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哗哗,女子忽而双手一捉,一条黄鳝便被其擒在了手中。小姑娘面露喜色,丢进身后竹篓,扶了扶头上斗笠,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水田行将出来。待到了水田边缘,提了鞋子,去到湖边冲洗了满是污泥的双脚,这才穿上了鞋袜。
跟着又蹲踞一方石头上,拿着个小匕首将那黄鳝开膛破肚。
是邢岫烟啊……李惟俭不禁莞尔,负手悄然行将过去,停在了邢岫烟身后。
听见身后响动,邢岫烟连忙回首,见李惟俭负手笑吟吟地看将过来,邢岫烟小吃一惊,赶忙起身一福:“见过李大人。”
“你知道我?”
邢岫烟开口便是带着吴侬软语的官话,道:“听寺里人提起过。”
李惟俭便笑道:“方才无意中见你捉了黄鳝……你那黄鳝可是要卖?”
邢岫烟面上一红,说道:“不是……是我自己吃的。”
“哦,那倒是我唐突了。”李惟俭思忖道:“不若如此,我用三斤腊肠与你换那黄鳝如何?”
邢岫烟嗫嚅道:“寺中禁食荤腥的。”
“我又没说拿回去吃,你怕什么?”
邢岫烟思忖了下,这才颔首道:“这黄鳝不值什么的,大人若想要,送与大人就是了。”
“我又不是强梁,哪儿能白拿你东西?说定了,待回了寺,我叫人给你送去。”
“嗯。”邢岫烟应声,自竹篓里抓起黄鳝,想了想又不对,干脆连竹篓一并送与了李惟俭。
李惟俭笑着接过竹篓,那邢岫烟不敢再与其对视,福了一礼,匆匆告辞而去。
李惟俭叫过两名禁军,要了火镰,四下寻了干柴,干脆就在湖边升起篝火来烤炙那黄鳝。三人身上都没带着盐,干脆就撒了火药在其上,滋味虽怪异,李惟俭却吃得津津有味。
想起邢岫烟来,李惟俭便吩咐了人,让其留心打听其家中情形。
那禁军顿时心领神会,只道李惟俭见猎心喜,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待一条黄鳝吃过,三人回返蟠香寺,方才到山门便有一女尼疾行而来:“李大人可让贫尼好找,李大人还请速速上山,新任苏州知府庄大人这会子正等着您呢。”
李惟俭乐了,庄有恭来得也太快了,甭琢磨了,一准是有求于自己。
李惟俭不急不缓进得蟠香寺中,果然便在大雄宝殿中见得了庄有恭。二人序年齿,庄有恭三十出头,李惟俭不过十五、六;论官职,一个正四品的知府,一个正五品的内府郎中。且李惟俭还有爵位在身。
因是只以平礼相待。
李惟俭先来,正要邀着庄有恭去到后头小院叙话,那惠明老尼便笑道:“二位大人莅临,实在是鄙寺之幸。老尼无以言表,愿以六安茶招待二位大人,不知意下如何?”
那庄有恭笑道:“也好,正要问住持讨一杯茶水润润喉咙。”
惠明喜道:“如此,二位大人请随老尼来。”
李惟俭心下玩味,与庄有恭并肩而行,说说笑笑,随着那老尼一路前行,果然就到了妙玉所在的小院。
惠明招呼一声,连忙吩咐妙玉烹茶,随即引着二人入得内中。
这内中厅堂布设成了茶室,一方榻子,旁边有火炉,榻上有软垫,小几上有各色茶具。
墙上有画,画的却不是佛像,反倒是茶圣陆羽。
李惟俭心下暗忖,这妙玉果然从未将自己当做佛门中人啊。
此时,便见妙玉盈盈一福,道:“二位大人稍待,我这就烹茶。”
李惟俭伸手相邀:“庄府尊,请。”
“请。”
二人撩开衣袍,在榻子上落座,那庄有恭便道:“今日方才送别按察使,回返时便见路上拥塞,打发人问过才知,原是李郎中到了苏州城。你我同朝为臣,虽素未谋面,可李郎中既经过此地,本官怎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这才来仓促拜访。”
“哈哈,府尊客气了。本官听闻苏州前些时日方才乱过,府尊又新才到任,只怕此时理当忙碌,因是这才不曾入城。”
那庄有恭道:“的确忙碌,不瞒郎中,本官也是初次外放,这一时间焦头烂额,实在不知从何处着手啊。”
李惟俭笑着道:“府尊心智远非本官可比,料想早有头绪,只待施为乐,啊?哈哈哈。”
李惟俭本意将此事揭过去,不料庄有恭却面露苦色,说道:“郎中言过其实,如今我哪里还有头绪?苏州一团乱麻,织造局欠下各处织场不下八十万两银钱,这银钱不给付,织工便要饿肚子,只怕到时还要乱啊。”
李惟俭纳罕道:“巡抚前些时日亲临苏州,就没想些法子?”
