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骑士,然而这年头的骑士尚且无法一边骑马一边作战,一旦需要布设军阵之时,需要下马步行。
忙乱的声音仅仅响了十息就停了下来,又是之前那个粗厉的声音再次一声怒吼:“风!”
“风,风,风!”有节奏的齐呼声响起,兵器敲击盾牌的声音传来,然后是“轰”地一声闷响,显然是五百前军已然开始前进。
鼓声隆隆,有歌自琅琊台顶传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胡亥此时已然心旌飘摇!
虽然由于山壁阻隔,他无法看到前军的情形,但是光是听着从台顶传下来的声音,亦足以让他感受到一股天下无敌的气势!
“不愧是天下第一强军!”他由衷地感叹道。
再度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打量了一眼,胡亥心动地开口:“骑都尉,吾等可否直接从台侧上去?”
琅台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的高度差并不太高,而且琅台的坡度较缓,虽然战车依然上不去,但是如果抛弃战车,直接从台侧爬到顶上,亦不是什么难事。
当日少端等人便是从山脚一路爬上台顶,亦不曾费多少时间,毕竟琅琊台高总共也只有百丈不到而已。
“不,偏将军,现在妖邪手段不明,吾等暂不上台。而且,吾等尚要防备妖邪自此处逃遁!”李超则是摇摇头。
“便让大军停留此处,吾与尔二人一同上去如何?”胡亥此时已经心痒难耐。
“军律,主帅不可轻离!”李超淡淡地提醒。
胡亥脸上露出一丝不愉之色,李超也瞬间反应过来,连忙补救:“不若这样,吾等现在向前移百丈,至台顶垮塌处止。”
“如此,吾等既可以看到前军试探妖邪之过程,亦能够守住谷底,无使妖邪自此处逃遁!”
“如此甚好,吾等快行!”胡亥大喜过望。
一声令下,大军再次沿着山道向前移动,百丈的距离转瞬即至。
兵车再次停下,此刻头彻,亦即胡亥与李超所在的头排兵车已然抵达了谷地处。
这个谷地乃是因为山体垮塌,以及数百年流水侵蚀而成,说是谷地,其实亦只是台体上一点裂痕而已。裂痕并不深,最深的地方亦只有十余丈,上面还有流水与冰凌切割出来的痕迹,不过宽度惊人,有数十丈之多。
原本山道亦为此裂痕所破坏,不过此时已经被几块石板所修补,此便为斥候和前军手笔。
由于台顶皆为夯土,故裂痕里的植被亦不算茂盛,透过稀疏的孤树,胡亥与李超此时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北侧百余丈处,亦即琅琊台中心位置,此时已经形成了一个大水潭。
由于角度问题,水潭的深度究竟有多深,大家都无法看到,却可以看到之前所见那条白蛟此时整个身子已经离开了水潭,成龙盘之势停在水潭边,蓄势待发。
龙盘与蛇盘不同,蛇盘乃是成圆,而龙盘则是把整个身子直立弯曲,成一个“几”字。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条被称为妖邪的白蛟真是威风凛凛,一看就非凡。
而此刻正与白蛟对峙的,正是五百前军。五百前军此时已经行至距离白蛟不到三十丈的地方,一名虬髯军校正骑马于阵前掠过,显然他正是这五百前军的主官,也就是五百主。
“立盾,起戈!”粗豪的声音再次传来,前两排秦军陡然蹲下,盾牌狠狠顿在地上,而第三四排的秦军身体亦微微躬下,将手中长戈架在盾牌顶端,戈尾插地。
一个宛如刺猬一般的军阵瞬间成形,五百主的命令再次响起。
“臂张,三十丈,齐射,三发”
“臂张,三十丈,齐射,三发!”一个略显沙哑的嗓子复述他的命令,“轰”的一声弩弦震动之声响过,似无数倦鸟投林一般,只见百余个黑点陡然飞起,“呜”地锐啸着向水潭方向落去!
胡亥看得目眩神迷!
秦军悍勇善战,然而悍勇善战并非秦军能够一统六国的法宝,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乃是秦军的弩!
由于采用了标准化制作流程,以及严格的物勒工名,也就是工匠必须要在自己加工的军械上留下自己名字,便于追责,导致秦军的弩机极为先进。两架不同的弩之间,零件可以通用!
再加上秦军创造性地使用了宛如后世一般的流水作业法,导致大秦工匠所造军械产量极高,一名大秦士卒身上携带有五十支弩矢!
而与之相对的,乃是楚国曾有一名神射手养由基,又叫养鹞基,“百发百中”这个成语就是因他而生。
楚王为了让养由基在战场的作用最大化,乃穷搜国内,欲求箭杆笔直,毫无瑕疵之羽箭给养由基装备,以求养由基能够在战场上远程狙杀敌国大将。
结果搜遍了整个楚国,仅仅得到三支完美无瑕的羽箭!
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养由基身上仅仅只有三枚完美的羽箭,而一名普通的秦军士卒,身上就携带了五十发一模一样的弩箭!
正因为弩箭的强大,秦军战阵一般都会采取最宽大的正面。譬如此次,前军五百主直接豪迈地摆出了一个五十为彻的横阵!
此次五百前军的兵力配属为牌兵,也就是盾牌兵一百,长兵,就是戈矛手一百,臂张弩一百,蹶张弩二百。
其中臂张弩乃是单人操作,百将一声令下,便是百枚寒光闪闪的驽矢呼啸着,向着水潭一侧的白蛟飞去!
不等这一百枚弩箭落地,弩手们就已经开始迅速上弦,重新装填弩箭的“咔咔”声接连响起。
而五百主再次一声厉吼:“蹶张,齐射,亦三发!”
