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口事件”迫使段政府垮台,曾宗鉴也终于能够脱离外交部次长这一令人屈辱的身份。
他于是在1926年履职,接替离任的前任公使戴陈霖,以民驻瑞典公使的身份到斯德哥尔摩履职赴任。
可是陈慕武这次来瑞典,却没能跟他的这位学长见面。
原因是曾宗鉴在上任之后,才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个烂摊子。
经费外交部那边已经拖欠了好几年,导致公使馆内的办公人员大量出走。
曾宗鉴不是烤馒头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像比利时的王景岐那样,从烤馒头那里拿到充足的外交经费,用以支持驻外公使馆继续维持运转下去。
他是1926年中旬到达的瑞典,在1927年春夏之交,就又跟着“民驻外公使讨薪团”一起,从各自的岗位上离任,回到国内季节,共同向外交部和北洋政府施压,要求他们赶快结清这几年欠下的驻外使领馆经费,否则的话,就拒不返回岗位上履职。
这个情形,可比当初的那位担任教育部佥事的鲁迅,跑到教育部的大门前竖起一块“不干了”的牌子要大得多。
这个规格很高的讨薪团,团长还是陈慕武老熟人。
他在今年年初于罗马和那位驻意大利公使朱兆莘见过面以后,对方就开始四处串联,最终带着一大帮常驻欧洲的公使们浩浩荡荡地杀回了国。
这些位公使,绝大多数都像他们向外交部提出来的口号那样,不发经费和薪水就绝不返回驻地。
他们一等就是几年,直到北洋政府倒台,京政府上岗。
比起北方这些甚至从清朝就开始在外交战线上工作的老人,京政府的外交部更倾向于启用新人。
这些回国讨薪的公使,除了少部分经过甄选之后被京外交部继续留用出使他国,大部分都被授予了外交部顾问这种虚职,在外交系统上拿着少得可怜的薪水养老。
驻法公使陈慕作为民外交系统的元老级人物,在晚年变节投靠了本人当起汉奸,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接受不了从外交部的实权人物到无人问津的顾问这种地位骤然变化带来的心理落差。
曾宗鉴走后,民在瑞典的公使馆的人事变动还没完。
按照外交部的相关规定,公使因故不在职位上的时候,应该由公使馆内外交职衔最高的参事或者一等秘书来担任驻该国的临时代办。
比如在英国当了几年代办的一等秘书朱兆莘,还有曾宗鉴被任命驻瑞典公使,却因为外交部次长这一身份逗留在国内处理外交事务的那段时期,充当驻瑞典临时代办的公使馆中的参事衔一等秘书龚安庆。
后者在曾宗鉴到任后不久,就转而横渡大西洋到美国去担任驻旧金山的总领事。
同样是驻外的使领馆,但美国那边的情况又和整个欧洲都完全不一样。
欧洲基本上算是广义白人的大本营,从人家的老祖宗开始算起,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居住了一两千年的时间。
所以这些欧洲国家都或多或少的对中人,或者说是黄种人很排在,严格把控着自己国家境内外国人口的数量。
而美国则不尽相同,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民族是印第安人,后来早就被坐着五月花号漂洋过海来到新大陆的那些人和他们的后代,猎杀掉了十之八九。
现在的美国基本上没什么原住民,而彻底变成了一个移民国家。
虽然依旧是白人占据大多数,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是下等公民,其中也就包含了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或主动或被动移民到这片土地上的华裔。
华人在美国土地上的地位不算高,但他们品格当中有一点却很吃香,那就是在吃苦耐劳的同时,也会抱团聚在一起,不怎么和外界掺和,而是活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所以在美国这个华人比较多的城市里,大家都是以聚集区的方式聚在一起。
因为曾经发现过金矿,旧金山刚好是现在美国国内华人人数比较多的一座城市。
就算北洋政府的外交部拿不出经费来给美国的使领馆,像龚安庆这些来自家乡的官员们,依然可以在美国父老乡亲们的帮衬下活的很舒服很滋润。
所以龚安庆反而因为新任公使的到来而因祸得福,卸下临时代办的职位,去美国当个衣食无忧的总领事,自然也就不会去参加欧洲这边的“公使讨薪团”。
曾宗鉴跟团回了国,瑞典公使馆这边的事务就交给了馆内的一位一等秘书做代办。
