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听得动容,顿觉理屈词穷,无言以对,沉默半晌之后,方才悻悻说道:“那大都督要发兵驰援,为何你家军师屡次拒绝我江东的好意?”
诸葛亮又是一声长叹,摇头说道:“子敬,你与周郎乃是故交,难道你不明白周郎的用意?我们诚心为了江东阻敌之际。周郎所考虑的又是何事?难道不是令我荆州与曹操两败俱伤,他坐收渔利么?我家军师曾说:宁可为了江东战死,也不可让江东的驰援之师,成了吹奏樊城五万忠魂挽歌的刽子手。”
“军师说这话时,五脏俱伤,恸哭流涕。他曾说:‘我宁舍近求远,恳求南蛮王出兵相助,也不愿求援江东,第一是不想被自己的盟友背后捅刀子。第二是若曹操忽然从东线攻击江东,鄱阳水师可以及时驰援,不会为了樊城之事,葬送江东!’”
“江东可辜负结盟之好,但荆州绝不辜负江东!”
“以前如此,如今也这样。樊城虽已退敌,但危机重重,时刻都有陷落之危。但从我荆州为江东阻敌那一刻,便已预知到了这一刻的到来!”
鲁肃听着诸葛亮的话,忽然又想起临来之时,周瑜所言的希望荆州打败仗,最好与曹操两败俱伤的话,心中顿觉万分愧疚。仿佛江东果然做了十分不地道,辜负盟友之意的混账事。
又觉得孔明昔日为了结盟来往奔波,到头来却被江东算计,果然是委屈之至。
“我樊城五万将士,纵死之日,也会仰头向襄阳,死而不屈!纵有幽怨,皆在我诸葛亮一身,不怨江东。”
诸葛亮忽然长身而起,端起酒杯,朝着樊城方向祭拜一番,撒酒在地上,黯然叹息说道。
“孔明!”
鲁肃再也把持不住,上前一把握住孔明的手,泪流满面。
“孔明放心,但有我鲁肃在,绝不会让你孤军奋战!江东永不弃荆州!”
军师府中大院中,孔明左手执鲁肃之手,右手端着酒杯,朝天敬道:“我与子敬,互为知己。虽非同僚,也非兄弟,但情谊深厚。若曹贼再次南下,意图江东,我必说服主公,再次阻遏曹贼,帮助盟友,共扶汉室。同盟之谊,天地为证!若有违背,有如此酒!”
孔明说罢,将手中的酒杯倾倒,杯中酒汩汩流出,一条直线倾洒在军师府的草地上。被酒水清洗过的草叶,更显得油亮峥嵘。
鲁肃感动不已,此刻的情绪,早已在诸葛亮的渲染控制之下,忍不住低头将自己的酒杯也擎在手里,高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则用力挽住孔明的手臂,神情激动的说道:“孔明信义素著,一诺千金。为促成我孙刘联盟,不遗余力。但我江东不仁,反而心有怨愤,此皆鲁肃之过也。鲁肃此次回江东,必诉说明白,使孔明不再受刘皇叔埋怨。”
“祝愿孙刘联盟,友谊长青,曹贼早晚必灭!”
鲁肃朝天祝罢,也学着诸葛亮的模样,将杯中酒倾洒在草地上。
“孔明兄,依你之见,曹贼可有再次南下的可能?”
两人各自归坐之后,鲁肃情绪稍微平复,抬头看着孔明问道。
“曹贼所以退兵宛城,不过是畏惧我军师的南蛮王兵马厉害。再加上马超南侵,许昌朝不保夕。如今马超已经回军,曹贼若不南下,又当如何?”
孔明坐定之后,便不再饮酒,反而换来新鲜的茶叶,替鲁肃斟上一杯。浓郁的茶香,瞬间又弥漫了整个小院。
“既然如此,不知荆州,可有准备?又是否需要江东支援之处?若有,孔明但请明言,鲁肃这次回去,必然在我主公面前,据理力争!”
