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儒生有心不见,但又怕祢衡点评一句“无礼之人”,白白惹上污名。
想了想,中年儒生放下笔,整了整衣襟来见祢衡。
“东郡人陈宫,见过祢先生。”
“冒昧来见陈议曹,是在下失礼了。”
陈宫有些讶异的打量祢衡。
传闻中祢衡是眼高于顶的人,岂会如今日这般谦逊有礼?
心有疑惑的陈宫,邀请祢衡入内,询问道:“祢先生今日来,所为何事?”
祢衡坦然直言:“如今正值春耕之时,陈议曹就忍心看着兖州士民百姓,因为战祸而耽误了春耕吗?”
陈宫眼神一凛:“祢先生如今就职何处?”
祢衡没有隐瞒:“受青州牧赏识,如今添任州牧府劝学从事!”
陈宫斟酌着用词:“祢先生这是想替青州刘使君劝和来了?但可惜,你寻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东郡议曹从事,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能阻止兖州刺史跟泰山太守之间的战事。”
祢衡叹气起身:“本以为陈议曹刚直敢言,故而不远千里来寻访,没想到也是个胆怯如鼠的,看来这兖州无人了。”
“告辞!”
陈宫见祢衡一言不合就要离开,连忙收起了试探之心:“祢从事且慢,刚才只是戏言。”
祢衡冷哼:“民以食为天,春耕乃是国家大事,我为民而来,陈议曹却以戏言辱我。藏污纳垢之地,不足论道!”
陈宫的冷汗都流出来了,这才想起眼前这人在兖州可是一贯的毒舌厉嘴。
“祢从事,这事的确是我的错,向你赔礼了。”陈宫深躬一礼:“祢从事难道不想商讨一下,如何才能阻止刘兖州暂时罢兵吗?”
第150章 边让陈宫,兖州止战之策
祢衡见陈宫诚恳道歉,这才返回坐下:“陈议曹,恕我直言,倘若兖州人纵容刘岱擅自攻伐,今后这兖州,恐怕就得战祸不断了。”
陈宫眉头一跳:“祢从事,缘何这般说?”
祢衡也不给陈宫卖关子,坦然直言道:“陈议曹可知刘岱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攻杀济北相崔言和泰山郡应劭?”
陈宫蹙眉道:“兖州诸郡国的太守和国相,素来不服刘兖州,刘兖州有攻杀之心并不奇怪。”
祢衡大笑:“陈议曹何故欺我?难道真不知刘岱选择在这个时候攻伐崔言和应劭,是受了袁绍的指使吗?”
“袁绍暗设连环计,先以刘岱攻杀崔言和应劭制造兖州战乱,借以隐藏豫州刺史周喁的行踪。”
“而周喁的目标是豫州!周喁抢夺豫州,袁术担心豫州有失,就不得不将洛阳的孙坚调回豫州跟周喁争锋。”
“但如此一来,袁术和孙坚的讨董计划就彻底宣告失败!”
“愤怒的袁术和孙坚,一定会举兵北上,向袁绍问罪,而兖州首当其冲,袁术不会饶过跟袁绍联姻的刘岱的。”
“到时候兖州将会成为袁绍和袁术争夺之地,战祸将波及整个兖州。”
“战祸弥漫,士民百姓的庄稼都会遭到破坏,兖州将会饥民遍地,如去年的青州一样,几十万黄巾揭竿而起。”
“陈议曹可曾想过兖州会有这般凄惨的未来?”
青州群策群力推演出来的袁绍阴谋,祢衡亦是谨记在心。
此刻用来游说陈宫,足以令陈宫震撼。
“本以为平原祢正平只擅长毒舌厉嘴、巧言辩才,没想到对天下大势竟然有这般深刻的见解。”陈宫暗暗吃了一惊,不由对祢衡肃然起敬。
刘岱攻伐崔言和应劭,陈宫同样在密切关注。
但陈宫关注的核心在于刘岱此举是否会影响兖州的春耕。
崔言和应劭死不死,陈宫是不在意的。
毕竟陈宫目前也是东郡的议曹,名义上也是刘岱的麾下。
而兖州将成为袁绍袁术争斗的缓冲区,陈宫却是没能料到。
陈宫蹙眉静思。
“祢正平的猜想、亦或者说是青州文武的判断,并非没有可能。”
“袁绍向来自矜身份,又岂会轻易跟刘兖州联姻,还故意遣送妻女为质?”
“表面上是让刘兖州攻杀崔言和应劭,实际上是阻挠袁术和孙坚的讨董计划,引起豫州的内乱。”
“青徐豫三州本有结盟,周喁抢夺豫州,青州的刘备肯定不能坐视不理,所以这冀州也就顾不上了。”
“袁绍,要准备夺冀州了!”
“袁术见讨董失败,袁绍还得了冀州,这心中自然不会舒坦,那这兖州就真成了袁绍和袁术用兵的地方了。”
陈宫虽然临场反应慢了些,但智计并不差。
只要给陈宫足够的时间去推敲,就能将袁绍故意布下的迷雾给驱散。
但在肯定了袁绍的阴谋后,陈宫心底不由滋生了愤怒。
身为兖州人,陈宫自然是希望兖州安然无恙的。
但现在,袁绍却要让兖州陷入战祸之中,这让陈宫如何能忍?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谁也忍不了啊。
袁家兄弟要争个高低,非得来兖州吗?
想到这,陈宫也不再藏拙了:“九江太守文礼公乃天下名仕,近日辞官返回了陈留。”
“我会前往陈留延请文礼公,有文礼公出面,刘兖州即便心中不愿,也得给文礼公几分薄面。”
祢衡敛容道:“文礼公也返回陈留了?昔日陈留文礼公、平原子林公、鲁国文举公,皆以辞赋文章齐显名。”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跟陈议曹一同前往陈留?”