然而没过多久,这位一等秘书也受不了公使馆内这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境愤而辞职,挂印封金,呃,没有金。
到现在,赵忠尧和陈慕武来到瑞典的这一次,负责让公使馆能够进行最低限度运转的,是公使馆内的一位三等秘书,雷炳扬。
在现在这个国际外交关系当中普遍没有大使的年代,公使就是一个国家派往另一个国家的最高使节。
公使下面是参事,参事下面是一等秘书、二等秘书,然后才轮到三等秘书。
这在民的外交职衔当中基本上处于最最低一层,在下面仅有一个随员,比三等秘书的职位更低。
今天来到晚宴现场,代表获奖人之一赵忠尧来出席晚宴的,也是瑞典公使馆中的这位三等秘书雷炳扬。
他可能是第一次出席如此规格的活动,浑身上下都展现出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拘束感。
雷炳扬身上穿着的那一身整洁干净但又廉价的衣服,已经能算是他作为一国使节的最后尊严了。
雷炳扬身边坐着的,是英国驻瑞典的公使,阿瑟格兰特达夫爵士。
今天来参加晚宴的达夫爵士,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因为有爱因斯坦,一众物理学家们群星闪耀,二十世纪当之无愧地可以被称作是“物理学的世纪”,在本世纪初的头三十年里更是如此。
相应地,物理学也因为先后有普朗克、爱因斯坦、玻尔和陈慕武等一系列世界闻名的物理学家获奖,成为诺贝尔奖颁发的这几门学科当中最具有知名度的一门学科。
今年获得的物理学奖的三名物理学家当中,有两名都是英国人,剩下的赵忠尧虽然国籍不是英国,但他也是在英国的最高等学府剑桥大学里面接受的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
三位得主一老二新全都出自卡文迪许实验室,让达夫爵士脸上容光焕发。
这说明英国的教育事业很扎实稳固,能够源源不断地培养出人才来。
他又颇为自傲地把目光投向了今天前来参加晚宴的其他各国公使:德国大夫研究胆汁获得了化学奖,奥地利大夫研究精神病获得了生理学或医学奖,法国的一个哲学家获得了文学奖。
这些人获奖的含金量肯定是不如他们英国的物理学奖这么扎实,可好歹也都是欧洲的强国,学术研究氛围很浓厚,得奖是理所应当的。
最让达夫瞧不起的,是那边那个打扮的光鲜亮丽,但在礼节方面总是犯错误的乡巴佬暴发户,美国公使,利兰哈里森。
他头油倒是抹了不少,还四处乱窜各种交际。
可是他们那个国家,今天可曾有诺贝尔奖获奖得主上台发言呢?
嘁!
第389章 128美国公使哈里森
大英帝国的落日仍然挂在天空,人们还能稍微从余晖当中感受到温暖。
故而英国公使达夫爵士,在出席本次诺贝尔奖晚宴的时候,毫不怯场,他大大方方地像个主人一样,可能是“直把斯德哥尔摩当伦敦”了。
达夫爵士可能是因为看那个美国的哈里森公使在会场上上蹿下跳有些不顺眼,觉得不入流还操着一股外乡口音的乡毋宁阿迪宁,在会场里扮小丑十分不爽,所以他装出了一副十分热情的样子,拉住身边的中驻瑞典临时代办雷炳扬,假模假式滔滔不绝地扯起有的没的来。
他这个时候完全不顾及自己是大英帝国的爵士,是英国在瑞典的公使,而对方只是远东孱弱中的一个三等秘书,两人在身份上有些很大的差距了。
“代办阁下,贵国这几年隐约有崛起的迹象,1924年陈慕武博士就率先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然后就是三年之后的今天,这次赵忠尧博士也第二次在奖章上刻上了中人的名字。
可喜可贺!”
“呃,多谢公使阁下您的称赞,但是不管是陈博士还是赵博士,他们固然都是我国的青年才俊,可是两个人的成功,排除掉自身的努力,也离不开贵国的剑桥大学,对他们的培养。
“依我看来,他们能够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是我们中英两国联合的结果,英国在这件事情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第一次出席这种重要场合的雷炳扬本来就紧张,面对达夫爵士这种热情的举动,他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雷炳扬只能唯唯诺诺地问一句答一句,他那局促地样子,更能反衬出达夫爵士“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
呃,樯橹并没有灰飞烟灭。
陈慕武没有坐在公使那边,否则的话,倘若他听清雷炳扬为了吹捧英国人都说了些什么话,肯定会变的哭笑不得。
怎么自己就是被英国人培养出的成果了?