鲁肃睁着眼盯紧了诸葛亮。
他来荆州之前,已经从鄱阳湖周瑜所在处得知了荆州的命门弱点,那便是樊城的人马过多,粮食不继,已经危在旦夕了。此时再问孔明,实则是在内心之中,再次印证,孔明是否真的坦诚相待,不施谲诈。
诸葛亮原本已经神情舒展,听到鲁肃提到这个问题,忽然再次凝眉,将端在嘴边的茶杯放下,叹息了一声,说道:“子敬。我以实相告。但你切不可告知公瑾。若公瑾知道,你我孙刘联盟,恐怕也就到头了。”
鲁肃信誓旦旦的举手起誓说道:“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天下在无第二个人知道你我今日所言之事!”
孔明这才叹了口气,低头垂眉说道:“我荆州诸处无碍。唯独樊城,当时为了抵挡曹贼,将孟获的南蛮王二十万兵马移师驻扎。没曾想曹贼退去,却又并不远遁,驻扎在宛城虎视眈眈。我军师有心将南蛮兵撤走,又怕阻挡不了曹贼南下,你我两家都要遭殃。但若长期驻扎,粮草又不够用。所以我军师才顾不得在这里等待你的到来,匆忙往桂阳三郡筹粮去了。”
鲁肃心里一阵紧张,往前凑近,低声问道:“军师筹粮,可有把握?”
孔明忽然展颜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淡定神态,低声说道:“樊城粮草,尚可支撑半月之久。军师去日曾说,若十日内可筹措粮草,则樊城守军固守不动,若十日内筹不得粮草。便下令撤军,弃守樊城,回军固守襄阳。”
鲁肃尴尬的一笑,心神不定,六神无主,讪讪说道:“诸葛军师智谋天下无双,此行必能成功。我等皆是多虑了。”
二人再次叙谈片刻,鲁肃声称酒醉,不能支撑,拜辞回馆驿安歇。
孔明起身,也是身体摇晃,似乎醉酒之深,更胜鲁肃,两人摇摇晃晃,走出军师府的府门,鲁肃上马归去。
“军师,你可真是神了!”
孔明还未回身,身后已经传来了刘备的大笑之声。
“没想到孔明的一纸文书,丝毫没提鲁肃,鲁肃却果然到来!”
刘备和诸葛明从内堂缓缓走出,来到院中。刘备看着鲁肃匆匆离开的方向,笑呵呵的说道。
“诸葛兄长,小弟也已猜测到,孙权必然不敢前来荆州会我主公,可是你又怎能确定,孙权不来,必托鲁肃替代于他呢?”
诸葛亮转身回到院中,身形挺拔稳健,早已没有了丝毫的醉意。
诸葛明淡淡一笑,手摇折扇,晶莹的扇骨在夕阳下闪着光华,如一泓秋水:“孙权帐下文武众将,分为两派。江东氏族为主的求和派以及周瑜韩当程普为首的主战元老派!求和派一意求和只顾自己的利益,必要之时甚至可以把孙权推出来做挡箭牌。主战派则战意过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二者皆过于极端!”
“唯有鲁肃,在江东并无大族财富,即忠于孙权,又不是极端主战。孙刘联盟,也是在他的推动之下方才促成。孙权色厉内荏,对曹操畏惧至极。他害怕张昭把自己卖给了曹操,更害怕周瑜直接兵发荆州把孙刘联盟彻底推翻。所以除了鲁肃,他别无选择。”
刘备眼睛盯着诸葛明,满眼皆是崇拜之色:“军师料事如神,倒令备理屈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夸赞你了。”
诸葛明淡淡一笑,并未理睬,反而转头去看诸葛亮:“孔明,鲁肃不来,我甘当军令。如今鲁肃已经来了,若你借不到粮,又当如何呢?”
诸葛亮凝神倾听,认真学习着兄长诸葛明的智慧之处。此时听到诸葛明微笑提问,也急忙缓过神来,转身到了刘备的面前,躬身行礼,正色说道:“孔明在主公面前担保,鲁肃此刻辞去,必然星夜回江东去见孙权。若十日之内,江东无粮草运抵樊城,孔明甘当军令,纵死无怨!”
刘备看了看诸葛明,又转头盯着诸葛亮。
“樊城的命运,都在二位军师的手里了!”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总和也不过几番言语,难道真的便能赚来几十万石粮米,使我樊城转危为安?”
