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天上午颁完一九二五年的各项奖项,今年年初的这届会议就算圆满结束。
听爱丁顿说,爱因斯坦估计今天下午就能到伦敦,于是趁着这半天的休会期,陈慕武赶快跑到了伦敦北郊的巴尼特区。
自从去年参加完奥运会,在返回英国的轮船上,和老舍结识之后。
陈慕武一直都想着,到老舍那里去认认门,可是又一直都没有机会。
今天终于在伦敦有了半天的空闲时间,他这才上门去拜访。
虽然说同样也是在伦敦,但老舍的住处离英国皇家学会足足有十几英里之远,从利物浦街车站最最快的一班火车,都要花费半个多小时。
加那封路十八号,一间和剑桥郡布朗太太家差不多的二层小楼,但面积却比布朗太太家小的多。
里面的布局也和陈慕武之前住了一年的房子差不多,一层有餐厅、客厅、厨房和房东的房间,而二楼的三个房间,基本上全都是租给房客以获得收益。
陈慕武在这里见到了两个中人,一个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舍,而另外一位戴着小圆眼镜、年纪看上去比两个人少长几岁的人,他却不认识。
“舍予兄,时隔半年多,小弟才第一次来拜访,还请恕罪则个.”
和意气风发的陈慕武不同,对面老舍的穿着打扮多少有些寒酸。
他仍穿着在轮船上和陈慕武初次相见时的那套青色哔叽西服,只是经过半年多的磨砺,这套西服上身的袖口已经有些发光。
看得出来,他在英国过得是捉襟见肘。
不过当初他不说是来英国当老师的吗,难道伦敦大学给他的工资开的这么少吗?
当年在轮船上第一次见面,刚从国内来的老舍不认识陈慕武是谁很正常。
但最近陈慕武的照片三天两头就登上报纸,虽然是黑白配色,清晰度也不高,但终归还是能让老舍认出他来。
“汉臣兄!去年在火轮上初相见,我根本就没想到,居然结识了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而是今天我更没想到,您真的纡尊降贵来光临寒舍了!”
作为一个老邶京,老舍先是朝陈慕武拱了拱手,然后才往前紧走几步和他握手致意。
松开手之后,老舍向他身边的那位戴着眼镜的年长者介绍道:“老许,这位就是你一直想要认识的陈汉臣先生。
“汉臣兄,这位是许地山先生,他去年从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目前正在牛津大学读书.”
“原来是许先生,久仰久仰.”
陈慕武这倒不是客气话,是因为他在小学时候学过一篇语文课文,题目叫做《落花生》,其作者正是眼前这位许地山。
许地山比身边的老舍更为激动,他对着陈慕武又是一通称赞夸奖,什么“中华之光”,什么“国人脸面”,什么“上知天文下晓物理”,各种吹捧的词汇,就像不要钱一样,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
客气完之后,三人来到房间里的客厅之中。
本来自己家里住进来两个中人,租给他们房子的房东就有点不乐意。
但谁让她穷,必须要指望这两个中财神爷的那点儿租金来过生活呢?
但现在,又来了一个不给她钱的中客人,那房东对待陈慕武的态度,可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
她重重地把装有红茶的托盘砸到餐桌上,里面的开水都被震得溢出来了不少。
老舍当然也看出来了现在的窘境,可没什么办法,他又不可能去呵斥房东,只能赔笑道:“汉臣兄,您别介意,我们寄人篱下,只能低头.”
陈慕武回想起自己当初刚住进布朗太太家里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态度也差不多,只因为他是剑桥大学的学生,所以才稍微高看那么一眼而已。
他本想给老舍的房东亮一下自己今天上午才获得、还热乎着的皇家学会的徽章,但估计这个伦敦乡下的妇人多半不会认识,也就只能作罢。
“舍予兄……”
陈慕武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老舍给拦了下来。
“老陈,我们彼此称兄实在太见外了。
不如就按照姆们邶京的称呼,和我一样,在姓前面再加一个老字好了.”
“好的,老舒……不对,舍予兄啊,你怎么能占我便宜呢?”
不愧是邶京人,又创作过不少段相声,他这伦理哏使用真是轻车熟路。
陈慕武一个不小心就被绕了进去,自己直接降了一辈,成了老舍的侄子。
“汉臣别介意,我只是觉得一直‘兄’、‘兄’的称呼很见外,所以才和你开个小玩笑。
你继续说你的.”
“我从城里来,坐了半个多小时的火车,下车后又步行了十几分钟,才找到你这里。
你在城里的伦敦大学上课,每天花在路上的往返通勤时间,岂不是都要一个多小时了?”
“唉,那有什么办法。
伦敦城里的房子贵得很,就连老许有国内庚子赔款供给的官费拿,他都住不起,更何况我这个每年才挣二百五十英镑的臭教书匠呢!即使是这间房子,还是有相熟识的牧师担保,我们才能租得如此便宜。
所以有时候房东对我们稍微不客气点,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老舍仍然对刚刚那个房东的表现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还在尽力向被轻薄对待了的陈慕武解释着。
陈慕武没管那个房东的事,他听到了老舍刚才说,自己每年的工资是两百五十英镑。
这钱虽然不算多,但可绝对不算少的。
狄拉克每年只有布里斯托尔大学的一百四十英镑再加上圣约翰大学的七十英镑,才两百一十英镑,他就能在剑桥大学过得富富裕裕。
虽然伦敦的物价比起剑桥郡来是要贵上一些,但老舍总不至于过得如此捉襟见肘吧?
