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妻听罢,啧啧道:“这位李郎中好大的官威啊。”
“可说呢……那顾大官人,素日里连府尊都要以礼相待,不想竟这般敬畏这位李郎中。”
其妻心下一动,忽而扯过邢忠道:“我瞧着那位李郎中年岁不大,也不知成没成亲。若是还没成亲,你说岫烟”
“嗤~”邢忠乐了:“李大人这般权势,只怕高门贵女都要趋之若鹜,又哪里会瞧得上岫烟?”
其妻不乐意了,道:“哪里就瞧不上了?再说做不得正妻,便是做个贵妾也是好的。”
邢忠正要反驳,忽而心下一动。邢忠这一支可比不得邢夫人娘家,这些年来一直都过着苦日子。那位李郎中可是有财神之名,女儿做了妾,他们家不说飞黄腾达,好歹不用受穷了吧?
正思量间,外间忽而有人叫门。
夫妻赶忙迎了出去,便见一栗发异瞳的西夷女子定在柴门前,略略颔首便道:“我家主人让我来给邢姑娘送腊肠。”
其妻讷讷不知如何开口,邢忠便问:“这位姑娘,敢问你家主人是?”
碧桐朝着东面扬了扬下颌:“便是住在此间的李郎中。”
邢忠愕然,还不待其回过神来,邢岫烟已然自房中出来,接了腊肠,谢过碧桐,碧桐这才颔首离去。
人才一走,邢忠其妻便一把扯过邢岫烟,兴奋道:“我的儿,那位李大人为何送你腊肠?莫非你认识李大人?”
第198章 西山水泥务
邢忠夫妇自是好一番盘问邢岫烟,奈何那李惟俭不过新来两日,便是再异想天开,区区两日光景,自家女儿又不是天仙,又怎会攀扯上李郎中?
待听闻与其不过两面之缘,那腊肠不过是用来换黄鳝的,邢忠夫妇心有不甘,关起门来合计了好半晌。奈何二人哪儿来的智计?那李郎中又护卫周全,寻常人等休想近身,因是二人只能喟然长叹,一时间无计可施。
却说碧桐送过腊肠,转头回返东面小院儿,莹只略略过问一嘴,便不再提起。这憨丫头心下明了,她不过是乡下野丫头,能攀上四爷这般的人物,已是祖上烧高香了。
因是莹能做一房妾室便已心满意足,至于李惟俭与旁的姑娘家过从甚密,她却懒得计较。
这日傍晚,庄有恭打发随从送来一份名录。
江南膏腴之地,世家大族无算。除去金陵四大家、扬州八大盐商,余下还有江南十二姓。
李惟俭既无意与四大家攀扯过深,也不想与那迟早倒霉的盐商扯上干系,这能合作的对象便只剩下了十二姓。
何为十二姓?顾、陆、朱、张,沈、吴、周、徐,金、钱、施、蒋。这十二姓最早能追溯到三国时期,最近的也是五胡乱华开始兴起。
千年以降,这十二姓彼此联姻,开枝散叶,后辈子弟能人无算,这富甲一方者自然也逃不出十二姓。
李惟俭用了两天光景方才将名录看完,那小有家资的不算,单是大地主、大织场主就百多号。
明初之时,苏松号称税赋半天下,到得这大顺朝,因着上海县开埠,江南税赋半天下,苏松税赋半江南。可想而知,这苏松之富庶。
整个大顺藏银十四亿两,估摸着至少两成都藏在这苏松二府。
看罢了名录,李惟俭心下有了底,料想此番有庄有恭配合,这水泥务理应畅行无碍才是。
待到第三天,李惟俭忽而想起来,昆山便在苏州左近,香菱家便在姑苏左近……早前可是思量好的,总要解了这两个丫头的心结,如今借居蟠香寺,只怕一、二月内不得轻离,何不趁此将这两桩事办了?
刚好这日吴海宁办好了差事,乐滋滋到得蟠香寺向李惟俭禀报。
便听得这小子好一番鼓吹,只说这几日围观的百姓可谓川流不息、人山人海,为了探知那锅驼机详情,有个吴县的财主还单请他去到酒楼吃了宴席。
眼见那锅驼机什么都能烧,一连运行了三日,还是那纺织机出了故障才略略停了一阵,这苏州各处的织场主哪里还坐得住?待扫听清楚,这锅驼机乃是京师蒸汽机厂所造,当即打发家中子弟北上京师,总要抢在前头定下机器。
若被同行抢了先,只怕自家的织场就会被挤兑死!