庄有恭道:“巡抚拨付银钱十三万两,这余下的还要苏州府子自己想法子啊。本官人穷志短,无可奈何,听闻李财神来了苏州,只好求上门来,还望李郎中救我一救啊。”
李惟俭眨眨眼,面上为难,心下却乐开了花儿!正愁如何扯上地方官呢,这庄有恭就送上门来……不就是银钱嘛,他李惟俭搅动风云,区区八十万两,几日光景便能筹集齐全。
李惟俭沉吟不语,庄有恭老脸通红。他此时舍了脸面,若李惟俭解决不了,就只能上奏朝廷,恳请拨付内帑以安抚苏州织工了。
正待此时,妙玉提着冒着热气的水壶回返,打了檀香,洗过茶具,又洗茶、泡茶,那身形行云流水,好似有韵律在其中。便是庄有恭都不禁看了两眼,偏生李惟俭无动于衷,只待茶水推在面前,这才抄起来道:“府尊,这银钱的事暂且不提……府尊可知本官此番因何而来?”
庄有恭本道李惟俭是为推广蒸汽机而来,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拱手道:“正要请教,郎中此番”
李惟俭品了一口香茗,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便道:“此事说来话长……腊月里,本官与恩师谈及改稻为桑,都认为此事过犹不及,只怕来日江南必闹粮荒。”
庄有恭肃容正色道:“严侍郎此乃老成谋国之言啊。前明时,这江南一地便是桑棉多过稻谷,百姓纳赋,都是桑棉换得银钱,再用银钱采买湖广米粮。这桑棉之利虽巨,却当不得粮食。
且黄淮、太湖时而作乱,早前有官府弹压,好歹还有些稻谷种植;若没了官府管制,只怕……到时天灾人祸凑在一处,江南必起大乱子啊。”
李惟俭颔首道:“恩师也是这般说的。本官思来想去,这改稻为桑只怕不得不行,朝廷实在是税赋不足。要防着江南生乱,须得兴修水利啊。唯有治理了黄淮、太湖,才能免得江南生乱。”
庄有恭颔首,心下却极为纳罕,这说着改稻为桑,怎么又扯到水利上了?
略略说过几句话,李惟俭话锋一转,便道:“本官思来想去,如今水利劳民伤财,且修建石塘抛费实在太过……若有三合土那般新物件儿,不惧日晒水冲,这治理水患岂非就容易了许多?”
“额……郎中奇思妙想,本官钦佩。”庄有恭强忍着才没挠头。怎么面前这位李财神这般跳脱,又扯到了新物件儿上?
此时就见李惟俭忽而合掌道:“本官此后抛费十来日,屡屡尝试,府尊猜怎样?”
“啊?”
不待庄有恭说什么,李惟俭就道:“正是,本官机缘巧合,竟真真儿造出了此物!”
“啊?啊这可真是……”
李惟俭道:“本官此番南下,就是为了这水泥一事。府尊试想,此物平素为粉末,施工时与砂石搅拌,晾晒几日便坚如磐石,不惧雨水冲刷,且物料成本比照石塘省了七成……敢问府尊,若得此物,这水利是不是就容易了?”
原来如此!庄有恭暗自思忖,是了,这位李郎中可是实学举人出身,极擅造物。若果然如其说的那般,那还真是天大的好事儿!
“果然如此?此事乃是为天下万民造福啊。”
李惟俭摆摆手,笑道:“这般说来还早……庄府尊,本官早前便派人四下扫听,找来找去,这才找到此处。”他抬手遥遥指着太湖道:“太湖中有一西山岛,岛上非但有水泥所需石灰石,更要紧的是有煤。本官此番来苏州,为的便是在这西山岛上筹建水泥务。”
“水泥务?”庄有恭可是想着京师水务呢,当即急切问道:“不知这水泥务……是内府独办,还是……照水务旧例?”
李惟俭抿了口茶水,笑吟吟道:“府尊也知,朝廷岁用不足,这水泥务……自然是循着水务旧例。”
“诶呀!”庄有恭大喜,忙道:“如此,郎中但有所请,本官必定亲自奔走!”
那京师水务,顺天府可是平白占了天大的便宜。循水务例,那岂不是说苏州府也能在这水泥务里占些股子?
到时候抛售一些,城里的烂摊子岂非迎刃而解?当面这位李财神,果然名不虚传!
庄有恭又端起茶盏来,敬道:“本官以茶代酒,多谢李郎中扶危救难,救苏州上下于水火。”
“诶?府尊客气了。请!”
庄有恭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只觉身心畅快,此时才想起一旁还陪坐伺候着个妙玉,于是笑着对其颔首:“姑娘,好茶。”
妙玉道:“府尊喝的惯就好,这水,乃是去年明前蠲的露水,就只剩了一坛子,今儿都用来招待府尊……与李郎中了。”
庄有恭传统文人出身,闻言颔首笑道:“无怪别有滋味在其中。”
他面前的李惟俭却面色古怪,几次瞥向那水壶。
妙玉便问:“李郎中,水壶可是不妥帖?”
