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贾赦顿时没了兴致,略略说过几句,李惟俭便起身告退。他又去寻了贾政,老爷贾政一如往常,李惟俭与其实在聊不到一处,因是坐过一会子便走了。
因着府里新来了教养嬷嬷,黛玉、三春等这会子都在上课,李惟俭回得东北上小院儿想了想,想着有些时日不曾看望恩师严希尧,瞧着时辰还早,李惟俭便乘车去了一趟严府。
十来日不曾来,严府倒是有了变化。那侧花园子里,那架高耸纽可门早已拆除,原地多了个凉亭。问过严奉桢才知,敢情这是给新式蒸汽机预留的。
这会子严希尧正在会客,李惟俭等了好半晌,管事儿的才将其引入书房。
“复生回来了?”
“是,老师瞧着气色还好,料想近来必然顺遂。”
严希尧笑而不语,指了指桌案上的棋盘道:“复生陪我下一盘棋。”
“这……学生愚钝,于围棋一道只知皮毛。”见严希尧笑吟吟看过来,李惟俭只得拱手道:“如此,便在老师面前献丑了。”
过得半晌,一条大龙被斩,严希尧打趣道:“还道复生方才是自谦之语,不想竟真是只知皮毛啊。”
李惟俭笑吟吟,不以为意道:“学生志不在此,与其花费功夫钻研棋艺,不若腾出功夫来思忖实学造物。”
严希尧颔首道:“我先前以为复生不过是以实学为进身之阶,近来听景文说复生竟造了一架新式蒸汽机,这才惊觉,复生既擅做官,又擅做事啊。”
“老师谬赞了。”
“只是有一样”严希尧丢下棋子道:“前番那姓吴的秀才,明明是我用来让景文吃瘪的,不想半道杀出来个李复生。”
“啊?”李惟俭连忙解释道:“学生是想着,老师事多,这等小事,自然是弟子服其劳。”
严希尧摆摆手:“罢了,下回我再寻个机会,总要让景文多历练一番才是。”
李惟俭拱拱手道:“下次学生注意。”
严希尧略略颔首,拾取棋子丢进瓮中,道:“棋逢对手才有意味,可惜了……”
李惟俭便道:“老师若不嫌弃,学生倒是擅长五子棋。”
本道严希尧会追问何为五子棋,却不料严希尧蹙眉思忖了一番才道:“五子棋?这般偏僻的下法,复生是从哪本古籍里学来的?”
李惟俭极为讶异,忙问:“老师也知五子棋?”
严希尧嘿然道:“怕是没有围棋之前,便有这五子棋啊。早年好读书,曾在一本杂书里瞧见过,魏晋时这五子棋便有记载啊。我倒是还记得下法,既然复生擅长此道,那咱们就下五子棋。”
原来五子棋早就有了啊。
棋子收拢,二人猜枚复又下起五子棋来。李惟俭颇擅此道,且执白先行,因是便熄了双活三的下法。
落子几枚,严希尧道:“以复生实学造诣,我怕是教不得复生什么,能教的,不过权谋二字。”
“权谋?”
严希尧笑着颔首:“老夫混迹官场三十载,略有心得,总结了权谋十术,复生可想知晓?”
李惟俭赶忙拱手:“正要向恩师请教。”
“权谋十术,其一,平衡之术。”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帝王之道。”
“正是,左右平衡,内外平衡,此为帝王之道。前朝崇祯帝误信了东林党,导致朝政失衡,其后首辅数月一换,却难以挽天倾。便是朝政失衡之故。”
李惟俭颔首,虽说以偏概全,但的确有这一条。
他心知这第一条不过开胃菜,接下来的才是正餐。
果然,就听严希尧说道:“除去平衡之术,还有阴阳、虚实、迂直、长短、奇正、进退、韬晦、借力、任势。”顿了顿,严希尧道:“今日便先说这阴阳之术。”
“老师,何为阴阳之术?”
“复生当看过《三国演义》,内中刘备见汉献帝,曹操欲行王霸之事,为揣人心,射猎时借天子箭射杀猎物,四下不曾瞧清,以为那帝所射猎,当即高呼万岁。
其后又有衣带诏。刘备阴以谋之,阳以结之,其后方才有‘撞开铁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啊。”
“学生受教了。”
李惟俭二世为人,所得权谋之术都是实践中得来,从未总结。而今听得恩师严希尧点拨,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后严希尧又说了其他八术,李惟俭心中不由得感念,这便是师徒之情。
不似后世信息爆炸,这等资料唾手可得。此时这等权谋之术,正用可谓御龙术,逆用便是屠龙术。非师徒、父子之间,等闲不得闻之。
一盘五子棋下到中盘,严希尧说过了权谋之术,继而说道:“近来我观复生好似无头苍蝇一般,一时忙活蒸汽机,一时要忙活炮架,一时又要摆弄乳。复生胸中自有韬略,料想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复生有旁的打算?”