除此之外,更有不少财主给吴海宁塞了银钱,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扫听财神爷李惟俭到底身在何方。
吴海宁还算嘴严,始终不曾吐口,可架不住有心人找出了蛛丝马迹。因是这两日蟠香寺香火鼎盛,世家大户先打发人送来拜帖,问询李郎中何时得空;那寻常富户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直接打着上香的名号进了蟠香寺,见不着李惟俭就当礼敬佛祖了,若是见着了……那就是佛祖保佑啊。
李惟俭听罢了只是略略颔首,这差事随便什么人都能办,显不出能耐来。不待其开口,陪在一旁的莹眉头紧蹙:“有员外请你吃酒?莫非吃的是花酒?”
吴海宁一缩脖子:“没有的事儿!姐,你可不能凭空污人青白。”
“呸!你哪儿来的清白?收的门包且交出来,错非看在老爷的份儿上,哪个员外会认识?又会给你门包?”
“这……”吴海宁求助也似地看向李惟俭。
莹赶忙道:“老爷,可不能由着他。我这弟弟,有了钱就胡天胡地,说不得哪天心痒痒,拿着钱跑出去厮混一阵,待没钱了才会回来。”
吴海宁辩驳道:“姐,你太过小看人了。我跟着老爷,谋的是前程,哪儿会三心二意的?”
“少嗦,交出来!”
莹见说是不成了,干脆两步抢过去一把薅住吴海宁耳朵,那厮顿时就怂了:“别别别,我交就是了。”
随即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自袖笼里掏出几枚散碎银子来。莹又一拧:“哄谁呢?”
“嘶……撒手,我这不是还没拿出来嘛。”
就见这厮又一抖手,手中赫然多了两张银票。莹抢过来一看,道:“二百两?亏得我要下来了,不然定会被你胡乱花了。这银钱我替你存着,留待来日娶亲用。”
吴海宁哭丧着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李惟俭乐道:“多少给他留一下。”
莹思忖了下,便从散碎银子中点出五两银子来,丢给了吴海宁。吴海宁捏着银子愁眉不展,真真儿是辛辛苦苦二十年……
却听李惟俭道:“交你个差事,去一趟金陵,将你姐姐送过去,再把晴雯跟香菱接过来。”
“啊?”莹顿时嘟起嘴来,满脸的不高兴。
李惟俭笑道:“一月下出来的,如今都快四月了。”
莹委屈道:“我知道,就是……怎地过得这般快啊。”
话说这般说,她心下也知,独占了李惟俭俩月,待香菱、晴雯来了,她也不好厚着脸皮排班。与其到时候生闷气,莫不如先去金陵李家老宅待上一阵。
因是莹又道:“那,老爷何时接我?”
“快则一个月,慢的话就要俩月了。”
莹思忖了下,又道:“老爷身边儿总不能短了人伺候,我去金陵,便让碧桐留下?”
一旁低眉顺眼的碧桐心下咯噔一声,暗忖自己终究在劫难逃了吧?
不料,李惟俭却道:“就这么几日光景,说不得还要到处跑。免了吧,你带碧桐去金陵就是了。”
莹只得应下,当夜尽心竭力自是不提。转过天来,吴海宁便赶着马车,送莹去往金陵。
李惟俭用过斋饭,便有女尼来报,说是苏州城的顾员外请见。
李惟俭自顾自沏了一壶香茗,只道让其进来。那女尼转身而去,须臾光景,顾万中便捧着肚子行了进来。
二人见过礼,李惟俭见其满面堆笑,便道:“顾员外笑容满面,料想那西山岛的地皮……都收拢了?”
“这……”顾万中面上一僵,低声道:“实在有负郎中所托,在下花费了重金,只收得西山岛六成田土。余下四成还在谈……还在谈。”
李惟俭伸手相邀,顾万中赶忙拱手落座。茶壶倾斜,清亮茶汤倒在茶盏中,李惟俭将茶盏推过去道:“何时收拢本官不在意,只在意能不能尽数收拢在手中。”
顾万中赶忙道:“郎中请放心,如今就是差在银钱上。约莫再有几日,总能谈下来。”
李惟俭略略思忖,说道:“那西山岛,算水泥务一分股子,再准你入股二分。”
“那敢情好”顾万中捧着茶盏道:“就是不知,郎中这水泥务”
李惟俭瞥了其一眼,笑道:“料想员外早就知晓了京师水务。本官受命来江南创办水泥务,比照的就是京师水务。”
顾万中顿时大喜过望。京师水务可是三千万两的盘子,若比照京师水务,那这劳什子水泥务岂非也要三千万两?三分股子,这可就是九十万两啊。
高兴过后,顾万中顿时有些发愁。那西山岛本就不甚广阔,溢价买地,抛费了十来万两银钱,就等于是占便宜了。可他虽在苏州也算富甲一方,奈何现银却没那般多。
二分股子,须得缴六十万两银钱,算算起码差了半数,这该如何是好?
见其面有难色,李惟俭便道:“员外可是有难处?”
