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家撇嘴道:“合该你走运,我家老爷要造个鱼塘,刚好看中了你家那块地。若是价码合适,今日就能过契。”
“啊?”天大的好事儿啊!叫花昆山,粮食只能种一季。陶桥村更是低洼,一发洪水变成泽国,他那几亩地能三年两收就不错了。
苏钿眨眨眼:“这位……我那可是家传的田土”
“少嗦,你不卖我卖别人的去。”
“卖,没说不卖啊。这个,就是这价钱”
那管家道:“明码实价,昆山一亩薄田作价二两银子,四亩地,一共给你九两银子。你若同意,咱们今日就去过契。”
九两?苏钿顿时大喜过望,他那破地能卖上五两银子都算买地的眼瞎了。
“卖了!咱们这就去过契!”
“不急,咱们先签了文书,待过些时日再去昆山过契。”说话间,那管事的掏出一叠文契来。
当下苏钿求着邻人帮忙看过,见果然无碍,这才画了押。其后心下惴惴,生怕有什么坑等着自己。
不料那管家颇为爽快,看了眼文契,当即掏出四两银子来,余下的五两须得过户后再给。
得了四两银钱,苏钿略略放了心,琢磨着这回好歹不算亏本。
身上有了钱,苏钿哪里还肯去等活计?这货连家都懒得回,径直将手推车丢给邻人照看,自己晃晃悠悠朝着酒馆寻去。
只是经过巷口时,苏钿无意中瞥见一架马车停在路旁,这眼看五月里,门窗还放了帘子下来,他便寻思着,内中莫非是哪家的女眷?
苏钿思忖着走远了,待其身形掩于市井,先前那管家这才紧忙跑到马车前:“李大人,事儿办妥了。”
车帘一挑,晴雯先行下来,跟着便是一袭青衫的李惟俭。
李惟俭接过文契,看也不看地塞给晴雯,笑着拱手道:“多谢陈管事,与顾东家说一声,待本官下回再来,定要与顾东家一醉方休。”
那陈管事顿时躬身作揖道:“李大人的话在下一定带到。”
打发了陈管事,李惟俭推了下晴雯,晴雯就骂道:“哪儿有这样的?但凡上点心的都知道,昆山如今要修石塘,村中的地一准儿涨价。他却不闻不问,只九两银子就卖了!”
李惟俭打趣道:“怎么?这就想着坑老爷我的银钱了?”
“四爷~”
晴雯娇嗔不已,兀自气恼不已。李惟俭劝慰两句,领着其前行,转眼便到了苏家租的房子前。
所谓近乡情怯,怯的不是乡土,而是心中那份久违的羁绊。
眼见晴雯嗫嚅着不肯上前,李惟俭干脆推开柴门,扯着其进得内中,朗声道:“家中可有人在?”
“谁啊?咳咳……”
内中传来妇人言语,须臾,便见一五十许的老妇行将出来。那妇人面黄肌瘦,头发斑白,身上衣裳极为素净,还打着补丁。
妇人瞥了二人一眼,一时间不曾认出晴雯来,只纳罕着问道:“这位公子找谁?”
“大娘夫家可姓苏?”
“是。”
李惟俭移开一步,指着晴雯道:“大娘且看这人是谁?”
晴雯双手绞在一处,咬着嘴唇,红了眼圈,直勾勾地看向妇人。
那老妇人眯眼打量,忽而惊道:“你……你……你是鹊儿?”
晴雯哪里还忍得住?期期艾艾喊了声‘娘’,那妇人便跌跌撞撞奔过来,转眼便与晴雯抱在一处。
起初李惟俭还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可真情动人,眼见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李惟俭不由得被勾动心事,想起自己前世定会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是心下悲伤,忍不住出言道:“母女重逢,料想定会有许多话说。晴雯,我去车中等着,你与你娘多说说话儿吧。”
晴雯这会子已然泣不成声,擦着眼泪不住地颔首。
李惟俭走了,母女二人这才止住哭泣,老妇人扯着晴雯进得内中,又哭又笑道:“鹊儿,还没吃吧?刚好方才徐家娘子送来一尾白鱼,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糟鱼。”
晴雯忙道:“不用了娘,我也是刚吃过。”
妇人却道:“好不容易回来,哪能不吃口饭?”却不顾晴雯阻拦,硬是要做糟鱼。
晴雯便只好凑在一旁打下手。
她伸出手来,便露出又留了寸许长的指甲来,妇人看在眼里,情知留了这般之间,素日里一准儿是不用做粗活的。因是便将晴雯赶到一旁闲坐,自己在围着灶台忙活起来。
妇人这会子止住眼泪,到底是卖出去的女儿,有些话不好问,却又不得不问。她便嗫嚅着问:“鹊儿……你这些年,过得还好?”