李惟俭笑着指了指棋盘,道:“老师看我棋路有何特色?”
“中正平和,少见杀伐之气。”
李惟俭却道:“我此局多做活二,极少冲三冲四。这活二多了,老师自然摸不清我的路数,如此方可静待时局啊。”
说话间捻起一枚白子,落定后杀机顿现,分明是远远一枚闲子,偏生与两处活二勾连。严希尧沉思一番,连忙堵截,却为时已晚,不过七八子,四三杀现身,李惟俭赢了。
严希尧舒展眉头,连连颔首:“不错,复生心中有计较就好。”
李惟俭近来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实则全是在为推行工业革命做准备。蒸汽机提供动力,差速器让动力变得稳定,橡胶涉及密闭性以及轮胎。今日方才回返,待明日便要忙碌起来。
一则看看千里迢迢运来的乳到底如何情形,二则去到武备院,试着让陈主事以铸铁造一架同样大小的蒸汽机来,其后才可进行等比放大。
只怕要不了多久武备院就忙不过来了,说不得朝廷会另立一衙门,专门生产蒸汽机。
一盘棋结束,严希尧摆摆手,没了继续下棋的兴致,二人捧着茶水相对而坐,李惟俭便道:“恩师,近来朝堂局势……”
“不急,朝堂博弈又不是街头莽夫搏杀,哪里有一朝一夕就分出胜负的?”严希尧笑道:“再说许多时候只能分个强弱,胜负如何,说不得要拖延上几年呢。”
李惟俭思忖道:“老师是在行韬晦之术?”
“孺子可教。”
如今陈宏谋独大,圣人自然心有不安,本指望严希尧站出来与之打擂台,没成想雷声大、雨点小,严希尧张罗了月余光景,却始终不见有何动作。近来圣人愈发不耐,说不得会另择人选与那陈宏谋博弈。
到时严希尧会给圣人留下个印象,此人是孤臣啊,让其结党都结不好,且还实心任事。这印象一旦留下,等闲不得改易,如此严希尧就成了不倒翁,任凭朝堂风雨飘摇,他自不动如山。
这一日师徒二人相谈甚欢,严希尧心绪极佳,特意留了李惟俭用饭。待自严家出来,李惟俭顿时理解了严奉桢……师娘这手艺,嗯,卖相还是不错的。其他的就……一言难尽啊。
反正李惟俭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吃甜口的排骨。
乘车往荣国府回返,方才转过皇城,前方忽而一片熙攘。吴海平赶忙勒马,观量了半晌才道:“公子,瞧着像是番子在抓人。”
“嗯?”
李惟俭挑开帘栊观量,便见三层茶楼房顶上站着一人,下方围拢了不少番子,隔着老远,一主事服饰的人嚷道:“孙守良,本官既已追查到你,又如何会让你跑了?我劝乖乖束手就擒,否则”
那主事冲着身边番子使了个眼色,番子便自其后的马车里提了个小儿回来。取了小儿口中破布,小儿顿时哭喊道:“爹,爹!呜呜呜”
那主事便道:“孙守良,便是不为自己考量,也得为孩子考量一二啊。”
房顶上的人破口大骂,将手中铁剑舞得密不透风,逼近的几个番子一时间奈何不得,只得绕着其兜转。其后又有番子手持短铳,却只是虚瞄了,不曾扣动扳机。
“公子,可要绕路?”吴海平问道。
李惟俭站在车辕上摇摇头:“难得瞧见番子抓人,且瞧瞧热闹再说。”
正说话间,忽而房顶瓦片碎裂,那人惨叫一声便自其上跌落进了三楼。其后内中呼喝声一片,待过得半晌,便见几名番子将那人五花大绑押了出来。
方才在房顶上还不曾瞧见,刻下瞧了一眼,李惟俭顿时狐疑起来。这人竟还跟他有关!
那人相貌寻常,一身澜衫,偏生左侧脸颊上生着一枚桃心胭脂胎记!
李惟俭心下愈发纳罕,这人到底犯了什么案子,算算上次慎刑司到访还是十来日前,直到刻下才将此人拘拿归案,只怕此人牵扯极大!