“这……实不相瞒,在下是怕银钱一时不凑手。”
“呵,若员外事情办妥了,这股子自是允了员外。至于这认购股子的银钱,本官可管不得是不是员外自己的。”
诶?着啊!大不了回头转卖一些,说不得还有些赚头呢。
那顾万中重新笑将起来,便道:“李郎中,这个……如今岛上田土大半在咱们手中,这水泥务……是不是先动一动?”
“不急,”李惟俭道:“本官自京师订的机器约莫还有几日才能送到。再说凿山、挖煤,还是用炸药快一些。员外尽快将剩余田土收拢在手中,何时收拢了,何时放出风声来。到时本官便在苏州城设宴募资,先到先得。”
得了准话,顾万中心下熨帖,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李郎中放心,再有三五日,这西山岛定是咱们的!”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顾万中踌躇满志的走了。李惟俭午间吃过斋饭,心中实在腻烦了。
这斋饭吃上一两回也就罢了,见天吃实在遭受不住。他这会子还在长身体,哪儿能每日家的吃青菜豆腐?
刚好先前得了其吩咐,扫听邢岫烟家世的那禁军寻了过来,凑过来嘀嘀咕咕,非但将邢岫烟的家世,便是那妙玉的家世也说了个一清二楚。
李惟俭心下好一阵无语,若没记错,这吩咐是前几日下的,直到今日才扫听到,可见所托非人。
这邢岫烟世居苏州,家中本来是做米铺营生的。前些年太湖泛滥,水淹苏州,因惜售米粮,邢家米铺被一伙子乱民砸了米铺,顺带将家中洗劫一空。
邢忠被气得一病不起,家人无奈,只得典卖了铺面为其医治。待邢忠病好了,那典卖所得银钱也花费得差不多了。于是乎一家子只得借居蟠香寺,邢忠靠着给织场做管事儿的赚取银钱。
与邢岫烟不同,妙玉本姓徐,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到如今也算得上是苏州大户。
因着自幼多病,寻了多少替身也不管用,这才入得蟠香寺带发修行……这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实则妙玉前些年便要还俗,奈何却因自幼与金陵织造甄家有婚约,偏生那人早年浪荡,都知其染了花柳,妙玉这般洁净的人,哪里甘心嫁过去?因是干脆托口病未痊愈,一直避居蟠香寺。
听罢那禁军所说,李惟俭顿时大为改观。明里、暗里的消息都能探听得到,此人是个人才啊!
当即问过那人姓名,又赏下五十两银子,这才打发那乐颠颠的禁军去了。
李惟俭心下暗忖,徐家乃苏州大户,家中经营织场,怕是不敢开罪了金陵织造甄应嘉,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让妙玉始终带发修行吧。
此事问过就算,他对那妙玉敬谢不敏,至于邢岫烟……有缘自会再见。
如是过得几日,李惟俭实在吃腻了斋饭,这日只就着腊肠用了米粥,匆匆吃过便领着两名禁军下山游逛。
又行至那片水田前,忽而便见炊烟袅袅,顺着南风,若有若无的香气自那边厢飘荡而来。
李惟俭循着香气行将过去,转过一片水田,便见太湖边生起了火堆,其上架着一口铁锅,那一袭红衣蹲踞在旁,正仔细翻炒着。一旁还蹲踞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捧着面颊眼巴巴地朝锅里瞧着。
李惟俭到得近前,那邢岫烟听得脚步声,回头瞥见是李惟俭,紧忙丢下铲子起身一福:“见过李郎中。”
“邢姑娘好。”李惟俭笑着道:“这是”他指了指锅里。
邢岫烟就道:“捉了些河虾……郎中也知,蟠香寺里不好吃荤腥。”
李惟俭见那锅中虾仁一个个粉白,还有苍翠茶叶点缀其中,便问:“可是龙井虾仁?”
邢岫烟笑道:“郎中说笑了,不过是存下的粗茶,这般炒制了借个味道,可算不得龙井虾仁。”
一旁的小女孩见邢岫烟站起,便也跟着站起,却因不认识李惟俭而不曾开口,这会子一边纳罕打量,一边扯着邢岫烟的衣袖,有些局促不安。
李惟俭吃了好些日子斋饭,这会子馋虫大动,脱口便道:“不如我用东西与邢姑娘换这一锅虾仁?”
“啊?”
“姑娘开价吧,我看起码能值十斤、八斤腊肠。”
邢岫烟笑了下,面上却略略苦涩。略略思忖,笑着道:“郎中见谅,这回就不换了……不过,我倒是可以请郎中吃一些。”
李惟俭心下纳罕,笑着问道:“这却奇了,不换,反倒要请我吃?”
邢岫烟略略思忖,觉得似有不妥,便道:“是我唐突了,郎中怕是额”
邢岫烟怔住,便见李惟俭上前抄起铲子,挑了一枚虾仁,略略吹了两下便径直丢进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