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阿德莱德上船以后,在前往欧洲的这几个月的海路上,与他朝夕相伴的相识之人,只有从新西兰探亲返乡的卢瑟福一个。
奥利芬特已经完全见识到了卢瑟福热情开朗又大嗓门的一面,这让他在两个多月的轮船旅行中,竟然变得比之前拘谨了许多。
他觉得陈慕武刚从英国来到布鲁塞尔,他不去自己的房间里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而是直接来卢瑟福这里登门拜访,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和他的老师商讨。
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应该留在这个房间,因而奥利芬特知趣地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卢瑟福还不忘向陈慕武对自己这个同乡人做出点评:“奥利芬特先生是个很勤劳也很听话的人,阿德莱德大学物理系的主任向我屡次强调过这件事情,经过几个月在轮船上的相处,我本人已经验证过这一点。
陈,我相信他在你的手下,一定能帮上不少忙.”
如果不是陈慕武熟知,自己的老师嗓门本来就是这么大,他一定会以为卢瑟福这是故意提高声音说给刚刚出门还没离开几步的奥利芬特听的。
“我也相信这一点,老师您看人的眼光实在是毒辣得很,卡文迪许实验室能走到今天,取得如此多的成绩,离不开老师您一次次的慧眼识珠.”
他说恭维话的技能淬炼得已经炉火纯青,能够做到拍马屁于无形。
“陈博士,几个月不见,你还是这样会说话。
我也不是谦虚,你说的确实不错,基本上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在识人这一方面颇有心得。
“在我进入卡文迪许实验室的这将近十年,包括以前在曼彻斯特,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时候,这么多年以来我看走眼的次数,只有一次,那就是四年前,刚刚进入我办公室里的那一次。
“在你之前,卡文迪许实验室并不是没有过亚洲学生,布莱克特先生曾经做过的那项改进云雾室的工作,之前就是由一个本学生从事的。
“我当时对你充满好奇,觉得你既然是爱因斯坦教授特意发跨洲电报推荐的,并且在电报中对你还赞不绝口,那么你身上就一定有能打动爱因斯坦教授的闪光点。
“而且爱丁顿教授还带来了你被《哲学杂志》拒稿的那篇论文,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和我们实验室也相符合,很合我本人的胃口。
“所以在我们两个人还没见面之前,我给你下的判断就是应该就是比”卡文迪许实验室之前那个本人强,但又应该强不了多少的一个年青人。
“但是你在卡文迪许实验室度过的这几年间所取得的成绩,让我深深意识到了自己早先的判断是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
“但你同时又是我管理生涯当中所取得的最大成果,如果让我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汤姆孙爵士为实验室做的最后一个贡献,是钦定了我来当他的接班人;那么我对实验室做出来的最大贡献,就是当初点头同意接纳你为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成员之一.”
卢瑟福嘴里的话越说越肉麻,他说话时的神情也越来越激动。
只有嗓门不能越说越大声,因为从刚一开口的时候,新疆就已经达到了峰值。
才见面没几分钟,就得到了这么一番真情告白,熟悉内情的人知道这是卢瑟福和陈慕武几个月时间没见,诉说一下内心的感受。
不熟悉内情的人,肯定以为是卢瑟福在新西兰期间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如此毫无顾忌地真情流露,简直就像是在托孤。
“老师您言重了,如果没有老师你这几年的悉心培养,我是不会达到今天这个高度的.”
陈慕武赶快找了个话语空隙,插话拦住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卢瑟福。
他生怕不抓住这个机会的话。
不知道接下去还要说什么奇怪的话题,于是强行改变了两人之间谈论的内容。
“老师,索维尔会议临召开之前,我和爱丁顿教授在实验室里又做成了几个小实验,您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当然,当然!说实话,我临走的时候把实验室交给你和詹姆斯,心里想的是你们两个孩子别给我找些什么大麻烦就行。
“结果没想到我这次回来才刚到欧洲,你就给了我一份回国礼物。
“先是在法国马赛港下船的时候,我在几个星期前的报纸上看到了那个美国天文学家为了引起民众恐慌所说的那个无聊的理论,也看到了你对他的说法所进行的批判,还说要做实验模拟一下太阳内部所发生的反应。
“当时因为着急赶路,我没在当地找具体的物理学期刊,直到到了比利时,才看到了前两期的《自然》杂志。
“我以为你是说着玩儿而已,没想到还真被你把实验给做了出来。
“快跟我说说,你这实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发表在《自然》期刊上的那篇快讯实在是太简短也太敷衍了,以后再这么写可不行!”