“呜”地一声锐啸,蹶张弩兵此时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无数远比臂张弩粗大得多的黑影瞬间腾空,笔直地冲着白蛟飞去!
“夺夺”的震响声铺天盖地地响起,胡亥此时已然目眩神迷。
“吾今日方知,吾大秦弩阵……”
“天下无双!”
……
与此同时,就在秦军欲与蛟龙动兵戈之际,琅琊行宫。
始皇帝正穿着一身朴素的麻衣,端坐在仙宫一个香案前。
“胡亥志大才疏,野心颇大却不学无术,且好迁怒于人。”
“而扶苏素有贤名,却暗藏狼子野心,且身为芈家子之后,朝中泰半为旧敌。”
“其余子皆碌碌,不值一提。”
“如此,秦二世可为谁?”
仙宫便是寝宫,今日胡亥上琅琊台斩妖邪,而始皇帝则是在行宫内进行斋祷。
他放下了手中看了多日,但却毫无所获,甚至一个字都没看懂的‘天书’,脸上带着一层愠怒。
“此为天书?当真是贻笑大方!”
始皇帝怒哼,但突然感受到一丝心悸之感,让他心中生出一股不宁。
这感觉来的格外突然,以至于让他忍不住捂住了心脏。
随后,他抬头,目光深邃地看着远处天边,那座隐隐的高台。
这感觉,似乎是因为琅琊台?
胡亥带兵前去斩“蛟”祭天,那边可是发生了什么?
但这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
心中不宁的感觉消失,始皇帝微微皱眉,想到胡亥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定于五日后去往琅琊台祭天,除了祭奠四时之神,祈求大秦四处风调雨顺之外,尚需焚表以告上天,欲废公子扶苏为庶人之事。
这年头废长立幼乃是无道之事,始皇帝倒不怕天下对他口诛笔伐,反正他已经背了无数骂名,多一件少一件并无不同。
关键是,此举会触怒上天,若是上天降罪于天下,大秦危矣!
而且,扶苏并无无德事。
他确实以神仙事蛊惑始皇帝,并且心无孝悌。
然而,此实为诛心之言,扶苏并未真正有无德之行。
岂能以诛心而废国之储君?
况且,朝中大臣有三成视其为寇仇之后,亦有三成尚心存疑虑,真正视其为大秦储君者亦只有四成不到。
此为昔日秦宫乱政遗祸。昔日秦宫内部有三个势力,芈八子,亦即芈月所代表的楚人势力,夏太后所代表的韩人势力,以及秦人势力。
三者中,秦人势力竟是最弱的!
始皇帝虽然已经将楚人势力以及韩人势力都清理出朝堂,却仍有不少故旧位居朝堂之中。
这些人对扶苏的态度各异,一位这样的君王,对国朝来说,并不是好事。
然而他于民间声望极高,其仁善之名天下皆知。
今天下已定,是皇帝亦已收天下威权,此时若有一位仁善之君,于民修养,又是好事。
至于胡亥……
唯一能让始皇帝选择他的原因,便是因为胡亥肖己。
说不定他亦能成长成自己这边雄才大略的帝王呢?
微微咳嗽了两声,始皇帝收回了目光。
他前几日于龙舟登岸时,正好遇到天降豪雨。
尽管有伞盖遮挡,他依然被淋了个全身湿透。
而此时已然是春夏之交,琅琊又濒海,并不寒冷,淋点雨按理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然而始皇帝却感了风寒,现在全身发热,咳嗽气短,竟似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
“朕老朽欲死矣!”始皇帝悲哀地想。
他的目光落在了香案上。
香案上,摆着一块山石,上头有五个飘逸大字。
“亡秦者胡也!”
这正是蒙恬自云梦山扛回来的石板,扶苏与蒙恬二人现在已经被关入了古越王宫的监牢里,自琅琊行宫建成后,那里已经改成了廷尉监牢。
一看到这几个字,始皇帝心中就升腾起一阵怒火,他怒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他生性本来淡漠,心怀天下,对个人情感看得极轻。
结发的王后,说赐死就赐死了。最宠爱的妃子,宠爱到将自己长子都挂到她的名下,甚至名字都改成她最爱的家乡小风之名,曰“山有扶苏”,同样因为与自己灭六国理念冲突,导致对方郁郁早死。
至于儿子,他之前亦不如何看重。
毕竟,他乃是始皇帝!
他能活万世,而儿子并不能!
他乃是天下人的君王,而不是扶苏胡亥等人的父亲。
然而,一朝梦醒,始皇帝不得不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直到此时,始皇帝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信过长生,亦从未真正在内心里彻底摒弃个人情感。
就如他的陵墓,自他即位秦王前一年便开始修。即使在他一统六国,为自己炼制不死之丹时,陵墓依旧没停。甚至为此还派出最得力的大臣李斯,征发民夫百万,以求尽快完工。
这便是他一看到这块石板就生气的原因。胡亥不孝不悌,而扶苏纵使亦不孝不悌,亦强过胡亥许多。
但是尔是朕大子,尔乃是天下皆称仁善之公子,尔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之扶苏!
尔如何能如此?
这或许是一种被欺瞒的心理。
他的目光跳过石板,落在了一个包裹上。
这个包裹乃是用披风团成的,上面还有着箭矢刀兵所留下的痕迹,显然披风的主人乃是一位骁勇战将,曾经无数次亲冒矢石,率先冲阵!
这件披风的主人不用说,乃是蒙恬。
始皇帝微微有些唏嘘,他看了一眼四周。斋祷乃是祭拜天地之前必须要行的礼仪,且除斋祷之人外,不可有女子,残缺之人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