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送别,似乎总选择在这些意象出现之时,又或许说是这些元素加剧了离别的伤心惆怅,更添诗意。
赤红余晖散落在曹操身上,种平半撑住车帘,唯余半身沾染些落日温度。
“……闲话少言,平告辞。”
种平屏住呼吸,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转身坐进车厢之中,布帘落下,将那半点残阳隔绝于外。
已经很晚了。
车夫抖动缰绳,马蹄声嗒嗒地铺了一地,车马粼粼,向着平芜尽处行去。
田间堆积着整理过的麦秸,一扎扎捆束成丘,河堤没入山尾,赤裸着上半身的青壮扛着木石,垂着头在坡上茫然四顾。
借着这点余热,坡塘畔新抹上的灰浆逐渐凝固,调配过的石灰与糯米粉渗入潮湿的麦秸与木料中,潜移默化改变它们原有的形态。
木直中绳,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使之然也。
种平掀开车帘,回首望了眼仍立在原处的曹操。
他身旁已经亮起火把,火焰在风中跳动,将曹操的面容映照得明灭不定。
“典都尉,仲仁先生……是?”
种平收回视线,潜心投入于求援徐州之事。
典韦两眼空空,视线不知对准何处,种平能看出他这是在努力翻找自己的记忆。
好半晌,典韦才不太确定的回答:“好像……是魏,魏主簿。”
魏主簿?
种平两眼放空,脸上表情同典韦如出一辙。
他不记得曹老板手底下有很得曹老板青睐的魏姓主簿啊?
不对……跟曹老板交际比较深的,得曹老板信任的,姓魏的……莫非,是那个魏种吗?
种平想起当初找小豆子时,曹操第一次将典韦作为护卫放在他身侧,那时他曾类及曹操对待魏种的态度,切实体会到了曹操对人才的重视。
不过……让我跟这个魏种商议,曹老板你是认真的吗?
种平回忆着魏种历史上叛逃,四处乱窜的经历,又看了眼“妙语连珠”的典韦,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有此卧龙凤雏,能说服陶谦才真是出了鬼……
“文若,你觉得,伯衡未说完的那半句话,到底是什么?”
曹操注视着车马队伍化作一个个黑点,消失在雁归处,眯起双眼。
苍茫夜色覆上山脉原野。
天黑了。
感谢
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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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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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白骨于野
经过张牛角整合引发的黄巾之乱,与历史之上这一时期的叛乱,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青州黄巾抄掠东安平,席卷广、利二县,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留,国县中仓禀被洗劫一空,本地失粮失地的百姓或为黄巾裹挟,或是信了太平道。
待种平入了徐州地界,据闻临淄城下,已围了近五十万黄巾。
“这可真是,重现中平乱象啊。”
种平身上负着求援重担,车马出了东郡,一路上向着彭城国疾驰泰山郡正面对着百来万的青徐二州黄巾,种平当然是不敢从那里过。
要避开泰山黄巾,绕路去彭城算是中上之选。
外面既然乱成这个模样,为免节外生枝,一行人昼夜兼程,并不敢在沿途县中寄宿,然而一路上总有停歇的时候。
关于黄巾的消息源源不断传到种平耳中,眼见战火已蔓延至南城,不过承县,车马是万万不能停的。
“自张角死后,黄巾四处分散,各地虽有叛乱,终归只是些余孽,起兵平定,不过消耗些时日,像这般阵势,的确是耐人寻味。”
魏种接过种平的感叹,强打起精神分析当下情势。
种平怎么说也是经历过“六点睡,十点起,阎王夸我好身体”这样地狱作息锻炼的,除了眼下的乌青,整个人倒也精神十足。
“张牛角据传是张角嫡传,又有‘贤良师’的名头,就如今黄巾浩荡之势,平只恐会再闻‘岁在壬申,天下大吉’之声啊。”
种平面上惴惴不安,思虑着一路上得来的消息,难免生出些异样。
黄巾如蝗虫过境,席卷之处,无论豪富贵贱,尽皆劫掠,甚至多有屠戮氏族之举。
东汉士族门阀的一大发展模式就是趁灾年吞并土地,将农民变为自家的奴仆、佃户。
虽说律法禁止流民出现,然而田地私有化与兼并的放任,还是导致大批自耕农破产,沦为佃农与流民。
自东汉中期后,水旱蝗灾连年不断,153年(永兴元年),全国有三分之一的郡县遭受水灾、蝗灾、几十万户倾家荡产,流亡在外,冀州出现人相食的惨状。
166年(延熹九年),豫州发生大饥荒,饥饿而死者十有四五。灵帝时,“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黄巾起义的最终爆发,与天灾脱不开关系的同时,这些起义军更痛恨的,实际是地主豪右,氏族跟……朝廷。
“太史令,前方便是承县,是否要停下歇息?”