刚一见面的时候,他只见到了老舍的袖口,现在面对面坐在餐桌两侧,陈慕武更是发现了老舍西服胳膊肘上的光,要比袖口还亮上许多。
“舒大哥,恕我冒昧,这两百五十英镑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在伦敦过得舒服了吧?为什么……”
陈慕武干脆打了直球,如果老舍挣得钱有其他去处的话,他觉得自己也能稍微支援一些。
老舍也毫不避讳这个话题:“老陈哪,你有所不知,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个人,那当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可是在国内,我还有一位老母需要赡养,每个月的工资里,我都要抽出一半的钱汇回国内.”
难怪如此,那一年一百二十五英镑在伦敦生活,日子就确实要过得捉襟见肘了。
陈慕武有心直接掏钱,但又觉得总像是在施舍,怕对方面子上过不去。
他一边闲聊起其他的话题,一边琢磨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帮老舍一把。
“老陈,我看报纸上说,你今年被选为了皇家学会的成员?你这次来伦敦,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不过,这皇家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组织?是和前朝的文渊阁、武英殿那些内阁大学士类似么?”
不愧是活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人氏,老舍给出来的比喻都是这么清新脱俗。
不过小小的皇家学会,怎么能和明清两朝时候的内阁相比。
内阁大学士对应到英国,不说是首相,最起码也得是大臣。
皇家学会几百号人,如果人人都是首相大臣,那整个英国的政府机构该有多臃肿。
陈慕武给老舍解释了一番,可后者还是似懂非懂。
“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刚才的理解有误,虽然不是内阁大学士,但你现在,也应该能算得上是英国翰林院里的一个翰林了吧?”
老舍的这个说法,乍一听上去怪怪的,不过仔细一想,这回的比喻倒也还算是贴切。
陈慕武点了点头:“舒大哥还真是幽默,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老陈,那你刚才说,这英国的翰林院里有四五百号人,他们都像你一样,个个都是大科学家吗?”
“我觉得说不上全部,但最起码有个四五成。
剩下的也都是研究哲学和文学的,基本上都从事学术工作.”
回答完这个问题,陈慕武觉得自己忽然找到应该如何帮助老舍了。
“舒大哥,许大哥,你们在英国除了教课上学之外,其他时间都怎么安排?读读书?看看报?听听戏?还是动笔写写画画什么的?”
面对后世的一位文学大家,陈慕武当然应该劝他动笔写小说啦!
叶公超的英文水平虽然高,但论写作技巧方面,他估计应该比不上老舍。
而且叶公超现在对陈慕武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都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再把他骗上钩来。
但陈乔治系列又不能停更,毕竟这可是陈慕武现在的摇钱树之一。
他想着能不能请老舍这位文学大师代笔,如果真能成的话,那不就是一举两得了吗?
“老陈,你又说笑了。
我哪有闲钱在伦敦听洋戏?只能看看房东家不要钱的报纸,或者是到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几本书籍消遣。
倒是老许一直在写小说,于是我偶尔也时不时地跟着学上两笔.”
听到这个谦虚的回答,陈慕武觉得似乎有戏。
“那不知道两位读没读过最近在英国市面上很火的几本侦探小说,陈乔治探案系列?”
没等老舍说话,一旁的许地山先开了口:“那套书确实不错,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先生也是它的忠实读者吧?
“我记得你在去年奥运会的采访当中,就向记者推荐过第一本《巴黎快手谋杀案》。
“这个新闻同样也传回了国内,海的世界书局对你提到的这本书很感兴趣,所以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请我把这本书翻译回汉语。
“也多亏了你的推荐,靠着翻译这本书,我还小小地发一笔财.”
陈慕武有点儿哭笑不得,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本书居然都已经有了汉译本。
关键是他这个原作者,却是一分的版税都没收到。
而许地山作为译者,世界书局也只给了他一笔一次性的翻译费,之后图书销售的版税分成,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算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身在英国的。
陈慕武,总不能因为这笔钱专门跑回国一趟。
同时他也不想因为这笔钱,就在全世界范围内暴露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二位,实不相瞒,我就是这个陈乔治系列的作者,还请一定要保密.”
自曝身份之后,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又是一惊。
老舍率先反应过来:“难怪主角是个中人,又姓你这个chen而不是ch"ên。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个叫钱德勒的作者,只是因为老陈你在英国过于出名,所以才创造了一个中留学生的角色,又让这个角色姓陈。
“原来这个作者就是你自己,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老陈你真是大才!你是怎么才能在从事科学研究的同时,又写出这么棒的小说来的?”
看到新的鱼已经上钩,陈慕武装出一脸苦笑编起了瞎话:“这正是为什么,我和两位提起这件事情。
“当初我刚到英国,还没什么机会做实验,有着大把的空闲时间,所以才趁这个机会,写了几篇游戏文字,没想到拙作竟然在英国卖的还不错。
“出版社那边最近又催我催的紧,希望我赶紧再出续作。
只是小弟我最近实在是工作繁忙,根本没时间动笔写这些。
“刚刚听舒大哥说,两位仁兄平日里都会写写小说。
小弟现在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可否烦请两位,替小弟来代笔捉刀?
“至于报酬方面,当然不会亏待了二位,我们就五五分账,如何?虽然钱不多,但是千八百英镑总还是有的.”
陈慕武说得很诚恳,他觉得老舍和许地山应该不会拒绝。
毕竟写一本书,就能顶老舍三四年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