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日后有何打算?”
“若非郎君,吴质已为腐垢,何谈日后?如今得以手刃仇雠,心中已算快慰,吴质此命,归由郎君处置!”
吴质眼底赤诚,他确实曾抱着利用种平不顾一切向上爬的野望,可他现在孤身一人飘零于世,了无牵绊,再多野心也全做了空,只剩下报恩这一个念头支撑。
失去至亲之痛,非是自句大丈夫如何如何便能宽慰。
种平也算是有亲历感受,尽管担忧吴质心境,但见他能走出,不困溺于伤痛之中,也是真心为他高兴。
“你尚欠着我书佐的诺未应,便再兼做个护卫如何?若是想入行伍,过几年再从小校做起。”
种平还未放弃培养吴质做个将帅的念头,安抚好吴质的情绪,种平才同刘备说起将流民迁至东武阳的想法。
刘备本顾虑平原路远,现下有更好的去处,自然赞同,只是不清楚曹操的意见,话语之中难免有几分保留。
种平先前定了念头,草了文书谴人送到曹操手中,心中觉得此法可行,曹操多半会同意,现下估摸着应当有了批复,便不再多言,只邀刘备入城。
“劳烦李将军将城外流民带入寨中看置,予些篝火取暖。”
李乾此人,听闻是乘氏(地名)的士族,黄巾进攻兖州之时,他领着食客抵抗,后来加入了曹操军中。
照理说,这应该是种平第一次听,也是见到李乾,但他莫名觉得前世似乎是听闻过这个名字的,可惜却总也无法记起详细。
不过以今日接触来看,李乾处事干练,颇为曹操倚重,是个可托之人。
不提李乾如何,曹操却是一刻也无法再在图县停留。
种平和刘备等人入内时,曹操已下令将寿张令程昱调至陈留,同曹洪李乾一道处理这些不安分的士族。
若非戏志才染病,这事多半会落但他头上,既是要领兵回许都,荀作为统筹中央之人,便不能轻动。
曹操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剔除腐肉,将兖州清理个干干净净。
“图县流民之事,依伯衡的法子即可,那屯田倒是个妙法,只是过于粗略,还需仔细推敲,等回了许都,再同志才他们好好商议。”
种平摸了摸头,面上带了些窘意,这真不能怪他,他想着要如何解决流民问题,随手就写了一笔……
从前就听过曹操推行屯田制了,哪里会将内容记个一字不漏?这有个粗略形状,还是得益于真在东郡处理过农事的经验。
“叔父觉得有几分可行便好。”
种平讪讪一笑,这时候才想起被自己扔在旮瘩里的夏侯,忙倒:“平前日至图县以北,遭遇郝萌之处,见焦土仍留,心中疑惑,探查之下,似是寻觅到元让行踪。”
他将自己关于夏侯如何中了陈宫计策的猜测说出,又提到那村中辛氏族人的情况。
曹操听着种平说完,面上倒没有什么怪罪之意,毕竟陈留事大,种平几乎是一人在忙碌,难免左支右拙,顾此失彼,也是情理之中。
“既是如此……”
他沉吟片刻:“图县仍需兵将驻守,不知可否请玄德代为寻找?若缺兵马,自李乾处调动便是。”
种平自觉是自己疏漏,他同夏侯关系不错,此时图县之事已落下帷幕,心中的愧疚便如潮水般涌现,坐立难安,忙道:“平亦愿同往!”
曹操眉头微动,却是笑道:“伯衡奔忙数日,身上风寒未愈,我可不愿回了许都,却只能看伯衡和志才困于病榻,相对无言啊。”
刘备见状也劝道:“少府年幼,不知此时身体,正如高塔累土,一时忽略亏空,往后再难补足。”
种平被说到这地步,也知道自己估计是难出去,心中闷闷同夏侯致了歉。
裹着披风回了房,挂念着夏侯,反而愈发难熬,暗自悔恨自己疏忽,虽然知晓陈宫吕布急于逃离兖州,难以对夏侯下死手。
且若是夏侯真有不测,必定早有消息传出,好牵绊扰乱曹操军心,如今越是无消息传来,便越是证明夏侯并无性命之忧。
忧思伤脾,脾虚则百病生。
种平先前冷风吹过头,现在在房中枯坐着心焦,不一会儿便觉得头胀难忍,伸手一探,觉得似乎有些发热,只想着闭眼休憩缓解。
只是他双眼沉重,方一闭目,就如同灌了砂石一般再难分开,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第174章 一脉相承的变扭
晨光熹微,玄色宫檐上覆着白雪,虽然天气寒冷,却仍能见到几只鸟雀跳跃于瓦当之上。
曹操不在许都,刘协“拱垂而治”,每日的朝堂显得风平浪静。
散了朝议,种辑在宫室外同荀攸打了招呼,如往常一般孤身一人慢慢走在回府的道路上。
他是出了名的臭脾气,在朝堂上与不知多少朝臣打过嘴仗,有过龃龉,即便是与同族的种拂也少往来。
种辑的关系网简单而干净,从前在长安,不过与荀攸交好,如今入了许都,联系较密的,只一个在家修书的蔡邕。
这或许便是刘协对种辑的信任不下于董承伏完二人的原因。
“侍中何往?”
种辑应声回头,见来人是司空张喜,心中不由得讶异,毕竟他曾与张喜有过摩擦,两个人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
他略略往后退一步,不怎么走心地掩饰住眼中的警惕与厌恶。
“不知司空有何事?”