“实在不可思议,不可想象!”
诸葛亮看了看族兄诸葛明,神态自若,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趁着夕阳的余晖,似乎已经将天下尽皆掌握在股掌之间,随意操作,万物皆为刍狗,任其驱驰!
128.第128章 大丈夫立世,当提三尺剑,建不世之功!
128.
江东,柴桑郡。
吴候宫内堂,孙权朝罢之后,单独在此召见了昨夜归来的鲁肃。
“主公,鲁肃未及与孔明拜别,星夜返回江东,有要事禀报。”
鲁肃神态哀戚,双目红肿,言辞之间,疲态略显。
孙权大奇,不知鲁肃遇到了什么事,会是如此的一种状态。难道是他家中出了事故?但似乎断然不会,鲁肃家在江东,若鲁肃家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自己身在江东自然会提前知晓,怎么会连身在荆州出使的鲁肃都已返回,自己却一无所知?
难道是荆州出事了!
孙权心里不由的一沉!他自然不关心荆州的生死,但荆州与江东生死同船,为了自己的生存,他又不得不关注荆州的局势。
然而荆州与江东,不过是两家同盟。纵然有事,或焦虑、或愤怒、或感叹,怎么鲁肃会是这幅悲伤痛哭的模样?
孙权心里疑云重重,不知道鲁肃到底想要诉说何事,他也好奇心起,急忙前去扶住鲁肃,安坐在侧座上。
“子敬,莫要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来。”
孙权有心安抚鲁肃的情绪,声音极尽缓和的说道。
“主公,樊城守军,艰苦难当,如今粮草将近,危在旦夕了!”
鲁肃用衣角拭泪,泣声说道。
“哦!”
孙权冷冷的应了一声,瞬息之间,面色大变,再也没有刚刚的那份关怀贴切的模样,反而面色带霜,多了几层不悦和愠怒。
“若樊城再无粮草运抵,恐怕南蛮王的兵马哗变,荆州局势将急剧恶化!”
鲁肃说话之间,感情融入,不觉又想起在襄阳的时候,与诸葛亮在军师府对宴的场景,越发觉得江东对不起荆州。
“昔日曹操诬陷主公毒杀曹冲,兴兵南下,征讨江东。恰逢诸葛亮来江东称谢我归还长沙郡,主公求他促成孙刘联盟,共同抵御曹贼。诸葛亮言出必行,回归之后,果然说服诸葛闻德军师和刘备,才有了后来的樊城血战,阻尼曹贼。”
“如今樊城守城官兵,即将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如此英勇之士,却得如此待遇,岂非令人心酸!”
鲁肃只顾着诉说衷肠,代入其中,完全忘了这里可是江东的吴候宫,面前的人,可是三分天下的英雄孙仲谋!
“子敬若觉得荆州好,樊城好。又何必回归江东?留在荆州,做一副手,岂不是好呢!”
孙权面色阴沉,忽然冷冷的说道。
鲁肃身子一震,登时呆立,也在这一刻,如梦方醒。
“主公……”
鲁肃想要分辨,却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子敬。孤对你可算得上信任!你离开柴桑之时,孤亲自执手相送,当着众人之面,对你恩宠有加。说,孤除了未将江东的天下让付与你之外,何处可曾亏待与你?”
“你不过去了一趟荆州,三两日的功夫,竟然对荆州如此留恋!”
“难道你是刘备的谋臣了不成!”
孙权愈怒,横眉冷目,虎须根根倒竖,呼呼的喘着粗气。
鲁肃跟随孙权多年,还从来没见他过如此的事态,如此的盛怒!
“主公!鲁肃一身一命,皆许给江东,万死不变!”