典韦跨坐在车前,手中半握着把持方向的车较,探进半个头询问。
种平揉揉眼睛,余光打量着魏种神情,见他面色发青,抿唇不语,猜出这位仁兄是又想呕吐,顺势卖了个好。
“先入县中吧。”
魏种绷紧地肩膀登时一松,对着种平点点头,心中记下对的此时的关照。
种平有些想不通魏种精通骑射,为何独独“晕车”,从待着车上的第三日起,魏种睁开眼睛,所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撑着车窗大吐特吐。
初见魏种时,他尚且方面阔口,英武不凡,种平心说难怪曹老板认为“唯魏种且不弃孤也”。
跟曹操待久了,种平也咂摸出曹操“才貌并重”的嗜好,通俗来说,就是曹操隐隐有些“颜控”的倾向,对于姿容超绝之士,自带5%的光环加成。
人是视觉动物,对于颜值高气质好的人总是多一份期待和宽容,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
魏种顶着张瘦削青黑的脸,精疲力竭地趴在车窗之上。
早知道他会“晕车”,这公务……来还是来,总能提前做些准备。
他从前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在马车上连着坐数十日,自然也不可能预见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呕”
魏种肩膀耸动,又吐出口食糜,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
种平忙递上水囊,魏种顾不上擦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肚子应和饮水之声,亦是“咕噜”作响。
“可否劳烦太史令,待车马停下,为在下买些热饭,种肠胃作痛,实在吃不得车中干粮。”
种平颇为同情地望了眼瘦脱相的魏种,掀开车帘,估量着还需多久方可入城。
原先为了避开黄巾,车队出了东郡,由济阴郡转入沛国丰县,这些县城虽然残破,行人往来之中,却也算显出难得的平静。
如果不是行程紧促,入耳又大多是黄巾攻势如何迅疾,人数如何巨多的消息,种平是很希望能停下来歇个脚,去去身上馊味的。
如今将入徐州,种平才敢同意典韦“是否要入县”的询问。
只是他想不到,数日没掀过车帘,今日头次往外看,映入眼的,会是如此景象。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种平不是没有读过曹操的《蒿里行》,亦不是没有见过战场堕指裂肤,血满长安之土。
但看着衰草连天,腐尸骸骨七零八落散于道路,典韦习以为常指示侍从清理着这些“障碍物”的那一刻,种平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随从们并没有趁手的工具,因此只能用脚和扯下的枯草,将这些半粘着腐肉的白骨“移”开。
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呆呆站在远处,麻木的视线动了动,拖着步子凑过来,有气无力地蹲下,歪歪倒下,半贴着地,拾起几根白骨。
所有人的脸都很平静,似乎“清理”人的尸体骨头,与踢开一根枯枝杂草没有任何区别。
“……这周围,怎么会有这么多白骨?”
种平恍然想起魏种每日呕吐,定然早早便看见过窗外的情形。
“时局如此。”魏种喝了水,面色好看了许多,“太史令不曾见过这般情景,一时失态也正常,见多了,便习惯了。”
种平什么也没说,趴在车窗上,再度呕吐出来,魏种有些自责,轻轻拍打着种平的背部,劝道:“太史令到底年幼,且闭目歇息吧?”
“郎君,郎君行行好,给些吃的吧?”一个面色灰败的妇人,右手抱着枯瘦的婴儿,左手仍在地上摸索,拾起白骨,那白骨甚至比她的小臂还要粗上几分。
种平听着她有气无力的声音,看出妇人这是想依靠帮忙清理道路的法子,换些干粮,下意识便将手伸入怀中,却被魏种按住。
“离徐州尚有路程,太史令看她身后的那些流民,难道能够给每个人都散发干粮吗?”
“……她怀中抱着婴儿。”
“太史令莫要忘记吾等的职责……兖州数万之民,要因区区一妇人葬送吗?!”
魏种按着种平的手加深了力气,“孰轻孰重,太史令心中应有定夺。”
车厢内一时沉寂下来,好半晌,种平才感觉到晃动,他知道这是典韦清理好道路,继续驾车前行。
种平颓然地低下头,看着魏种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怀里拿出去。
“抱歉。”
他几不可闻的给出了回复,不知是对那妇人,还是对魏种。
车队驶入承县的最后一秒,种平回头,望见那妇人跪在地上,同那些流明争抢起起了先前魏种和他自己吐出的食糜。
那一瞬间,种平觉得自己……
同那些腐尸上的蛆虫,没有任何区别。
(感谢手机烫就别看了的打赏)
第98章 岁大饥
也许是靠近徐州的缘故,承县或多或少遭受过黄巾流寇劫夺,典韦并未在县中看到兵将。
木障女墙上布满刀劈箭刺的痕迹,残破不堪,长时间未维护,已失去原先庇佑城内的百姓的作用。
魏种扶轼下车,他知道需要给种平些时间缓和情绪。
太史令仁义有余,而刚断不足,无怪太守嘱托我陪伴种太史,出使徐州。
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