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家伙精神得一批。
他在城门撞见戏志才时,自己反而比对方看起来更命不久矣。
关键是戏志才见自己第一面竟然是从怀里掏出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布,帛迫不及待要跟他分享……
种平很怀疑自己在对方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虽然最后戏志才解释说是因为收到一个好友的来信,信中说要来兖州找他喝酒才兴奋过头,但是种平已经完全没办法再用正常的目光去看待他了……
种平心说自家老爹总算靠谱一回,蹲在炭火边上把衣摆烤了烤,抖干净尘土,才道:“那我走了啊。”
他总觉得当面告别有些不自在,因此只是短促了说了一声,话还没落地,人已经走出去了。
种平越长大,同种辑相处得便越随意,以至于现在想要正式起来,自己首先便觉得无措。
种辑放下了手中的书,隔着窗子望他的背影,他心头短暂的升起些儿大不由爹的惆怅,随即也因为这样太过于细腻的感情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上次跟种平真情剖白,还是打算刺杀董卓,以为自己九死无生的时候。
“伯喈应当能领会我的心意……”
种辑嘀嘀咕咕:“我倒要看看这张喜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第175章 硬饼硌牙
种平熟稔地穿过长廊,院中的梅树枝丫上缀着细雪,暗香浮动,他侧耳时能听见幽幽的古琴声,清雅出尘,隐约蕴藏着丝丝哀念。
是卫夫人的琴声。
他顿足静听,裹在厚重的衣袍中,寒风也被阻隔在外。
或许是心有所感,种平也被这琴声牵动了心绪,他对于乐理之道,只是停于纸上,算不得精通。
可此时此刻,他却能听得分明,蔡琰琴中所哀所念,非为别鹤孤鸾之悲,而是岁月不复,往事难追之叹。
纵然归家,亲人俱在,故纸仍留,终究难回少年时。
“铮”
种平乍然回神,耳边还残余着袅袅琴音。
琴弦断了。
“是你!你真回来了!”
他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团紫影,随即便是快活地叫喊声。
种平被撞得一晃,却还记得伸手去扶撞过来的“小紫球”。
“难道还能是假的吗?”
种平有些好笑,按着蔡琬的脑袋不让她乱动,才能好好去看她模样。
“怎么穿这么少?”
他下意识解开外面的披风,给蔡琬披上。
“我体热,不怕冷!”
蔡琬冲他龇了龇一口小白牙,得意非常:“倒是你,怎么病怏怏的?瘦了这么多?”
她又踮着脚要把披风给种平裹回去,叽叽喳喳像个无忧无虑的小雀鸟一样,同种平讲起许多琐事。
过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前几天我偷偷读《易传》,其中许多晦涩诘屈之处,我都记在心中,只等回来教我。”
种平扶额。
“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研究起卜筮之道了?”
蔡琬颇为老成地背着手摇头:“天地至理,尽在《易》中。”
“……行。”
种平心说早知有今日,初见时何必心软劝老师放这小家伙进书房,这下可好了,他自己还是个半瓶水呢,就要给这小丫头当私人老师了。
“你见我这般激动,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种平升起些许狐疑。
“怎么可能?”
蔡琬理直气壮。
“我可只你一个交心的伙伴啊!”
种平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了一丝属于老父亲的欣慰。
他揉了揉蔡琬的脑袋,从怀里掏出荀攸友情赠送的干鱼一条:“师妹且等等我,待我见过老师,再为你解惑,可好?”
“那你可别忘了呀。”
蔡琬高高兴兴接过干鱼,凑在鼻子前嗅了嗅,一张脸皱成个包子样。
她望了望种平,虽觉得这味道难以接受,却还是珍而重之地揣怀里收好。
“我就在梅树下等你,放心!我真不冷!”
种平最后还是不放心,用披风把蔡琬裹得圆溜溜,几乎看不见脸,才放心往书房去。
蔡琬在树底下把自己团成个肥球,欲哭无泪。
“我真的一点也不冷,甚至觉得好热……”
“老师。”
种平止步于门外,书房的门并未闭合,他轻轻出声,那伏案于竹简书堆之中的人登时抬头。
蔡邕眯眼去望,一时恍惚,竟觉得是自己日日长思,生出幻念。
直到种平的身影长久停留,并未如烟如尘般散去,蔡邕方才后知后觉,原来真是故人归。
“伯衡……”
种平踏入书房,他细细去看蔡邕,一别许久,自己的这位老师愈发苍老了,白发与雪光相映,深沉的暮色刻入眉间眼尾,唯一不变的,是长久注视着他的眼神。
“奔波劳苦,伯衡消瘦许多。”
蔡邕放下手中的笔,眸光温和地扫过他上下。
“天寒,怎么不多加衣?”