小陈心说,那就是故意写得这么简短的。
他把自己在爱丁顿的“配合”下,做实验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卢瑟福,也解释了之所以在自然杂志上含糊不清,是为了把完整版留给这次索尔维会议上的发言。
听好学生汇报工作,卢瑟福脸上的表情很满意。
可即使这样,他仍不忘听到最后板起脸来故意批评几句:
“陈,在这个实验上,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可我不得不再多说几句,就是你做的这第一个实验,用被加速的质子轰击氘核,是不是早在1925年你发现了氘之后,我就第一时间同你设想过?
“而且在粒子加速器建成之后,我再一次跟你说过这件事,甚至都想把它定作是我们在加速器上进行的第一个实验,但你却又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把我给敷衍了过去。
“然而,现在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这个实验确实获得了正向的反馈,虽然没能达到预期,用质子把氘原子核当中的那个电中性粒子给轰击出来,可不还是因祸得福,从中得到氦-3了吗?
“陈博士啊陈博士,你如果当初早听我的话,那也就早把这个实验给做出来了!”
卢瑟福还是很精通御下之道的,陈慕武源源不断地产出实验结果,他当然很高兴。
但最后批评的这几句话,又能很好地敲掉容易自满的年青人还没来得及翘起来的尾巴,让他不要因为自己刚才的夸奖而变得飘飘然。
虽然他知道陈慕武绝不是那种人,这些话他还是要说。
他这并不是要敲山震虎,在成绩越来越突出的学生面前重新树立自己的威望,而是真情实感地为了学生好。
面对卢瑟福最后几句的重话,陈慕武有一万个理由可以狡辩,甚至能反驳得卢瑟福哑口无言,但他却没选择那么做。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说出来这么一句,“老师,您怎么知道我也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找到了中子?”。
可陈慕武也没有傻到为了逞一时嘴快,就把自己悉心准备的大杀器给提前揭开底牌。
而且卢瑟福又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好,所以他才在老师面前装出了一副乖学生的样子,深刻检讨了自己在实验当中犯下的错误:
“老师,您批评的极是,其实我刚刚故意隐瞒了在实验当中曾经犯过的错误,那就是之前之所以不愿意做这个实验,是因为我没想好氘气作为一种气体,应该如何才能放到粒子加速器里当作被轰击的靶元素。
“我是看了实验室内其他人发表的论文之后,才学会了利用无机化合物的结晶,把气体分子固定成固体的这个方法。
“如果不是爱丁顿教授逼了我一把,我可能连别人的论文都不会去看,依然想当然地认为氘气不能放入粒子加速器里当靶子。
“关于这件事情我必须检讨,可能是因为当了代理主任,手中有了权利之后,我对于学术研究的热情就懈怠了。
中有一句话说,学习就像是逆着水流划船,如果不努力进步的话,就会被水流冲着后退。
“实验室主任的这把椅子,只有亲自坐上去之后才能得知上面布满着荆棘,幸好您现在及时的赶回了国内,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我以后绝对不能再像过去几个月一样懈怠,必须在每一次实验前,都把自己认为成是什么都不懂的一个新人,不能再用以往的经验去一下判断,否则的话,这次在粒子加速器上的还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演的.”
陈慕武一边检讨着自己在这次实验当中的失误,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权利重新交回了卢瑟福的手上。
在这间索尔维宫的房间里,一老一小两只狐狸玩儿起了聊斋。
第360章 99海森堡打抱不平
卢瑟福从马赛下船,穿越整个法国来到比利时已经有几天的时间。
而陈慕武则是刚从布鲁塞尔车站下火车,被索尔维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接到索尔维宫以后,就第一时间来到了自己老师的房间里摆放。
卢瑟福有些心疼他这个学生,不想让他在刚刚经历了舟车劳顿,就又在自己这里长时间的劳心费神。
所以在又聊了几句,了解了一下在他不在剑桥大学的这段时间内,卡文迪许实验室内发生的种种事情,卢瑟福就主动结束了他们师徒二人间阔别多半年之后的第一次面对面谈话,让陈慕武今天晚上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争取以最好的状态来面对过几天在会议上的宣讲,争取做到万无一失,把他们在剑桥大学做的全部实验内容,都漂漂亮亮地讲出来。
临别之前,卢瑟福又让陈慕武再稍微等一会,说是有从南半球带回来的礼物要送给他。
卢瑟福在码放在房间一角的诸多行李里翻找了一会,送给了陈慕武一件用毛衣。
“喏,陈,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用新西兰最顶级的羊毛制作的毛线编织成的毛衣。
“等我们从比利时回到英国以后,冬天差不多就要到来了,你到时候穿上这件衣服正合适,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温温暖暖的冬天.”
卢瑟福的这件礼物,选择的既实用又贴心,他虽然外表很高大威猛,看上去放浪不羁,但实则却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几个国家的实验室里,靠着自己或指导自己手下的学生,获得那么多优秀的实验成果。
陈慕武连声称谢:“多谢,多谢老师,这么远的距离还没忘记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辛苦您把一件毛衣背了这么远,千里迢迢地从新西兰运回了欧洲.”
