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平按了按眉心,觉得有些头疼。
这事情做起来倒是方便,若是做得好,仅在图县一地的民望必然不会差,困难之处在于,他得做好收尾,起码到时候追究罪责之时,他得顶大头。
看来这刚恢复没多久的少府,又得送出去了。
种平摸了摸下巴,心说问题不大,反正时至今日,他也没得什么实权,这样的名头,去也就去了,本来就是自费打工,少了一份工作反而是少一份支出。
他颇为自娱自乐地想,这样看来,下次再坐些出格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这不是还有个关内侯的空名头能拿去抵罪吗?
跑来跑去这么久,还不能享受享受?
种平的美好幻想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远远听得吴质那矫揉造作的哭嚎声,种平一个激灵,只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四大皆空的平和状态,再也提不起旁的什么想法。
“郎君!郎君!”
吴质不愧是收到种平认证的武学奇才,隔着老远,便在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当中,望见推辞了辛大相送,缓缓行走在小道之上的种平。
“停!”
种平头皮发麻,不敢想象“乳燕投林”般的吴质真“投”到自己怀里的景象,他不动神色往后退了十多步,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二字。
“郎……”
吴质瘪了瘪嘴,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无比幽怨地望了眼种平,但这样的作态他只显露了片刻。
当身后那车队随从停下,管事满脸谄媚地从中走出,想要提前向种平告罪,博得种平欢心之时。
站在一旁的吴质眸中冷光大涨,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在管事背后。
由于距离极近,种平甚至能听到管事骨头错位断裂的声音。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几乎在吴质对管事发难的同时,原本围在车队周围,“护卫”车队的刘备兵马,立即举起兵刃,将刀尖对准了骚乱慌张的随从们。
不过短短几息,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种平甚至觉得自己还有些未完全反应过来。
他望着被吴质全力一掌,几乎拍进土里了管事,心中竟然生不出什么怜悯的情绪。
“少府。”
吴质转脸去看种平,他瞳孔微微放大,残留着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和兴奋。
种平心中莫名有些怪异,他并未表露出来,然而吴质似乎已从他的沉默中察觉了一二。
于是很快吴质又垂下眼帘,等种平再去看时,对方眼中只剩下焦急和忧虑。
“少府,我母亲和妹妹……”
种平盯着吴质看了一会儿,最终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军中已燃起火把。
无边的夜色笼罩在覆着深深白雪的土地上,没有风和鸟兽之声的黑夜中,唯有一支燃着火光的长龙,迅捷而秩序井然地疾行在别径微道之中。
第170章 流民充数
自光和年间黄巾动乱始,民间相从者甚多,其中迫于各中缘由,弃家离乡者,更是莫可指数。
至今日,各州之中,多有流民,或为豪强隐匿、或入山林,或遭裹挟……大体而言,越是乡野偏僻之处,越有流民集聚。
吴质离家入县不过短短数年,其村落所呈之景,却已是大为不同。
若非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极为自信,又有半死不活的管事印证,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将面前这样破败不堪,甚至可以说是沦为废墟的房屋与自己的家联系在一起。
“我问你!不是早有言在先,只需我家出一丁入县,便只多抽两税,不再加征吗?!”
吴质双目赤红,死死攥着管事的衣襟,直接将对方整个拎起,他手背手臂上青筋层层绽开,牙齿几乎都要咬碎。
他曾经也是乡中游侠,也有豪义声名,信奉的是朱亥和曹沫那样的人物,可为了幼妹和老母,却硬生生忍受为奴为宠的屈辱,在县中浑浑噩噩,行尸走人般媚上讨好,挣扎度日。
有朝一日能与家人团聚,已经成了吴质唯一的希望的执念,否则以他“大丈夫何惧一死”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等到曹操入图县的这一日。
数百个日夜祈望就在眼前,却又轰然破灭,吴质大喜大悲之下,一边掐着管事的脖颈,又是哭又是笑地质问,隐隐显出些疯癫意味。
种平眼见那管事一张脸紫胀发黑,喉中“嗬嗬”作响,知道对方情形不妙,赶忙出声呼唤吴质的名字。
眼看管事双眼翻白充血,即将被活活掐死,一双手突兀出现在吴质右手胳膊肘出,好似轻轻往下一按,吴质只觉得整条臂膀一麻,不自觉便卸了力气。
“你阻我做……”
吴质怒声质问,他此时才显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模样,比起在种平身前的矫揉造作,多出几分鲜活神情。
他定晴一看,认出阻拦自己的,正是领兵的刘备,立时收了声音,虽然呼吸不定,怒意仍留,却已经能强行克制,不过短短几瞬,就可以恍若无事发生般对着刘备行礼。
刘备见他举动,心中暗自叹息。
以他观人经验,若非有此经历,吴质该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但现下……对方已显出汲汲营营之心,若是日后偏执于此……
他心道种平应当也知晓吴质心性,想了想,最终还是按下了想要私下提醒种平的念头。
种平知道自己现在无法劝吴质冷静,纵然他可以拿出一堆大道理,可对吴质而言,不过是刀没砍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他虽做不到完全的感同身受,却也能理解吴质此时的心情。
于是种平什么也没对吴质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兵马分出一支,和管事一起交到了他手上。
吴质一怔,眼中神色复杂难辨,他低头看着种平,几次欲言又止,嘴唇颤抖许久,最终死死咬住下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种平用力磕了一个响头。
不待种平反应,他已匆匆起身,哑声发令,领着那一队人急急就往里长家中去了。
“这帮狗娘养的,真不是个人!”
