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县。
碧桐扶着莹自舢板上行将下来,举目望去,四下挤挤擦擦满是人。这码头上既有往来的马车,更多的则是赤膊上身扛包的力工。
身后,二十几艘各式船舶停靠了,高耸的畜力吊臂将一个个硕大的箱包自船上吊装下来;身前,隐约瞥见无数车马、轿子汇聚。更远处,街面上店铺林立,瞧着此地繁华竟不下广州。
李惟俭驻足回首道:“要不要紧?”
莹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道:“还好只六日光景,若再拖上几日,只怕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李惟俭摇了摇头,又看向碧桐,碧桐顿时低头垂下眼帘来。她这般异色瞳,落在大顺百姓眼中也分外怪异,有好事者私下叫她阴阳眼。若在中世纪的欧洲,她这眼睛说不得就得被人生生烧死了。
可这位人渣老爷却与旁的顺人不同,每每盯着她的异色瞳,都露出一副欣赏的神色。那欣赏里不见情欲,却有着宠溺,真是分外怪异。
胡乱思忖间,碧桐扶着莹出了码头,随即就见一小吏飞奔而来,停在李惟俭身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大人,机器十六就送到了苏州。”
“嗯,织造衙门如何说的?”
“这……陈郎中瞧了眼,只说了声好,旁的什么都没说?”
“嗯?”李惟俭驻足,纳罕着看向那内府小吏:“陈郎中没说制造局采买机器?”
“没有。”
“那推介会呢?”
“这”小吏讪笑道:“陈郎中近来事务繁忙,想来一时半会不曾想起来也是有的。”
李惟俭乐了:“陈良忠这是没瞧得起我啊。”
大顺承袭前明,前明时江南便有三大制造局,分别是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金陵织造,当时委任了太监提督监管;到了大顺朝,有内府这般庞然大物在,织造局自是纳入内府麾下。
此时织造局有提举郎中一人,正五品;其下又有所官三人,为正六品的主事;再往下又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这些人要么不入流,要么就是吏。
这提举郎中除去负责织造上用、官用、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同时还有密奏特权,向圣人直接禀报钱粮、吏治、营务、缉盗、平乱、荐举、参劾、收成、粮价、士人活动以及民情风俗等等地方情形。
有这般密奏特权,又与地方互不统属,提举郎中自然超然物外。久而久之,自然就尾大不掉。
只是李惟俭同是内府郎中,先得忠勇王行文撑腰,后得圣人赐下王命旗牌,这姓陈的是不想好了啊!
那小吏讪讪不言,李惟俭继续前行,临上车前问道:“可知陈郎中到底在忙碌何事?”
“小的听闻,好似苏州织工正闹着罢市,陈郎中此时焦头烂额,这才没顾得过来。”
这理由还算正当,李惟俭心下熨帖了少许,决定暂且原谅姓陈的,待见了面之后再说。
他上得马车,后头的碧桐扶着莹也上得车来,那小吏就道:“大人,苏州距离此地二百里有余,乘车一日之间赶不到。大人今日是住在上海县还是松江府?”
“就去松江府吧。”
小吏应下,旋即命车夫赶车前行。
莹病病殃殃歪在一旁,斜眼瞥着外间景物,半晌才说道:“老爷,这上海瞧着不比广州差什么了。”
李惟俭就道:“上海开埠不过几十年,西夷商船又不许到埠,朝鲜地贫,日本锁国,这才耽误了。倘若放开禁制,只怕十年之内就能超过广州。”
一个长三角,一个珠三角,谁比谁强还真不好说。可长三角此时乃是大顺最大的丝绸、棉布产地,照理来说,理应比广州更有潜力。
思忖间,忽而见吴海宁那皮猴子蹿出来,跑到路旁与摊贩商议着那桑葚如何卖。李惟俭心下一动,待吴海宁回返,便跟着车窗吩咐道:“海宁,你连夜赶路,先到苏州摸摸底,看看苏州织造衙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吃了一嘴黑的吴海宁顿时就不乐意了,道:“老爷,我可是刚才下船啊,这会子走道还飘着呢。”
一枚银锭自车上抛下,吴海宁赶忙伸手接住,略略掂量,这是二十两的。吴海宁顿时喜形于色,乐道:“不过老爷既然吩咐了,小的今儿晚上就算不睡也得赶到苏州。您就瞧好吧,小的一准儿将这事儿查个仔细。”
李惟俭又吩咐小吏备马,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打马而去。
临到天黑前,李惟俭一行方才进得松江府,其后寻了驿馆安置自是不提。
待三月二十六,李惟俭轻车从简,只带了一队禁军便赶到了苏州城。
此时苏州繁华,尤在上海之上。虽因着运河逐渐被海运取代,经贸中心此时逐渐向着上海县偏移,可苏州底蕴还在,工贸尤其发达。
时人有云: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
又云:山海所产之珍奇,外国所通之货贝,四方往来,千万里之商贾,骈肩辐辏。
遥遥看将一眼,但见城池峻险、廨署森罗,仔细观量,便见渔樵上下、耕织纷纭、商贾云屯、市廛鳞列,好一派繁华气象,无怪人称四聚之地!