鲁肃诚惶诚恐,跪伏于地,再拜泣声说道:“鲁肃所以悲伤,不为荆州,只是感触良多,愧对孔明而已。孔明应我们所求说服刘备与曹操开战,然而樊城之战后,我江东却忽然抛开联盟,对樊城不闻不问。任由其自生自灭。孔明曾说,纵然我江东辜负于他,他也必信守诺言,竭力维护孙刘两家的关系。”
孙权听到鲁肃的解释,面色稍微和缓了许多。他知道鲁肃是个重情重义的厚德君子,最是看重一诺千金。而自己江东这边,在樊城之战的二十天里,也委实并无任何表现。
扪心自问,那个时候,他在吴候宫的每日打探樊城的战报胜负,也并非真的关心荆州是否得胜,而是急切希望两者两败俱伤,最好都从此失去扩展天下的实力。
可是最终没想到荆州动用了南蛮王这个最后的杀手锏,而曹操一触即溃,随即退兵,并不硬刚,让一场徐徐拉开帷幕的旷世大战未曾上演便已夭折。
“子敬,并不是我江东小气。公瑾处几次来书,说他打算派兵驾船,绕过江夏之后,往樊城共同守城,却被荆州屡次婉言拒绝。这又怎能怪我们?”
鲁肃摇了摇头:“公瑾他……”
自从周瑜趁着蔡瑁张允作乱占了长沙,被诸葛闻德用兵,三面围困逼迫他乖乖的让出之后,周瑜便认定荆州迟早也是江东的对手,再也失去了点滴的同盟之意。亦或者说表面上虽然是同盟,但他也不过是把荆州当成了一块可以利用起来阻挡曹操南下的顽石而已,没有半分同盟之间的顾怜之情。
但这些话,他又不能对孙权说,凭借孙权对周瑜的信赖,纵然是客观描述,也会被认为是对大都督的诋毁,这对江东的团结,是极为不利的。
“主公,诸葛闻德军师曾说,若十日之内,不能筹集粮草,便要将樊城兵马撤回襄阳。”
鲁肃急忙转移话题,不提周瑜,再说荆州。
“他想要撤军,那便撤军好了,反正曹操欲要南下,他也逃脱不了,迟早还是要兵戎相见!”
孙权看到鲁肃为了同情荆州刘备和诸葛亮而在自己面前作儿女哭态,心里极为不爽,也因此而对鲁肃不坏好气,带着情绪说道。
鲁肃也已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带来的误解,只好整理情绪,耐心的说道:“主公,不可意气用事啊!纵然荆州粮断,为曹贼所灭,对于我江东,又有什么好处?唇亡齿寒,一旦曹操占据荆州,与我共享长江天险,那个时候,我江东又何以抵敌!”
孙权低头沉思,一句话也不说。
鲁肃继续说道:“何况曹操明里汇集兵马在宛城,也是因为忌惮樊城的二十万南蛮兵和五万荆州精锐。主公请想:若樊城的驻军撤回襄阳,西线而言,曹操侵犯江东一路畅通,再无阻遏。而若果然如斥候来报,曹操有从东线偷袭江东的计划,那么西线失去了樊城驻军的牵制,万一曹操倾力攻打我合肥一线,主公又作何应对?”
孙权慢声说道:“兵来将挡,我自调公瑾的水师东援合肥,有何不可?”
鲁肃苦笑一声:“主公可是忘了,刘备是如何绞杀蔡瑁张允二贼的么?大丈夫无不保之仇。我等如此待荆州,万一西线防御的公瑾水师调离,全力对敌之际,怎能保证荆州不会挟私报仇,不从我背后捅一刀?”
孙权面色骤变,再次沉默不语。
鲁肃看到孙权面色逐渐和缓,心里也慢慢变得自信和从容了:“主公,我江东并不缺粮草。何不资助樊城,让他们替我们阻挡曹操?我们出粮,他们出兵出力出战策。彼此配合,两方呼应,这才是同盟对敌的局面啊!”
“樊城越壮大,曹操便越不敢过于加兵往合肥方向,主公的柴桑越安全!”
鲁肃的最后一句话落地,孙权整个人都变了。
他最担心的,不是荆州是否强过自己,也不是樊城能不能守住。他最在乎的,是从父亲和哥哥手里承接过来的江东基业,不会在自己的手里覆灭。
而显然鲁肃的言辞,深深的触动了他的内心。
粮草对于江东来说,并不算什么,每一年都有富足,甚至已经多得需要乘船运到海外进行贸易。但江东的人,却并不富裕!满打满算,大都督的二十万水师,便是他江东的家底了,万一开战不利,一场战役下来,便可能死伤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