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
李蒙忍着扑面而来的酒气,垂首应答,果不其然瞥见什长后腰处别着个半瘪下去的酒囊。
“嗯。”什长鼻腔中发声,往右边一指:“去,去那边领餐食。”
李蒙躬着腰,卸下背后的箩筐。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已经有不少人排着队。
早上吃的那点汤水早就变成汗液排出去了,李蒙肚中空空如也,本来都饿得有些麻木,此时闻到些饭香,才觉出自己已是前胸贴后背,肚中鸣声如雷。
他也顾不上身上的酸痛,迈开腿,两步并做一步便也挤到人群之中。
粮官站在伙头军身后,看他用长柄勺在锅中搅动一番,捞出混着野菜的米糊,又在锅壁轻轻敲动,将勺中汤水逼出,满满当当盛作一碗,压得紧紧实实。
排着最前头的士卒见状一喜,忙伸手要接,却见伙头军转身将那碗饭食给了身后的粮官,他掀开眼帘瞄了那士卒一眼,另拿出一个陶碗,勺子随意在锅中一晃。
“诺,接着!”
那士卒排了许久才轮到自己,却让粮官抢在了前面,心中本就有些怨气。
此时接过碗一看,混浊的米汤之中只零星飘着几点碎菜叶,顿时怒气上涌,忍无可忍,用力将碗掷到地上。
“你这黑了心的狗玩意儿!大伙儿都来看看,如今这些‘上官’连饭食都克扣起来了!早知如此,我们何必来投?!倒不如自回洛阳去,倒在这里受这狗娘养的气?!”
后面的队伍听了这话,骚动不已,一个个拼着力气往前挤。
粮官见势不妙,赶忙将手中饭食背到身后,想要遮掩。
士卒们哪里能依?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手中饭碗夺过,对比着地上的一滩米汤一看。
“真黑啊!这兵要再当下去,咱们可不得活活饿死?!”
“彼其娘之!我日尔等先人!”
“当初说得好听!什么‘兵将一体’,‘同甘共苦’,我呸!就是骗我等的空话!”
士卒们越骂越激动,抄起一旁的空碗便照着伙头军和粮官的头上砸。
李蒙心中亦是愤懑不已,只是想到与王方所商之事,又有些激动。
若朝廷仍旧如此,到起事之时,我岂不是一呼百应?
他想着,努力抬起头,暗暗将那个高呼“兵将一体是空话”的西凉人记在脑中。
这时候还想着抹黑我家少府?
少府领兵时哪一次不是冲在最危险的前面?身为统帅,却每日同我等一道上战场浴血厮杀,顿顿同我等一道饮食,这么良心的将帅到哪里去找?!
我记住你个拱火的鳖孙!
“都吵什么呢?!”
城门校尉在城墙上见到底下乱作一团,将手中咬了一半的鸡腿放下,半探出身子,怒声质问,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什长在下面被士卒突然袭击上官的举动,吓得酒都醒了。
恰好城门校尉发问,他也不敢在底下多呆,生怕自己也莫名其妙挨了揍,慌慌忙忙便跑上城墙。
“是,是士卒们在闹……说是,说是……”什长吞吞吐吐,一面说,一面偷瞄城门校尉的脸色。
“嗯?”城门校尉更加不耐,横眉倒竖,粗声命令:“直接说!”
“……说是上官克扣饭食。”
什长被吓得浑身哆哆嗦嗦,腿都软了。
“克扣?”城门校尉冷笑道:“这不一分钱的饭食,他们还想着能吃得饱?”
什长擦着冷汗,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听说他们说,种少,哦,太史令领兵时,不是这个份量……”
“太史令。”城门校尉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嘲讽道:“小儿懂得什么领兵?!这般肆意胡来,平白多损耗了朝廷不知多少金钱!我看他不过是仗着朝中有个好爹罢了!”
“当初司徒推举太史令去守城时,国舅便不看好,还是国舅有先见之明!真要让那太史令守下去,城中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看看,这士卒都敢违抗、攻击上官了!当真是目无尊卑!不知道那太史令是怎么领的兵!”
什长人都快被活活吓死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真蠢,在底下多好,大不了不就是被揍一顿?
非要上来干嘛?!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叫你欠,叫欠,没事瞎答什么话,装聋作哑糊弄过去不久得了?非要问什么答什么?
“怎么,你不同意?”
城门校尉面色阴沉,冷冷瞪着他。
“我,我,小人愚钝,实在不知啊……”
什长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虽然跟国舅有那么个祖上远亲十八代的关系,也算作是国舅的人,但是我从军也就是图着能占点便宜,混点饭吃,这明着站队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早晓得现在那些个大官儿老爷们斗得这么厉害,我当初就安安心心在山沟子里种地不好么?非贪图这一时的富贵来趟这浑水做什么!