李惟俭留心观量,刚好经过一铺面,便见额匾上题着‘富盛绸行’四个大字,挑着的幡子还写着‘上用纱缎、绸缎、纱罗、绵绸。进京贡缎、自造八丝,金银纱缎,不误主顾’。
又有一大通号布行,挑着幡子写明‘崇明大布、松江标布、青蓝梭布、京芜梭布、松江加长扣布、定织细布’。
其后染坊、蜡烛行、漆器行、酒行、卖席子的、卖五金的、金银首饰、衣裳鞋帽手巾、字画笔贴、灯笼、竹器、窑器、瓷器、米行、当铺、饭馆子、药店,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李惟俭甚至还瞧见了两家卖烟草的!二十年老烟枪,不由得心痒难耐,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自安里桥入得城中,迎面儿便有吴海宁领着几名禁军迎了上来。
“老爷。”
李惟俭道:“上来说话。”
吴海宁应下,猴儿也似跳上马车,转瞬钻进车厢里。抬眼便见亲姐姐正捏着桑葚喂食着李惟俭,吴海宁眨眨眼,面上分外怪异。莹乜斜一眼,顿时恼了:“看什么看?仔细你的皮!”
吴海宁骇得一缩脖子,紧忙委屈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老爷你瞧见了,我可没招惹过谁。”
车厢内逼仄,那碧桐极有眼力劲,紧忙让开位置下了车。又戴了轻纱斗笠随行在车马旁。
吴海宁大咧咧落座,探手抓了一把桑葚,丢进嘴里含混着道:“老爷,前两日小的连夜赶了二百里路,那马都跑瘦了一圈儿,寻了客栈就睡了一个时辰,紧忙起来四下扫听。功夫不负苦心人啊,好歹是扫听出了点儿眉目来。”
李惟俭笑而不语,一旁的莹就呵斥道:“要你来表功?那二十两银子还剩多少?”
吴海宁赶忙道:“没怎么花,就是请几位禁军兄弟吃了两顿酒。”
“别是吃的是花酒吧?”
吴海宁瞪圆了眼睛,心下惊涛骇浪。这还是自己亲姐姐么?何时变得这般聪慧了?
莹探手就薅住其耳朵,教训道:“好啊,果然去喝花酒了。”
“哎哎哎,撒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老爷,小的有要事要禀报。”
李惟俭劝慰两句,这姐弟俩方才消停下来。吴海宁不敢再拿乔,只得老老实实将始末说将出来。
说来说去,还是太上造的孽。这陈良忠本是王府出身,后被太上点为苏州织造提举郎中,从此一干就是三十年。
太上奢靡,屡次下江南,内帑不足用,这陈良忠就只得四下拆借。如是,苏州织造足足亏钱了户部二百多万两银钱。
待今上登基,此人立刻调转方向,投在圣人门下,圣人方才登基,根基不稳,也就暂且没动此人。
此后又见陈良忠办事老练,极少出差错,圣人也就没再更换。待去岁首辅陈宏谋清理积欠,顿时就查出来苏州织造的亏空,当即行文催促缴还。
陈良忠哪里肯还钱?那银子都是太上靡费的,与他何干?此人拖延了足足半年,待开了年,眼见松江知府都因着积欠一事被革了职,陈良忠这才急切起来。
东拼西凑,总计凑了百万两银子,匆匆交还户部。可这银子是从各处织场挪借而来,迟早要还的。陈良忠干脆用了拖字诀。
各织场东家不敢开罪陈良忠,又一时间银钱不凑手,只能拖延织工薪俸。本道过上一、二月的,苏州织造总会拨付一些银钱,却不想非但不曾拨付银钱,反倒一个劲儿的催各处织场上缴贡品。
此时苏州城水工业极为繁茂,城中百姓多是身无余财,只靠做工方才能过活。这捱上两月还行,听闻还要捱下去,家中开不了锅,哪里还忍得了?因是自二十日起,数万织工便闹将起来,将苏州织造局、知府衙门尽数围了,催着官府还钱。
二十三日时,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苏州城大乱!转天江苏巡抚派标营来镇压,这才将乱子暂且平息。
李惟俭纳罕道:“这瞧着也不像是方才乱过啊。”
吴海宁就道:“大人不知,巡抚衙门暂且垫付了一月薪俸,织工得了银钱,又见陈郎中与知府一并被看管起来,早就散了去。”顿了顿,又道:“说来那钱知府也是倒霉,本要迁转湖州,听说新任知府是昨儿一早到任的,结果这节骨眼上闹出了乱子。这一遭啊,只怕就算保住了乌纱也得降职留用。”
李惟俭问道:“可知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
吴海宁顿时眉飞色舞道:“这位可了不得了,听闻是政和元年的状元庄有恭。”
李惟俭又问道:“那日起了乱子,咱们那机器没事儿吧?”