他说着就唤人来加碳送衣。
种平稀里糊涂又重新披上件裘衣,加了新炭的暖炉发出细细碎碎的“噼啪”声。
他未见蔡邕时,总觉得有满腹的言语想要同对方倾诉,现下真相对而坐,种平反而呐呐无言。
许久,才问:“老师身体可还安健?”
蔡邕一笑:“一日尚能三食,伯衡不必担忧。”
他开始总想着等种平回来,第一件事该是将整理了大半的文稿交到对方手上,或是首先要续上昔时断的课业。
但种平真真切切到他面前,看着个子愈发高,颌下细须已生的弟子,他反而如同操心的老父,挂念起了种平的成家之事。
种平猝不及防被蔡邕询问是否有意中人时,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这时方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在辗转奔驰之中度过了在此世的第十六个生辰,的确是可以成家的年纪了。
“这……”
种平难得有无措羞窘的时候。
蔡邕看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的窘态,孩童似地哈哈大笑,笑到最后,难免气喘,便带起一阵咳嗽。
种平赶紧绕过去,轻轻拍着蔡邕的背,忍不住关切:“老师的咳疾还未痊愈吗?”
他这时想起争着要当自己门客的许邵和樊阿了。
“我在北海时与元化先生的高足相识,或许此人有医治之法。”
“寿增则病多。”
蔡邕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旧疾而已。”
种平却不赞同:“病灶不除,终究伤身,只当是为了安学生的心吧。”
他想着到时候也给种辑检查检查,虽说自家老爹看起来健康,但年纪也上去了,难保哪里会有什么暂时看不出的小毛病。
“伯衡有心了。”
蔡邕从案上拿起几个放在最上面的厚竹简:“我这一生,所做诗文不在少数,可流传于世者,不过在这数卷之中。”
他抚摸着竹简,就仿佛在抚摸着一位位相伴半生的挚友,然后珍而重之地将这几卷书送到种平手中。
“老师……”
种平只觉得手中的书卷既重且烫,他完全没有做好接过的准备。
“拿着吧。”
蔡邕望着他,眼中是全然的自豪与信任。
他身后的书架之上卷帙浩繁,日光柔柔地沁入一卷卷竹简之中,同这些书的主人日复一日地抚摸阅读一起,柔和了堆叠起的边角。
种平在蔡邕期待的目光下,将这些书简小心放入怀中,极其郑重地向蔡邕施了一礼。
“嗳,你我师徒,何必如此?”
蔡邕笑着扶起种平,又是细细上下看一遍,越看越是满意,只觉得天下再找不到这样合他心意的学生。
他知道种平在朝中的地位尴尬,总忍不住担忧自己是否会成了弟子的拖累。
是以他入许都后,大多时候皆闭门在府中整理书籍,鲜少与人交际。
今日张喜来访,便叫他觉得诧异,他虽确信只同对方谈了些无足轻重的文学之事,却还是忍不住心忧,特别是种平竟在同一日回许都,不由得他不多想。
蔡邕怀着忧虑,将同张喜所谈,一字不漏地告诉种平。
种平听得满头雾水。
“我随大军而回,司空提前想得到消息,并非难事……只是我忝居少府,亦无实权,司空何必废力气设计于我?”
他想了一通,还真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张喜惦记的。
难道说那老家伙记仇,想要父债子偿?
不能够啊!
我都跟他待一块儿多久了?要算计我也不用等到今天吧?
“官场狡诡,伯衡不可不留心。”
蔡邕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几次。
种平心一紧,点头应声:“平知晓。”
他这时候完全想不到自己的疑惑晚上就能得到解答。
冬天天黑得早,等给“小胖球”蔡琬解完惑,天色已经暗了许多。
种平在蔡邕家蹭了晚饭,一路走一路寻思要不要去找戏志才,问问他对张喜这事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