“没,本官在想,方才那水可曾煮沸了。”
妙玉便道:“自是沸过三次的,又晾了一会子,否则断不敢招待二位。”
“那就好。”李惟俭如释重负,好歹这一回是不用闹肚子了。
妙玉心下纳罕,待要追问,那李惟俭却又与庄有恭说将起来。妙玉不好插话,只在心中将李惟俭好一通腹诽。
她却不知,李惟俭心下也在暗自腹诽。蠲了一年的露水用来煮茶,这是什么毛病?妙玉行至看似雅到了极致,实则全然是附庸风雅。待来日送她个显微镜,让她亲眼瞧瞧蠲了一年的水里头到底有什么,看看她还雅不雅得起来!
与庄有恭说过半日,其随从两次来催促,庄有恭情知衙门里又有事儿,只得起身告辞而去。
李惟俭亲自将庄有恭送出山门,待其行的远了,这才思量着回返蟠香寺。
庄有恭方才看过鱼鳞册,提起西山岛,便说岛上山峦乃官府所有,这就算是苏州府入股了;其余的天土,则分属三家,须得用些时日采买下来。
略略思量,李惟俭旋即便释然,这事儿何必用他费心?只怕自己身临苏州,要办水泥务的消息放出去,江南士绅必定闻风而动。到时候让他们出手就好,自己又不用做恶人。
方才走到半路,后方忽而来了一顶滑竿,瞥见几名禁军护着李惟俭,滑竿上那胖子连忙喝道:“放下放下,快把老爷我放下。”
滑竿放下,那大胖子撩起衣袍来吭哧吭哧拾阶而上,距离李惟俭十几步,遥遥喊道:“敢问前方可是李郎中当面?”
李惟俭停在寺门前,回头瞥了一眼那胖子,笑着对身旁禁军吩咐道:“替我挡一挡,本官先回去了。”
几名禁军领命,李惟俭随即进得寺中。那胖子到得寺前,便被两名禁军拦下。那胖子急得跳脚,嚷道:“李郎中,在下苏州顾万中……家父乃是顾唯成啊。”
顾唯成可是孝景年间的首辅,李惟俭顿足,回头看着那胖子叹息一声,道:“罢了,让顾员外过来吧。”
两名禁军这才放开顾万中,顾万中顿时喜形于色,提着衣袍一路小跑到得近前:“诶呀,李郎中真真是……既到了苏州,我苏州士绅怎也要尽地主之谊。”
李惟俭笑道:“顾员外如何得知我在这蟠香寺的?”
“这……在下也是胡乱猜的。”
“猜的?顾员外运气极好啊……若明日来此,说不得本官就走了。”
“啊?”
李惟俭转身缓步而行,那顾万中紧忙缀后半步随行。李惟俭就道:“本官原本想在苏州办个水泥务……奈何这西山岛一早就有主了,这采买田土只怕颇为不易,如此,不如另寻他处。”
另寻他处?错过今儿,来日哪儿还有机会撞见这位李财神?
顾万中便道:“这有何难?不瞒李郎中,在下在那西山岛上就有不少田土,余下两家,在下出面,一准将田土拢在手中。”
“太麻烦了”
“此事不用郎中出面,一切都有在下施为……五日……不,三日,三日之内,在下定然将西山岛地契奉上。嘿嘿……就是,这水泥务,郎中无论如何都要让在下掺上一股啊。”
李惟俭停步,笑吟吟看向顾万中,问道:“就三天?”
“就三天!”
李惟俭叹息一声:“也罢,那就三天。若得了地契,你径直来此地寻本官;若没办成,本官三日后启程去浙江。”
“一言为定!郎中瞧好吧,三日内,在下定然将此事办妥。”
得了李惟俭允诺,顾万中精神大振,转身用比方才还快的速度飞奔而下,跳上滑竿催着下人快快回返。
天大的富贵就摆在眼前,掺上一股,那就是传家的富贵,这顾万中哪里还等得及?
李惟俭笑吟吟回返小院自是不提,却说他方才与顾万中种种,全然落在了另一人眼中。
此人便是邢岫烟的父亲邢忠。
这邢忠与邢夫人乃是堂兄妹(注一),这会子并不知晓李惟俭与荣国府有牵扯。可那顾万中他却是认识的,此人乃是苏州有名的富户,城中最好的园子便是人家的。
此人经营富顺号,还开了织场。邢忠在另一处织场做了管事儿的,素日里见了那顾大官人怕是连说话的份儿都轮不上。
他瞧见了什么?
向来鼻孔示人的顾万中,竟哈巴狗也似地冲着这位李大人点头哈腰。那句话果然没说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心下啧啧称奇,邢忠终于知晓了李惟俭的分量,因是远远避开了,待其走远了,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进得房中,便见婆娘正在煮饭,女儿则在做着女红。邢忠喝过一盏粗茶,抹嘴便将方才所见说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