张飞提着个畏畏缩缩的仆役,顺手往地上一掼。
“是俺看错了那吴小兄弟,俺初时还不喜吴小兄弟那股子作态。现在才知道,这小兄弟是豪性人,要不是有管事惨象在前头,真叫这几个滑头咬死了嘴,半个字都不吐哩。”
他说着,怒气上头,本就如铜铃般的眼瞪得更大,地上那人何时同这样的人对视过?登时就两股战战,腿间濡湿一片。
“小,小人……”仆役欲哭无泪,已是被吓破了胆。
他哆嗦着埋下头,一鼓作气,真将他知晓那些腌吐露了个一干二净。
种平听这仆役说县中官吏是如何使手段害得人家破人亡,强征人丁时,尚且还能保持理智,分神去分析。
待听到官吏层层而下削榨,底层诸如里长之类小吏,为了讨好上级,不仅将四五岁的儿童算进人丁之中,还有意引导大量流民进入村落肆虐劫掠时。
种平气得差点站不住。
他是经历过徐州之事的,或许流民众多,不能混为一谈,但他宁愿抱着最坏的念头去猜想。
兖州的流民,出去其它州流入的,其余大多是当初百万黄巾的残余,本就是缺粮之众,现下又是严冬……
种平回首去看那满地的废墟,一时间脑中闪过许多石村之景。
“该死!”
他恨声咒骂一句,耳边剑鸣声乍起,眼前只是寒光一闪,便见雪白的剑尖抵在了仆役的喉间。
粘稠的鲜血滴滴答答落下来,仆役僵硬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刚一摸到温热的血液,便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大哥,冷静!”
关羽冷冷睨了眼仆役,出声劝阻:“这恶人不该死在少府眼前,待回去县中,还要这人做个凭证。”
“哼!”
刘备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往下一偏,才松卸了力道,手腕一转,“锵”的一声将剑撞回鞘中。
种平虽被刘备举动引去片刻心神,却依旧挂念着流民入村之事。
他努力不去想流民可能造成的破坏,处理了这许久的公文,他几乎是立时从这件事联想到里长可利用流民做由头调兵、给村中流失的人口安上合理的缘由,毁坏府库户籍文书……
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对于只剩下老幼的村落而言,这些流民可能是灭顶之灾。
但对于里长而言,一群手无寸铁,挨饿受冻的流民,不仅是唾手可得的“剿匪功绩”,还是可以圈养起来的人牲,只要操作得当,不说提供一时的人丁,很有可能是源源不断的奴隶来源。
毕竟一村之中,经过这些年的摧残,可留存的人口实在有限,而流民……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现下只能赌里长不曾毁坏契约文牍,户籍文书了。
种平思绪电转,他现在是抱着赌运气的念头。
彻查图县逼良为婢之事还未有消息传出,按管事和仆役所说,县中每隔三月便有征收人丁的指标降下,那里长手中,应该会有类似账本的东西用以记载征收人数。
现在的问题就是,此里之长是何时引流民入村的,若是三月之中,为了方便记数,村中村民和流民必然是隔开的,也就是说,即便府库损毁,也有可查之迹。
但若是三月之后……
种平只能寄希望于里长会顾虑县中态度,不敢轻易做主,直接毁去所有案牍文书了。
“将军,事不宜迟,我等速速围住府库入内察看,不可再让人出入!”
种平当机立断,顾不上尊称,边跑边说。
冬夜虽长,此时也已将天明,迟则生变,纵然县中有曹操大军,可此处离陈留不远,周遭亦有其它县城散落,若是走漏消息……
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此时的图县之中,曹操放下了手中的布帛。
吕布在兖州的这一遭,虽未让他伤筋动骨,却是实实在在地往暗潮涌动的士族头上浇下一锅热油。
徐州有文谦,战局已定,余下不过是拖时间,耗到陶谦病死,节省兵力而已。
子廉三日前已入兖州,此时约莫在济北,原本该是截堵吕布之军,可现下还未有吕布消息,恐怕吕布已不在兖州境中……
这样算来,竟是当日元让那一军,正有可能撞上吕布。
元让至今无信传来……
现在还不宜大张旗鼓搜寻,还是令子廉秘密分兵查探吧。
曹操眉头紧皱,只觉得额头发胀,隐隐作痛。
他余光瞥见今日送来的文书。
种平不在跟前,少了提前整理总结,还能代他批写的人,处理公文的效率都下降了许多。
案上半摊开的一份布帛,正是今日自许都送来,荀所书的。
曹操想着其中所言,朝廷之中某些士族公卿亦有动作。
若是征徐州前,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可如今……大半个徐州已入他手,吕布已退,兵粮皆足,若是这些人蹦得厉害,他不介意先安内,好好处理干净这些老东西。
这兖州,终究是他的兖州!
此次图县之事,若是发酵出来,或许正是清理这些士族的好由头……
第171章 力有尽而人无穷
搜查府库之事,比种平预想的要简单许多。
失了里长这个主心骨,仅剩的三两个书佐小吏刚对上凶神恶煞,身后密密麻麻皆是兵壮的张飞,立时便软了身子,怀中抱着的文书洒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