山西搞成这个样子的?
还有为何能被杨洪等山西守将蒙蔽长达十九年之久?再说就算杨洪这个大活人能蒙蔽你,那长城防线这种死物也能蒙蔽你吗?
长城防线脆弱到一戳就破,你当了十九年山西巡抚,就从来没有发现过?”
于谦闻言,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于谦已经看出来了,朱祁镇和朱祁钰这两兄弟在这件事的态度上,竟然出奇的一致,都想将主要责任扣在杨士奇、杨荣、杨溥、杨洪、杨俊这五位杨家将身上。
而于谦最大的被动之处,就是这五个人做的事情,实在洗不干净。
山西变成这样,最大的罪魁祸首是宣宗皇帝,但这话又不是臣子能说的。所以于谦就打定主意了,反正自己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爱怎么的怎么的吧,反正太上皇又不敢杀人。
好在朱祁镇本来也没打算杀人,就是打算把朝廷重臣骗进瓦剌大营,扣压起来。这样朝廷少了几位主心骨,就可以为也先大大增加胜算了。
现在最希望瓦剌获胜的,就是朱祁镇。因为瓦剌如果惨败,那也先显然不肯放自己回去的。
对朱祁镇最好的结果,是不胜不败,双方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样才利于双方坐下来和谈。
于是朱祁镇对三人吩咐道:“三位爱卿,既然新君让你们过来向朕述职,那朕就不客气了。
朕让也先给你们准备纸笔,你们把你们这些年来都做了什么,好好写一写。山西这些官员都是谁任命的,还有于爱卿巡抚山西时,都做了什么事,提拔了哪些人,罢黜了哪些人,被哪些人蒙蔽过,发掘了哪些人才。
都详详细细地写出来,然后再写你们对山西怎么看,都是谁对山西的事情负有责任。
你们写完了先给朕看,朕看完你们再去给新君看。行了,你们下去吧。”
三人无奈,只得跟着袁彬去其它营帐写检讨去了。
毡帐中只剩下了朱祁镇和黄溥,朱祁镇问道:“黄爱卿,朕的好弟弟对山西的事情是什么态度?”
黄溥回道:“新君以为,大明今日之祸,罪在先帝。至于山西的文武官员,战后新君会派王尚书做为巡抚,从上到下,把山西的官场来个彻底的大清洗。”
朱祁镇皱起了眉头,山西的文武官员,人人皆可杀,这倒没什么。只是自己弟弟要追述先帝的过失,倒真是勇气可嘉。
朱祁镇又问道:“那战后新君会怎样安排于尚书?会怎样处置杨洪父子?”
144 凤阳亦有紫禁城 黄溥劝上皇伯颜 (免费
章)
黄溥不假思索地说了实话:“启禀陛下,新君好像对于尚书非常忌惮,战事结束后,于尚书会被册封为伯爵,然后以南直隶总督的身份,被新君派去南京,整顿南京京营。
南直隶总督一个任期是五年,而且到期之后,会不会再续,也不一定。
至于杨洪、杨俊,他们父子会被赐自尽,家产全部抄没。
不过按杨洪表现出来的态度看,他是不太愿意体面的,到时新君恐怕只能帮他体面了。”
朱祁镇闻言,反应了半晌,竟无言以对:站在皇帝的角度想想,好像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对于黄溥,朱祁镇开始高看起来。这位新晋的天子近臣,皇帝明显极为在乎,不仅黄溥每次来瓦剌大营,都有一群亲卫保护着;而且皇帝的心思和考量,黄溥基本都清楚,这就是纯纯的心腹了。
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朱祁镇心中感叹:这要是让弟弟当上十年皇帝,自己原来的亲信,就要全被皇帝的心腹挤下去啦。
最明显的就是,皇帝亲信的重臣,陈循和王文,从来不到朱祁镇面前露脸。只有胡和王直这种被皇帝厌弃的重臣,才会被派到瓦剌大营来。
皇帝的态度很明白:胡、王直这种上皇铁杆,爱死不死。
这就可见新君的偏心之明显。
想通了其中关节,朱祁镇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朕如何才能返回紫禁城?”
黄溥可不会轻易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敷衍道:“新君带领着文武百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迎太上皇回京。”
朱祁镇对这样的车轱辘话,并不满意,继续追问道:“朕还有复位的希望吗?”
黄溥摇摇头:“此事非微臣所能言说,陛下应该问大宗伯。”
朱祁镇又问道:“那太子能够顺利继位吗?”