吴海宁乐道:“老爷多心了,不过是两坨铁疙瘩,不当吃不当喝的,乱民瞧都没瞧一眼,如今还好生生放在织造局里呢。”顿了顿,又道:“老爷,依我看咱们不如直接住织造局得了,左右那陈良忠的事儿发了……”
“少胡吣,老爷我岂能越俎代庖?”
吴海宁委屈道:“小的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啊,如今苏州城里的驿馆人满为患,老爷去了,估摸着还是现挪腾才有院子。”
“那就不住驿馆,”李惟俭忽而听见钟声传来,遥遥就见远处的佛塔,略略思忖便道:“停车,寻个人扫听一番,城外太湖左近可有寺庙能借住。”
不待吴海宁下车,便有禁军寻了路人问询,转而回道:“大人,城西玄墓山有寺庙可借住。”
李惟俭吩咐道:“调头出城,咱们去玄墓山。”
吴海宁纳罕道:“大人,这好好的苏州城,您不住了?”
李惟俭笑道:“方才乱过,知府有新才到任,陈良忠还困在织造局里,我这会子就算住在城里只怕也是无用。回头儿打发人将机器拉出来,就放在闹市演示,咱们干脆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吴海宁这回极为自觉,讨了名帖,趁着车马调头紧忙跳下车来,扯着嗓子道:“老爷先行,小的这就去织造局将机器拉出来。”
看着其身形远去,李惟俭故意说给莹道:“这小子虽惫懒了些,可办事妥帖,又擅观望风色,且随着我历练些年头,来日说不得保举他个官身。”
莹顿时大喜:“老爷可不能反悔啊。”
李惟俭笑道:“我还能哄骗你不成?”
莹顿时心花怒放。她自觉姿容比不得其余三人,如今连新来的碧桐都比不过,心中自然自卑。可如今老爷允诺,自己亲弟弟来日有了官身,那老爷不拘是冲着兄长还是弟弟,总不能撇下她了吧?
当下莹愈发殷切,错非那碧桐又上了马车,只怕路上就要伺候李惟俭一遭。
一行人等转出苏州城,朝着城西而去。过得一个时辰到得一山脚下,抬眼便见小径蜿蜒,山中有一寺庙。
有禁军早就扫听过来,道:“大人,那便是蟠香寺,听闻是一处庵堂,素日里也招待男客。此地斋饭远近闻名,大人过会子不妨试试。”
“好。”
车马放在山脚,李惟俭领着人登山。过得山门,临到寺庙前,李惟俭忽而停步,扭身越过苍翠,朝着太湖方向张望。
便见太湖上波光粼粼,待极目远眺,却又云遮雾罩,看不分明。
李惟俭却兴致不减,面上噙着笑意,遥遥一直朦胧的远处,道:“这太湖上有座西山岛,便是咱们此行终极目的。”
莹纳罕道:“西山岛?老爷去那岛上作甚?”
“那岛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啊,且整个江南只有此岛才有。”
江南不产煤,唯独这西山岛上产煤;除此之外,整个西山都是石灰石,正好烧制水泥;且岛上还产黄铁矿,这玩意似乎能造硫酸,可李惟俭只知道个铅室法的名字,全然不知怎么造硫酸。
若能造出硫酸来,说远的那是化学工业起步,说近的,几个月就能造出底火来。到那时什么准噶尔带甲三十万,一镇兵马足以将其扫平。
好半晌收摄心思,李惟俭这才转向庙门。这般阵仗,早就惊动寺内女尼,便见一老尼领着几个比丘尼迎在门前。
见李惟俭上前,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尼惠明,见过这位施主。”
“好说,本官听闻贵寺清幽,且斋饭别有新意,是以特来此借住一阵,还望法师行个方便。”
那老尼不悲不喜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施主请。”
“法师请。”李惟俭随着老尼入内,四下看了看,心下并无恭敬,嘴上却道:“本官有心礼敬佛祖,奈何脱不开庶务,只得求法师帮着礼敬。如此,本官愿捐万斤香油,以表心意。”
如今香油四分五厘,一万斤不过四百五十两,李惟俭家资颇丰,自然舍得银钱让自己舒坦些。
老尼口诵佛号,面上还是无悲无喜,那同行的几个女尼却早已喜形于色。蟠香寺上下不过十来个比丘尼,每岁所得捐助不过几百,这一万斤香油便顶得上一整年了,又如何不喜?
当下自有中年女尼引着李惟俭入得一处僻静院落,那十几个禁军则被安置在前头静室里。
院落清幽肃清,看着极为素净,料想应是素日里都有人打扫。莹与碧桐铺展被褥,李惟俭负手停在院落里,便听得禅音阵阵,时而又从隔壁传来落子之声。
过得须臾,又有女尼奉上香茗,打了檀香,于是这院落愈发出尘。莫说是李惟俭与莹,便是碧桐都仔细起来,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生怕搅扰了比丘尼清修。
又好半晌,莹拾掇过了,寻了李惟俭道:“老爷,我想去拜拜佛。”
“你还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