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种见种平,一如卞和见石玉,正因为知道面前是难得一见的璞玉,是以魏种总有些欲为人师的心念,想好好雕琢切磨,使其化为真正的玉壁。
“典都尉,这县中民生凋敝,少人往来,非久留之地。依种所见,不若继续赶路。”
魏种兴致缺缺,扶着随从,转身回到车上。
“何人?!”
典韦声如洪钟,震得魏种一惊。
几个随从得了典韦眼神,屏息凝神,那巷中人影微微晃动,全然不知已被随从接近。
不多时,几人便压着个比芦柴还要干瘦上几分的男人到典韦面前。
典韦退后一步,示意随从将这男人送到车厢前面。
“发生何事?”
种平揉揉脸,强打起精神,卷起车帘。
“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在巷中,偷窥我等行动,不知是什么身份。”
种平无心注意典韦再度使用错的成语,他跳下马车,藏在袖中的右手隐隐作痛。
他面色平静,打量着被压跪在地上人,对方双眼无神,脊背软软的塌着,接触到种平眼神的瞬间,那人咽了咽口水,耸着的肩一抖,往后缩了缩脖颈。
“……买,买肉吗?新鲜的,热乎的肉……”
那人声音干哑得不成样子,吐出的字眼模糊不清,种平离得近,才能分辨出他在说的内容。
“买些吧……”
他一边说一边咽口水,突然狠狠地将头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黑得发干的血液砸进土里,有几滴溅到种平鞋头。
种平下意识按住他的肩膀,试图扶他起来,却被典韦拦住。
“太史令小心为上。”
“都尉放他起身吧。”
种平停顿片刻,轻轻收回手。
魏种将种平动作收入眼底,微微皱眉,他不认为这县中遭了黄巾洗劫还能有肉食储存。
这人来历不明,又语焉不详。
种平不该虚耗时间,白白纠缠。
“太史令,此人出现的古怪,言语含糊杂乱,想来多是神志不清之徒,何必徒然询问?”
魏种高坐马车之中。
种平站在地上。
他鞋面上的血迹渗进丝线里,暗黑色一块,硬硬的。
“事出有因,这人既至我等面前,为何不问个清楚……终究,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魏种想着先前阻止种平救济流民,虽出于好心,到底驳了种平颜面,不如退一步。
几句话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待上路时再劝慰几句,言明利害,以种平的聪慧,定当能有所体悟。
“太史令有意,种怎好败兴?”
种平低下头,他其实对这人口中喃喃的“肉”有些猜测,却还是选择开口去问。
万一……是他想岔了呢?
“在何处买肉?”
那双无神的眼睛对上种平的双眼,那人咽了咽口水,“上好的肉……买些吧。”
“多鲜的肉,又嫩又香,吃一口,这辈子都忘不了。”
种平看着那人咧开嘴,吞咽着口水,突然凄凄笑出声,口中涎水流下,挂在嘴角。
魏种眉头皱得更深。
“看来是个疯子,太史令,这人是问不出什么的,我等还是上车吧。”
“典都尉。”魏种不想再平白浪费时间,“将此人送回巷中。”
典韦应诺,吩咐随从。
那人被拖着离开,“嘶嘶”笑个不停,褴褛残破的短褐在拖行中偏到一边,露出被剜去血肉,空出两个洞的大腿。
种平瞬间联想到《菜人哀》。
“那人口中的肉,恐怕就是这个。”典韦别过脸,犹豫片刻,还是压低声音,如实告知种平。
“平亦,有所预想。”
典韦以为种平必然不曾见过这样的事情,想了想,宽慰道:“以往灾年,这事也是常有的,某见了许多……见久了,也就明白了。”
“都尉明白什么?”
“某不清楚,只是知道这事是变不了的,能吃肉总比一同饿死要好些。虽说后面吃干净了,免不了还是得饿死,但能多活着,能活一天,还是要活着……”
典韦挠挠头,“,某也说不明白,只是知道要活着,不想再挨饿。”
种平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只是点点头,重新跟着魏种坐回车上。
“……主簿知道那人口中的肉,到底是何物吗?”
种平侧头望着魏种,眼中满是求知欲,似乎真的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魏种靠着车窗,细细打量着种平神色,思虑着,最终只略略说了一句:“岁大饥,人相食。”
种平嘴角抽动,好像是觉得荒谬,想要笑出声,又似乎是向下撇,想要哭泣。
你看,你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吗?那又为何无动于衷,漠然而视?