黄溥继续摇头:“微臣位卑职小,天家之事,更非微臣所能置喙。”
朱祁镇闻言彻底沉默了,黄溥在隐晦地表达,既不能由太上皇复位,也不能由太子继位,这话外之音,朱祁镇听明白了。
黄溥见状,便要行礼告退。
朱祁镇却唤住黄溥,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将来之事当如何?”
黄溥迟疑了半晌,方才回道:“太祖称帝第二年,便征发百万之众,在凤阳修建中都皇宫,前后历时七年,所以如今中都亦有紫禁城。
臣曾有幸游览过凤阳,中都紫禁城之雄丽壮观,甚至更胜于北京、南京的紫禁城。
听新君口风,也动过修缮中都紫禁城的念头。”
朱祁镇闻言,唰地一下坐了起来,狠狠盯着黄溥。
黄溥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反正该说的自己都说了,去凤阳是朱祁镇唯一的生路。
末了,朱祁镇只得无奈地挥挥手,示意黄溥可以走了。
黄溥离开毡帐,还没走多远,又被伯颜帖木儿跑过来拉住悄悄问道:“黄先生,接下来还有大战吗,我等该如何保全自身,还请黄先生不吝赐教。”
黄溥再次实话实说:“现在明军已经占尽主动,接下来,陛下会一边夜袭瓦剌主力大营,一边正面对战孛罗率领的偏师。
至于大战嘛,肯定是有的呀。下官劝忠王一句,待战事不利,您不如向太师提议,由您率本部兵马,护着太上皇先回草原去。”
伯颜帖木儿闻言连忙拱手致谢,乐呵呵地亲自送黄溥出营去了。
……
却说到了下午,昨晚的战果已经清点完成,明军一共砍首四千二百级。
其中兴安侯徐亨的边军最为精锐善战,砍下了一千五百级人头。
而亲卫中,营州卫砍一千二百级,天策卫斩首五百级。
范广的神机营,斩首六百级。余下的四百级,则由刘得新等人的三万大军获得。
朱祁钰又出了大血,和王妃一起进入营州卫大校场,向营州、天策两卫立功将士,一口气发出去了五万两赏银。
从此亲卫将士更加欢欣鼓舞,皇帝发银子实在太利索了,今天太阳升起之前刚砍完人头,还没等到太阳落山,银子就已经进了自家口袋里了。
明军嘛,只要银粮给够,砍起人来那真是没话说。
北城的大将里,最不开心的是范广,自己麾下神机营足足两万三千人,却一共只砍了六百人头,照这样下去,自己这次是别想封侯了。最丢人的是,皇帝一口气给了自己三十万两白银用来赏赐部下,结果现在发不出去。
六百颗人头,即使按皇帝亲卫的标准发赏银,撑死了也不到两万两。
却说有了这四千两百颗人头,朱祁钰命锦衣卫带着人头游行示众,一边宣扬新君的功绩,一边向京城百姓昭示了新君筑京观的想法。
此举惹得京城百姓纷纷侧目,有不相信的,有觉得过于残忍的,也有拍手叫好的。总之,四千余人头和新君的京观梦,引发了京城百姓的热议。
一时间人们都暂时忘了太上皇,都议论起新君来。甚至于,赌场中都开出了赔率:
认可新君能砍四万首级,在西直门外筑起京观的,押一赔二十。
也就是说,一个人砸锅卖铁拿出全部身家,在赌场中押注一百两,如果新君真的斩首四万级,那这个人立即就会变成身家二千两的小富翁。
朱祁钰倒是没想到过自己会摇身一变,成为赌场的风云人物。如今的新君,正带着何宜、李璇、徐永宁等人,站在德胜门的城楼上,远远地望着孛罗大军在那里安营扎寨。
众人一边观看,一边对孛罗的大营排布指指点点。
朱祁钰有心考校两位国公,便先向李璇问道:“怀义,你怎么看孛罗选的新营垒?”