张喜恍若不觉,他年纪大了,身形消瘦,脸也挂不住肉,此时笑着面对种辑,眼角的褶皱堆叠,给人一种阴鸷的感觉。
“只是欲访伯喈,恰巧遇见侍中,以为同路而已。”
种辑很不给面子地撇了撇嘴,他不信这老狐狸真是去找蔡邕聊文学。
“可惜我与司空非是同道人。”
种辑不愿虚以委蛇,点了点头就算是告别。
张喜停在原处,盯着种辑的背影望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容更深了些。
“阿嚏!”
种辑刚回了府便是一个喷嚏,他下意识想起种平在家时常念,无缘无故打喷嚏定是有被在背后要使坏,立即就联想到张喜身上。
过了片刻方才一笑,心说这样无根据的玩笑之言,哪里能做得真?不如是受了些风寒罢了。
他虽然这样宽慰,却不能消去对张喜的疑虑。
种辑坐在案后,手指摩挲着腰侧装着符印的锦囊,细细回顾这几日朝议的内容,唯一有些值得注意的,似乎只有吕布偷袭兖州之时,执金吾伏完上奏希望能扩充北军的规模,加强宫室防卫这件事。
说是北军,其实长安乱时便折损了许多,后来种平突入长安迎刘协至兖州,匆忙之中根本来不及整军,又被李追击,一路逃得可以说一句狼狈。
现在伏完手下的北军,是由长安余下的一千人,加上种平友情赞助的王三李蒙这一支不知该归到哪一方的几百人,余下的大多是张济郭汜的降军。
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三千人马,虽是伏完的属军,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归在夏侯兄弟手下操练。
种辑记得这事荀最后并没同意扩北军,但确实加强了对刘协的保护。
张喜和伏完……
这二人可没什么联系,难道是我多心?
种辑下意识顺着伏完往上想,却是揉了揉眉心,强行遏制住翻涌的思潮。
“嗳”
他叹了口气,侧目望向窗外,这院中亦有高木,雪压枯枝,偶有悉悉之声。
种辑恍惚之间想起幼年的种平,因被他拘着不能外出,种平总是小小的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等他下了朝主动来小院中看自己。
这个孩子很小的时候便同其他人不一样,在种辑的记忆中,似乎从未见种平因日复一日的拘束而觉得枯燥。
种平对于外界,似乎不安害怕大于好奇,自种平出生后,种辑便不再在府中添仆役,有时他回府之后并不第一时间去看种平。
在书房处理公务时,隔着一面窗去看,种平便一人坐在石阶上望着院中的树出神,那神态很不像孩子一样懵懂,却是比孩童还要惶惑。
一晃眼,伯衡都长这么大了,再过几年,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伯喈家的那个小姑娘似乎同伯衡相处的不错……
种辑收回思绪,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扬起了嘴角。
也不知伯衡何日能回归家?
念头方闪过,已听得熟悉的嘟囔声在院中响起。
“台阶上这么多雪,怎么也没个人扫?这一会儿老爹踩在上面不摔跤才怪……”
种平下意识想唤牛叔,过一会儿才觉得这称呼已经陌生到难以出口了。
“父亲,我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重新挂上笑,高高兴兴推开门就往里走,书房里也烧了碳,种平被迎面的暖气激得一阵咳嗽。
“回来就回来了,怎么越大越冒失?不知是像谁。”
种辑力图在种平面前暴露自己刚刚正在挂念他这一事实,嗔怪几句,板着脸教训:“不是去信要你多加衣?怎么瘦了这样多?”
种平蔫头耷脑,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好像能把鞋看出朵。
“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藏,邪气发病,不由我心嘛。”
他小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种辑把袖子一卷,手上握着的竹简直接点在种平胸前,怒极反笑:“难道肾在此处?我只听闻‘北风生于冬,病在肾,俞在腰股’却不知我儿的肺与肾竟是倒着长的。”
种平无言以对。
“父亲……我好不容易回家,你总不至于要这样训我一日吧?”
种平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图县那一堆破事太费精力,他就囫囵睡了一日,又马不停蹄跟着大军往回赶,还不是挂念自家老爹?
“父亲,这几日您在朝堂之上……”
种辑无语凝噎。
种平了然。
父子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一时谁都没底气开口。
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直到吴质扫净院中的积雪,方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咳,伯喈昨日还同我念着你,说你临行前一个劲儿跟逗蔡琬那小姑娘说青州的鱼如何美味,弄得伯喈焦头烂额……现下既然回来了,不如去你老师府上拜会?”
种辑促狭一笑,果不其然见到种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鱼……北海太守确实曾赠我一尾腌过的鲤鱼,但后面去……”
种平赶紧收声,他觉得还是不要让种辑知道自己跟太史慈抛弃曹洪去了徐州这件事比较好。
“……赶路的时候,不慎丢失了。早知如此,当时便不该随意玩笑。”
种平有些懊恼。
他去北海前,蔡邕正准备将过去写的诗文整理成书,当时蔡琰孀居在家,便负责给蔡邕打下手,偶尔蔡琬也会帮忙。
种平同蔡邕告别时,正巧看见案上竹简之上是“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几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几句,出门时看见小姑娘变变扭扭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想要青州的鱼还不简单?去找你荀叔父去。”
种辑稳稳当当翻起书简,非常笃定荀攸那里有种平要的鱼。
不是吹牛,种辑觉得自己可能比荀攸还要了解他家里都有什么。
种平有些狐疑。
他可没听说过荀攸爱吃鱼,但是转念一想,曹操爱吃啊!
那说不准荀攸府里还真有鱼,再不济志才那儿肯定有。
种平想到戏志才,不由得一笑,他赶回来时还担忧这会不会是自己同戏志才见的最后一面毕竟戏志才历史上确实是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