“这是常有的事,天时如此,非人力所能改。”
魏种想着种平先是在京都,后又至东郡,大抵是受着儒礼教养,不曾接触到底层庶民,才会显得这般不经世事,被这般小事乱了心。
“太史令,公务为要,我等还是先赶路。”
魏种心底暗暗摇头,觉得种平还是缺少历练,这些流民与他等士族何加焉?
种平不想说话。
他以为他已经见识过很多,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十岁出头就上过战场的经历,然而出了东郡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温室里的朵。
以往的十三年,他只是“浮”在种辑为他营造的假象之中,种平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就以为那就是全部,所以他觉得格格不入,觉得无法融入。
说到底,还是吃得太饱,出身太好。
要是他直接穿越到庶民之家,还会想那些有的没的吗?估计每日都在挣扎求生,早就成为他所以为的“历史”的一部分了吧。
种平难得陷入到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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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世之衰矣
自承县后,种平一行人不再停留,一路向着徐州治所彭城而去。
入了徐州,反而不像徐州周边县城一般,遍地白骨,腐尸露于草野。
从东海到琅琊,两个郡国内未遭受丝毫破坏,也听不到任何关于黄巾的消息,张牛角似乎言出必行,真的丝毫未犯徐州之土。
魏种的脸色很难看,徐州越是平静,他们求援成功的可能性便越小,一来一回损耗时间如此巨大,得不到东郡消息,他难免焦躁。
这几日他唯一有些成就感的事,便是在他言语劝导之下,种平终于想通“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遇之也。民之难治也,以其智也。”的道理。
在魏种看来,种平应当多学习黄老之道,孔孟之道虽为世之主流,但学成种平那样,实在是过于呆板,失了士族之风。
趁着典韦同哨骑交涉,魏种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提点种平几句。
“伯衡,陶恭祖此人,世皆言其谦仁,实际背道任情,外慕声名。伯衡切要警醒,莫受其表诓骗。”
“平知晓。”
种平跪坐在靠近车窗的地方,拢袖行礼。
“伯衡沉稳心性,远远观之,当真是老成之像。”
魏种极为满意种平现在这番安静守礼,不苟言笑的模样,又说了些关于陶谦性格的话,待听到典韦告知前方有数骑来迎,方才止住。
“前方可是种太史车驾?”
魏种隔着车帘望了一眼,“这人我识得,乃是治中从事王朗,王景兴,此人颇得陶恭祖看重。”
种平略一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沉声应道:“平自东郡而来,尺牍中已有说明。”
王朗翻身下马,整理袍袖,止住身后随从动作,走近车厢,“久仰种太史之名,朗幸得识,闻太史令入徐州,乃为黄巾之事?”
当着众人面,种平不可能直接跳下车,行此失礼之举,随从奉上矮几,种平踩着走下来,先对王朗拱拱手。
这位将来的王司徒尚且年轻,看上去颇有容人之量,不是能简单用一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送命归西的。
“世之衰矣。”种平长叹一句,并未直接回复王朗的问题。
“太史令何故作此叹?”王朗被这无头无脑的一声叹弄得有些疑惑,他心说你不是来求援的吗?突然说“世之衰”作什么。
他自然知道“世之衰”出自先秦的《成相杂辞》,后面是“谗人归,比干见刳箕子累;武王诛之,吕尚招麾殷民怀。”
王朗隐隐觉得种平此叹中暗藏玄机,只是一时品不出头绪,只得等他下文。
种平继续感叹道:“桓灵之世其甚者也,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宾客务,冠盖填门,儒服塞道,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驾,送往迎来,亭传常满,吏卒侍门。”
“炬火夜行,阍寺不闭;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托恩好,不较轻重;文书委於官曹,系囚积於囹圄,而不遑省也。”
王朗听得满头生汗,自觉这般口吻,倒似朝廷授意,非种平能作此老道辛辣之言,心中顿生惶惶。
种平眼见火候差不多,似笑非笑斜睇着王朗,“上无明天子,下无贤诸侯,君不识是非,臣不辨黑白……从事以为然否?”
“太史令,太史令何出此言呐。”
王朗尚且青涩,被种平这长篇大言说非羞赧不堪,竟然无言以对。
他虽做了兖州急迫,不得不求援的心理准备,但是根本不曾料到自己以为的沽名小儿会如此舌尖嘴利,上来不提黄巾之事,却句句是问责之意,自己压根招架不住。
现在再提起境内黄巾,推脱救援之事,不过是自取其辱。
王朗此时方才回过味儿来,若是他绕开种平之语,恐怕那开头的“世之衰”便要落到他头上,枉作劝阻陶谦出兵的“谗人”了。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