李璇笑道:“孛罗看来真的信了陛下的话,在认为陛下不会干扰他扎营,不会夜袭的情况下,选择了在元土城的东北方向扎营,正好在密集民房区域以北五里处。
看来孛罗是想穿过这片密集民房,来夺德胜门了。”
朱祁钰笑道:“怀义你这话说得,孛罗当然应该信朕的话啊。朕既然承诺了,就一定会遵守。只是这民房区域内有没有致命埋伏等着孛罗,朕就没法跟他保证了。”
145 新君定计钓孛罗 太上振奋催也先
李璇笑道:“在这片民房区域伏击孛罗一次,怕是又要杀伤数千鞑子,到时候陛下的威望,又要暴涨一大截了。”
朱祁钰摆摆手:“那可不行,凡是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若是孛罗再死上几千人,他说什么都会跑路了。
那不符合我的初衷,我要的是,全歼孛罗的两万大军,并且亲自砍下孛罗三兄弟的头颅。
一定要在史书里留下‘新君破阵斩三王’这段佳话。也只有这样,我的威望才能抬得更高,高到足以支撑我抚定天下的程度。”
李璇闻言,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陛下的想法确实很宏大,但是瓦剌骑兵来去如风,一会功夫就能跑得无影无踪。想打败他们容易,但是想全歼一万六千人,陛下还不让袭营,怕是有点困难吧。”
朱祁钰幽幽一笑:“怀义说得没错,所以咱们还是得从心理战入手。一方面,是要继续离间也先和孛罗的关系,令也先给孛罗施加压力,逼孛罗和我们硬碰硬。
另一方面,咱们要钓着孛罗,让他不能跑路,只能和我们死战到底。”
众人闻言,都好奇地望向新君。就连何宜都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打算怎么钓住孛罗?他好像没有什么死战不退的理由吧。”
朱祁钰指指大家脚下的北京城墙:“让人在这里筑一座高台,待三日之后,咱们砍的那四千颗首级游完街,便全垒在这里,筑成个小京观。
到时候就算孛罗想跑,他的部下也是绝对不肯的。然后咱们再下战书,请孛罗三兄弟带着部下,为荣誉而战。
他们赢了,攻下城门,拿回一切。他们输了,全部战死,失去一切。
咱们事先和孛罗约定好,最终只有一方能活,谁逃跑,谁就是懦夫。我相信蒙古铁骑还是有信仰和荣誉感的。”
何宜继续问道:“孛罗能答应?”
“能啊,他不答应,我们就逼他答应。他若不敢应战,我们便天天派兵到他营前辱骂奚落他,他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而且我们再激他一激,他现在一共有一万六千人。咱们这边,营州卫八千人,元土城里精锐边军五千人,精锐神机营三千人,加起来正好也是一万六千人。
我可以在战书中向孛罗郑重承诺,就只用这一万六千人,对战他的一万六千人,不论胜负,其余明军都不许参战。
这样人数对等,非常公平,他若还是不敢应战,以后哪怕是在蒙古内部,他的名声也都会臭到家了。”
何宜闻言,摇着头赞道:“陛下属实是把人心玩明白了,微臣真是佩服之至。”
何宜虽然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我家这皇帝真是缺德到家了,做人怎么可以这样缺德呢。嗯,不过这样又缺德又讲信用的荒唐君主,我喜欢。比对面那位只会把大臣关进监狱,却不敢杀的太上皇强多了。
何宜这心里话算是说到点子上去了,现在被太上皇朱祁镇扣在瓦剌大营的胡、王直、于谦,全都曾被朱祁镇关进监狱。
朱祁镇的问题就在于,你把人家关进去,又不杀人家,又不罢免人家,过一阵放出来还接着用。
这算是干什么呢?这不是逗着人家玩嘛。
可能朱祁镇自己想的是玩弄权术,恩威并施。
但实际的结果,只能是让大臣们轻视皇帝:要么你就好好的,别去折腾人家;要么你就一不做二不休,罢官杀人。最讨人厌的就是朱祁镇这种,干又不干彻底,怂又不怂彻底,来回左右摇摆,只会让人看不起。
就在朱祁钰带着亲信在城头讨论战略的同时,朱祁镇也在瓦剌的中军大营之中,和也先讨论着接下来的计划。
帐中的场景比较诡异和反常识:朱祁镇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作战计划,和对未来的愿景,也先则反应平淡地坐在那里,一连静静地倾听,一边不失礼节地点头。
本来被之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也先,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
静下心来,思考过如今的形势之后,也先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场仗无论如何都打不赢了。本来土木之败后,京城人心惶惶,瓦剌大军完全有能力一鼓作气攻下京城。
但是也先鬼使神差地在山西磨叽了两个月,给了大明朝廷充足的备战时间。现在大明的新皇帝又亲自部署了这场夜袭,斩杀了四千余人。
八万人的大军,战死四千人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场失利导致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后果:北京城内的百姓不慌了。虽说百姓们对新君的信心依旧不足,但起码对瓦剌没有那么惧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