陈宫本想拒绝,但想到眼前这人虽然言语中有傲气,但也是以辞赋文章显名,便同意道:“既如此,祢从事便在府中小憩一晚,明日再同往陈留。”
九江太守边让,善辞赋,善辩论,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声名在外,跟平原陶丘洪、鲁国孔融齐名。
中平元年,大将军何进征辟边让入洛阳,设礼接待边让,即便宾客满堂,但无人不被边让的占射、辞对风采折服。
当时还是司徒府掾吏的孔融和王朗都一起向边让递交名帖,引为好友。
议郎蔡邕更是亲自向边让写信,盛赞边让的能力,边让因此也被大将军何进多次提拔。
中平六年,边让被任命为九江郡太守,但边让自认为才不配位,待了一年多后,选择了辞官返回陈留郡。
但辞官并未让边让的名声受到影响,边让的“自谦”反而让士人更是钦佩,认为边让没有自恃才名辞去不匹配的官职,德行是士人表率。
毕竟,不是谁都能自省能力不足而放弃一个太守职位的!
得知是东郡名仕陈宫到访,边让也是颇为高兴。
边让有才名,也有傲气,瞧得起的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对于瞧不起的,同样也会出言讥讽。
从某些特征上,边让跟祢衡一样,都是个会直言怼人的。
因此,在祢衡自报身份时,边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平原祢正平,在下早有耳闻!最近流传兖州的《农耕赋》,便是出自你手吧?”
“赋文犀利,针砭时事,字字不提刘岱,却字字都在讽刺刘岱,行文辞藻,皆是当世少有的佳作啊。”
祢衡一路而来,有感而发,于是在东平国洋洋洒洒的写下了《农耕赋》,将刘岱擅自攻伐影响士民百姓的春耕诸事,全都付诸于文字。
早有好事者将《农耕赋》,送到了同样擅长辞赋的边让手中。
祢衡轻笑:“文礼公面前,岂敢自傲。文礼公当年一篇《章华赋》,借古讽今、立意高远,至今诵读,每每都令人叹为观止啊!”
《章华赋》描写了楚灵王为了追求骄奢生活,穷尽国力修建了宏伟壮丽的章华台。
而楚王在此作长夜之饮,极尽歌舞宴饮之乐。
后来楚王听了大臣劝谏,罢长夜之饮,励精图治,教化百姓,让楚国再次富强昌盛。
灵帝末期,卖官鬻爵盛行,公卿百官极尽享乐,百姓苦不堪言,而灵帝也没了最初的斗志,效仿桓帝开始摆烂享乐。
在这种的社会环境下,辞藻华丽又立意深远的《章华赋》,借古讽今,针砭时事,如同巨石忽然坠入平静的湖面一般,将士人傲骨和对国家的殷切期盼展现得淋漓尽致。
边让也因此而名扬天下。
即便是自恃才名的祢衡,在边让面前也保持了谦恭。
边让轻叹:“我虽然能写出《章华赋》,但却劝谏不了君王,也没有足够的才学去治理一方。”
“我在九江郡待了一年多,本以为以我的才能可以教化士民,让九江郡的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曾想我连九江郡的贪官污吏都治不了。”
“不想在九江郡尸位素餐,只能选择辞官避世。”
“上不能劝谏君王以报国家,下不能治理民政以安黎庶。”
“我边让,终究也只是一个无用的腐儒啊!”
以边让如今的盛名,却自称无用的腐儒,这让陈宫和祢衡都十分震撼。
陈宫凛然道:“文礼公切勿惆怅!九江郡积弊已深,文礼公身边亦缺少能用的贤才,并非是文礼公无能。”
祢衡却是想到了初见郑平时的过往,敛容道:“文礼公,昔日在下在平原郡初遇青州郑别驾时。”
“郑驾曾对我说:我辈士人,学的是兴邦立业之术,自当以经世致用为基础,学问必须有益于国事。”
“我曾问郑别驾,这般学问,是否功利性太重、非君子所为。”
“郑别驾又言:功过是非,自有后人点评。方今乱世,民不聊生,倘若有能力匡扶乱世的士人还只想着独善其身,而不尽其才能兼济天下,纵然有君子虚名,亦不过是一群自私自利之辈。”
“燕雀,又怎知鸿鹄之志?”
“我心中自是不服,便自荐请一县令之职,治一县之民。”
“但郑别驾却说:乱世飘摇,文弱书生大抵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既不识这兵事凶险,也不知何为兵者国之大事。”
“于是我便当了军中一鼓吏!”
陈宫吃了一惊:“以正平之才,纵然要随军磨砺,至少也得是一参军,郑别驾竟然只让正平当一鼓吏?”
祢衡笑道:“虽然只是一鼓吏,但郑别驾让我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士子风流。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我引以为傲的辞赋于郑别驾而言,只平日间用来陶冶性情的。”
“在我颓废之时,郑别驾又以《卜居》劝我: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若论治理一县,我或许还比不上一个辞赋不通的普通散吏。”
“但若论劝学,整个青州诸多俊才,没有一人比得上我祢衡!”
“只我一人数语,就能让临淄城官学的少年们,发愤图强。”
“我亦知晓如何撰写州务文书,既可以让士人传颂,也能让黎庶听得明白。”
“同样,我也能肩负青州牧的重托,来这兖州止战!”
“文礼公之才,不在于治理一郡,而在于以辞赋文章、士林名望,让如刘岱一般擅自攻伐而不顾春耕大事的人,能收敛好战之心,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边让越听越心惊。
在九江郡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边让受到了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向来自负的才能,在治理九江郡的时候却屡屡被一群平日里瞧不起的贪官污吏给戏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