当事人什长表示: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感谢萧道罡的打赏)
感谢
零零零、点
雨天不收衣服
杜家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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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二一添作五
“不知道?哼!”
城门校尉正欲说些什么,底下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
“杀人了!!!”
“什么?!”城墙上的两人顿时都慌了神。士卒动乱还好,只要及时调兵镇压也就罢了,可这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人命,是要出大事的!上头要是责问下来,搞不好这责任就要一级级顺着推到他们头上。
什长哭丧着脸,夹着腿抖个不停。
这都是什么事啊……
城门校尉本还想先让什长下去察看情况,一转头见他这副怂样,心中便凉了一半,知道这人自己是指望不上了,只得强作镇定,一边往城下走,一面低声咒骂那些闹事的士卒。
“都安静点!出什么事了?”
士卒们见了血,此时也失了底气,不敢再闹,纷纷安静下来。
城门校尉刚下来时心中还忐忑不已,生怕士卒骚乱波及己身,现在看见士卒们平定下来,自己提着的心放下后,反而又摆起官架子来。
“这一个个的都聚在一起做什么?!”
士卒们沉默着,面面相觑,慢慢散开。
伙头军站在原地,脸色惨白,胸口溅射上大片血液,他看着倒在地上,脑袋被砸开了的粮官,嘴唇哆嗦着,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城门校尉猝不及防见了地上红红白白黄黄交织的一滩,刚吃进嘴没多久的鸡肉一下子涌上喉头。
他环顾一圈,想着此时若是吐出鸡肉,下一个被开瓢的岂不就是自己,因此心中发狠,将已经到了口中的食糜又生生咽下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门校尉有些露怯,忍不住放缓了语气,佯装不知情形,轻声发问。
“大人!”
伙头军眼睛一亮,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再也站立不住,直接往地上一跪,抓着城门校尉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大人要为小的做主啊!”
士卒们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城门校尉,默默盯着他看,硬是给他看出一脑门汗来。
城门校尉按耐住想把伙头军一脚踹出去的冲动,问:“死的是什么人?怎么弄出这等事来?”
伙头军摸不准这位上官的意思,支支吾吾道:“死的,死的是粮官……小的不过是打饭时,多给了粮官些米菜……谁料的到会惹了后面的人不满意……”
“呸!这狗嚼了舌的玩意儿!满嘴的胡沁!”
“大人莫听他胡说,分明是他有意克扣饭食,不信就看那地上的碗,里面的米菜顶得上我们五六碗的!”
李蒙在人群中,看见这开口说话之人便是先前第一个闹起来的士卒,眼珠一转,暗道此人也许可以拉拢,便与身边的人交换了个位置,慢慢移到那士卒身后。
城们校尉一心只想赶快息事宁人,将此事压下,免得上头问责。
他装模作样地走到粮官尸体旁边,捡起那碗,尚未仔细查看,手中一掂量便发觉出不对劲。
果然比正常一碗还要多上许多,都快赶上他吃的份量了。
城门校尉有些不满,这一个小小粮官也配跟我吃同等重量的饭食?当真是死得便宜他了!
伙头军眼见城门校尉面色不好,还以为是碰上个讲理的主,顿时惊慌不已,赶忙找补道:“大人,小人这可是按碗给的饭,纵然给粮官的略略多了些,可剩下的二一添作五,不也是一碗嘛!”
“哦?”
城门校尉眉头一松。
“说的有理,大家都是按碗给饭,又能少到哪里去?”
他回过身,面向那领头的士卒,眼中满是警告之色:“我看恐怕是有‘奸细’想要动乱军心吧?!”
“你!”
那士卒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面皮涨得通红,上前一步就要分辩。
李蒙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腰带,低声道:“民莫与官斗。”
“嗯?怎么,还想袭击上官?!”
城门校尉开始被那士卒梗着脖子想往前冲的模样吓得一惊,心虚之下往后退了好几步。
待到后面见对方选择忍气吞声,悻悻退下,方才松了口气。
城门校尉只觉得自己怯懦一面被众人看见,恼羞成怒,忍不住开口讥讽。
“有些人啊,每日吃着军中不一文钱的军粮,拿着朝廷给的月钱,还不知足,尽想着偷奸耍滑!”
他刻意走到那士卒面前,恶声道:“我看这就是心有反意,还想着要投贼呢!”
此话一出,连李蒙都忍不住握紧拳头,想要揍人了。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这些上过战场的士卒?
再说在场的士卒,有不少就是原先张济樊稠麾下兵马,城门校尉这句话更是直接戳到了他们的心窝子,不少人甚至当即生出“不如再反了他娘的”心思来。
“我劝杀人者还是主动认罪,不然连累了家里人,到时候可是连后悔都来不及!”
城门校尉冷笑道,他还以为士卒们面色压抑是自己敲打的话起了作用,心中轻蔑: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就得硬气着对待,才能压制得住,果然还是我会掌兵……哼哼,太史令,无知小儿,懂个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