第155章 办厂
转过天来,李惟俭先去了内府库房。小吏引着其进了一处所在,便见内中罗列摆放着几十号木桶。
小吏用撬棍撬开一只木桶,李惟俭便见其上漂浮一层乳白色的软壳。
那小吏道:“李公子,这乳在海上漂泊月余,虽覆了桐油保存,可上头一层还是硬化了。不过李公子放心,下头的乳完好如初。”
内府此番总计自琼崖送来了两千斤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够李惟俭试验了。这一层软壳,大抵是橡胶原液接触氧气氧化之故。
好似橡胶原液里就有抗凝剂,如若不然,舟车劳顿的,到了此时这一桶原液早就凝固成坨了。
李惟俭点点头,与那小吏说道:“先提十桶,另外再提二百斤硫磺来。”
小吏咋舌:“二百斤硫磺?李公子莫非要造火药不成?”
“这你就甭管了,我自有用处。”
橡胶如何处理?自然是硫化橡胶。奈何李惟俭只知其名,不知其实。这硫化到底是怎么硫化的?是用硫磺蒸汽啊,还是直接加硫磺混合?是常温还是需要加热?若要加热,又要加热到多少度?
一概不得而知,因是只能逐一尝试。
“得嘞,待会儿李公子签了字就好,不然小的可不好交代。”
小吏写明单据,一式两份,李惟俭签字画押,随即雇请了一辆马车,将二百斤硫磺与橡胶原液尽数拉倒自己的宅邸里。
这原奉恩将军的府邸早已修葺过了,侧花园保留原样,东面儿留出个侧门来,方便李惟俭去到那二进院子里摆弄物件儿。
听闻李惟俭到来,傅秋芳自是迎了出来。李惟俭这会子繁忙,只与其略略说了几句话,放下东西便赶赴武备院。
到地方寻了陈主事,将那炮架草图交与陈主事,又问其蒸汽机造的如何了。
陈主事苦着脸道:“李公子啊,咱们这武备院自负盈亏,早前自然盼着活计越多越好。可如今接了朝廷的活计,实在分不出太多人手来。那蒸汽机只怕须得慢慢造了。”
李惟俭再得忠勇王器重,也不过是个秀才,能驱使陈主事等大匠的不过是银钱。可如今备战,朝廷下了大单,武备院自然不好分出人手来赚取银钱。
李惟俭心下理解,却不远如此耽搁。因是便道:“陈主事可有匠人介绍?既然武备院分不出人手来,那我便自己造上一造。”
陈主事连连摇头,说道:“人手自然是有,可李公子去何处寻这般多的设备?”
旁的不说,单单是那镗床就是个问题。另有其他各类机床、吊臂,李惟俭真要从无到有构建一处厂子,只怕将这些设备尽数凑齐,没半年光景,十万两银钱都挡不住。
李惟俭心下无奈,只得搬出忠勇王来,那陈主事只得没口子的应承,说在保证朝廷活计之余,尽量加紧造蒸汽机。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道理谁都明白。可李惟俭的蒸汽机到底是新生事物,没人见过,如何能保证效率远超以往?
来年夏秋之际便要开战,若是耽误了备战,这罪过谁来担着?
出得武备院,李惟俭心下憋闷。他前世刚工作时,也是雄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事,调研半年提出一份改进方案。顶头上司瞧过了连连赞叹,过后便将其打发去了清水衙门。
后来李惟俭才知,那削减的部门并非可有可无,内中安置着上上下下汇聚而来的关系户。李惟俭第一刀就斩向关系户,那不是找死吗?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外如是。不想到得此间也要处处被卡脖子。
忽而想到曹大户,李惟俭便是心下一动。既然武备院忙不过来,自己何不另起炉灶?他人单力薄,好歹还有个老恩师照拂着。那曹大户富甲一方,必与朝中有所勾连。
回头募股,再拉上内府,料想就应该无碍了吧?
再细细思忖,开设的厂子上游的铁料来自朝廷铁厂,煤炭来自西山煤矿,下游的大头也是卖与内府,顶多算是来料加工,如此,朝廷也少了几分忌惮。
越想越可能,李惟俭当即命吴海平调转方向,直奔山西会馆而去。到得山西会馆一扫听,才知今儿来的不凑巧。敢情那西山煤矿的股子发售就在今日,非但是曹允升,便是会馆内的山西富商这会子都尽数去了股子交易所。
想着交易所未时关门,李惟俭便在会馆中等候。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待未时过半,这才瞥见曹允升回返。
“曹公!”
“噫!李公子!”
曹允升瞥见李惟俭,顿时满面堆笑,上前热切问候了,说道:“李公子怎地得空来额们山西会馆?”
还不待李惟俭答话,便有一巨胖凑将过来,一张两笑得弥勒佛也似:“诶呀呀,原是李公子当面,额是寇永平,幸会幸会啊。”
曹允升顿时不乐意了,拉下脸子来道:“贤侄啊,这李公子是来寻额的,你跟着凑甚地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