如果当初来的不是英国,是德国,是法国甚至是荷兰、比利时、意大利,他陈慕武依然能够在物理学上取得成绩,拿到诺贝尔物理学奖。
但是没了他陈慕武之后,英国能不能拿到一个又一个诺贝尔奖,卡文迪许实验室能不能在因为经费不足而稍微沉寂之后再创辉煌,这都是一个未知数。
达夫爵士对雷炳扬的回答,或者说是吹捧的彩虹屁很是满意,他忽然故意提高了声音,当着在场全部公使的面大声说道:
“代办阁下,就像阁下说的那样,不论是陈博士,还是赵博士,都是我们英中两国合作的典范。
英国和中国都是有着很长历史的国家,在这么多年的发展过程当中,积累下来了很深厚的底蕴。
“中国有人才,而英国有优秀的教育系统,未来我们继续合作,一定还能培养出更多的对世界对人类有益的物理学家科学家,而绝不会培养出那种脑子里除了赚钱什么都没有的金融投机者!”
达夫爵士的话说得越来越大声,直到最后恨不得都要喊了出来。
而在他话语最后点出来的金融投机者,则是暗搓搓地代指美国华尔街的那些金融家,以及越来越狂热的美国股市。
说到底,就是看美国公使哈里森在晚宴上的所作所为不顺眼,故意抬高英国的地位,从而达到暗地里贬低美国的效果。
这哪里是什么外交场合,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儿戏。
鹬蚌相争,得利的是渔翁,倒霉的是……
陈慕武。
美国公使哈里森又不是傻子,他当然能够听出来达夫公爵话语里那些讽刺的潜台词。
好在这位公使先生他本人的理智还在,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言语相激而血往上撞,失去理智同达夫爵士吵架。
说不定那个虚伪的英国佬,等的就是他自己这么做。
只要他做出这种举动,不就更能证明英国人嘴里说的话不虚,自己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而美国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国家。
哈里森干脆连反唇相讥的想法都没有,他直接端着酒杯离席,去了晚宴会场当中的别的地方。
诺贝尔奖得主的那一桌,是今天晚上全场的焦点,自己如果贸然走过去的话,那他的意图就变得很明显。
所以哈里森把他的目标定在了别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曾经在三年前同样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陈慕武。
既然英国公使选择从中代办的身上下手,展现他那浓浓的优越感。
那自己干脆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攻略掉陈慕武好了。
“陈博士,晚上好!我是美国驻瑞典的公使,利兰哈里森.”
在发展了黄帝星,并且接受了《时代》周刊的采访过后,陈慕武对美国的态度那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曾经明确表态过,不公正的《排华法案》一天不被废止,自己就将一天都不踏上美国的领土。
当然这也包括同样出台了法案排华的美国北方邻居和小跟班加拿大,虽然这个国家现在来说还没什么存在感。
所以陈慕武从未主动跟美国的国家官员们打过交道,他认识的美国人数量也寥寥无几,不是物理学家康普顿,就是天文学家坎贝尔,都是学术研究圈子里面的人。
直面美国外交人员,对陈慕武来说还是第一次。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哈里森都已经亲自走过来当面打照顾了,虽然拿不准他心里想的和过来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但陈慕武总归要客气两句的。
“很荣幸能够认识公使阁下,不知道阁下今天晚上找我,是有何贵干呢?”
陈慕武一有回应,哈里森便很自来熟地在餐桌上放下酒杯,在陈慕武身边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
“陈博士,你或许不知道,在二十年前,当时年纪轻轻的我就已经是美国的外交人员,作为低等级的工作人员随着出使各国的公使们去过很多国家,当然也就当过邶京。
似乎是在1901年?我记不太清了。
“我对中这个国家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里的人们质朴又勤劳,只是缺少对西方社会的一些接触而已。
“我觉得假以时日,这个国家一定能崛起,果然在二十多年以后,出现了你和今天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赵博士.”
哈里森的本意,是想打一打感情牌,通过说自己曾经去过邶京,来迅速拉进和陈慕武的好感。
只是的话语里充满了不自知的傲慢,若不是顾及到场合,估计陈慕武的眉毛早就要拧到了一块去。
什么叫“缺少对西方社会的一些接触”?
意思就是在此前的中人蒙昧不堪,是东湾外的一声炮响,给中送去了先进的知识呗?
而且看对方的那个意思,他好像是把陈慕武的成功,大部分功劳都揽到了西方的教育和普世价值观上面。
而且最让陈慕武气愤的,是他在话语一开始提到的那个时间,1901年。
这个年份,如果是只看四位阿拉伯数字,那么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年而已,充其量可以说是人类进入到二十世纪后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