卢瑟福张开长满胡子的嘴,哈哈大笑:
“忘了谁都不能忘了你,毕竟我们卡文迪许实验室还要指望着做出更多的实验来!
“你再稍等一会儿,我还有另外的一样东西.”
他又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某种皮革制品。
“这是我在轮船途经澳大利亚的时候,从当地购买的一种比较有意思的特产。
这个礼物不是单单你有的,而是全实验室里的老师人手一份,不为别的,就为给大家瞧个新鲜。
“都说你是实验室里最聪明的人,那么就请最聪明的小伙子猜猜看,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卢瑟福毫不掩饰,脸上充满了想要看笑话的表情。
多亏了未来的互联网发达,就算是没去过澳大利亚,陈慕武也从抖音上刷到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猎奇视频。
他直接认出来了拿在老师手上这玩意儿,确实能称得上的是澳大利亚的特产。
这种特产的原材料,是只要是离开那个岛,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就不可能被看见动物袋鼠。
而卢瑟福手上拿着的,则是在网上很有名又很猎奇的一种用袋鼠身上的材料制成的纪念品,利用袋鼠的蛋蛋皮制作而成的零钱包!
看清楚老师手里拿着的这个东西,陈慕武总算是明白了卢瑟福脸上带着的笑容,原来是出自他童心未泯的恶趣味。
可理论上,他本人在这个时间线应该没见过袋鼠,所以绝对不可能见过袋鼠的蛋蛋皮,于是只好在卢瑟福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接过卢瑟福递过来的东西,一边仔细“把玩”,一边装出有些好奇地问道:
“老师,这个礼物制作的很精美,而且材质的手感也很舒服?让我猜的话,大概是用牛皮制作的一个小钱包么?”
卢瑟福摇了摇头:“牛确实也是澳大利亚的特产,可并不是最特殊最独一无二的特产,我们新西兰同样也养牛。
“不过你倒是猜对了一半,这确实是一个钱包,只是制成它的不是牛皮,而是来自袋鼠的蛋蛋皮!
“据说在澳洲淘金热的时期,这可是那帮淘金客们的好运袋,利用这种材料制作的钱包,有一种‘只进不出’的寓意.”
听完大笑着的卢瑟福给出的解释,陈慕武假装震惊了一下,又没让自己的震惊太过明显。
“这,这还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礼物,谢、谢谢老师!”
手里拿着新西兰羊毛毛衣和澳大利亚的袋鼠钱包,结束了和老师的谈话,陈慕武总算是离开了卢瑟福的房间。
但他没有继续按照卢瑟福的指示,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休息。
他把这两种礼物放回去之后就再次出门,到各位物理学前辈的房间逐一拜访。
楼的哇在歌里面唱的那句“礼多人不怪”,不仅在中国内适用,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陈慕武先去了德国人那边,明年即将七十岁,已经退休了的普朗克身子骨硬朗得很,依然坐着火车来到邻国,参加这次的索尔维会议。
这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德国的物理学界首次重新为世界学术界所接纳的知名会议年初因为意大利的那位墨光头好大喜功而召开的科莫会议不算身为德国物理学界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物理学家,普朗克当然要亲自带队前往。
退休后的普朗克因为上了年纪,所以也和留守在剑桥大学的那位同龄人老汤姆孙一样,基本上不怎么关心物理学最前沿的知识内容,渐渐变得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固步自封。
他只是感谢了陈慕武宁可违抗师命,降价也要把粒子加速器卖给柏林大学的这种高尚行为,还夸赞了那个把加速器的元件从英国运送到柏林帮忙安装,并且耐心指点了加速器应该如何使用的另一位中人赵忠尧。
这一波,属实算是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着人数钱了。
因为基本上没有人带家属来参加这次索尔维会议卡皮察除外,所以和普朗克住在同一间屋子的,是来自德国的另外一位著名物理学家,也是陈慕武亦师亦友的老朋友,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可就没有普朗克这样好说话了,他在普朗克感谢完陈慕武又感谢完赵忠尧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向他开炮:
“陈博士,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已经很久都没见过面了?”
陈慕武已经感觉到了来者不善,并且在心中也默默反驳了他的这种说法。
明明我们去年秋末冬初的时候,才刚刚见过一面好不好?
当时在柏林西里西亚火车站的站台上,把自己截下来不让回英国的那个人,不是你爱因斯坦教授,又会是谁?
可他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附和着爱因斯坦的观点:“谁说不是呢,爱因斯坦教授!我本以为会在今年年初的意大利科莫湖畔同教授您见面,谁知道您却没能去参加那次会议,这还真是可惜!好在我们这次在布鲁塞尔终于见面,距离上次会面的时间,差不多过去了整整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