晴雯便道:“都好,没短了吃用。”
“那就好,那就好。我瞧方才那位公子是送你来的?”
“四爷啊,他……他是金陵秀才,家中有些田产。”
妇人道:“白白净净的,瞧着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鹊儿跟了这位,一准儿会享福。”
“嗯。”
晴雯应过一声,那妇人就没了话。过得半晌,晴雯禁不住说道:“娘,你就不问问旁的?”
妇人惨笑一声,道:“还要问什么?你……是卖出去的,又不是嫁过去的。离得这般远,鹊儿过得好不好,娘都有心无力。就只能夜里求菩萨保佑,保佑我的鹊儿安康顺遂。”
晴雯抽了抽鼻子,说道:“娘放心,四爷宽厚,待我极好的。偶尔我起了小性子,四爷也从不与我置气,都是先劝说了,回头才会说我的不是。”
妇人手上顿了顿,紧张道:“鹊儿,娘知道你心气儿高,可心气儿再如何,托生这般人家,也比不得人家府里的太太、姑娘。那位公子脾气好,可家中还有长辈在。若你再任性,说不得就”
晴雯赶忙道:“娘说的我知道,我又不是分不出轻重缓急。也只有在四爷跟前儿才偶尔撒撒性子。”她在李家老宅,可是极得太夫人喜爱呢。
“那就好,那就好。”
妇人略略放心,专心致志地做着糟鱼,晴雯闲坐一旁,说着这些年那些高兴的事儿。偶尔提起过往,母女之间总会略略安静,转而又说起旁的来。
妇人没提,晴雯也不曾问弟、妹为何不在家中。料想,不是夭折了,就是如她一般,被亲爹卖给了人牙子吧?
第200章 不服去告!
那白鱼一早便糟过了,寻常百姓家大抵是清蒸,妇人虽见得晴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却依旧自坛子里挖了菜油来煎制。
刺啦
糟鱼下锅,特有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晴雯嗅了嗅,顿时勾起了童年的记忆。好似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时,娘亲才会这般舍得用菜油烹制。鱼肉混合着菜油,外皮焦脆,内里鲜嫩弹牙,吃上一口,便是人间美味。
晴雯禁不住食指大动,问道:“娘,刘家嫂子还在村子里?”
“逃荒去了”妇人顿了顿,说道:“前年整个昆山都淹了,寻不到吃的,刘家的领着孩子去了松江。”
“糊了。”
“哦。”妇人赶忙将白鱼盛出来放在灶台旁,又自内中搬了个竹几摆在晴雯面前,再将那一盘白鱼放上,又递过筷子。妇人挤出一抹笑来:“趁热快吃吧。”
“嗯。”晴雯抄起筷子夹了一块塞进口中,略略咀嚼,果然是记忆里的滋味。连吃了几口,见娘亲暗自咽口水,晴雯连忙招呼:“娘,你也吃。我方才吃过没多久,只怕吃不下。”
妇人只道还不饿,始终不肯动筷子。晴雯便闷头吃将起来,就听妇人说道:“前年大水,你弟弟……正巧在桥边捉黄鳝。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没了影。你爹找出去二十里,也没寻见人影。”
晴雯筷子一顿,默不吭声。错非因着自己是女孩,又哪里会被卖与人牙子?
妇人又道:“地里没收成,我又病了,爹没法子,只得把鸲儿也……也卖了。”
吸了吸鼻子,妇人悲苦道:“娘自打病好了,就偷偷攒银子。想着不拘是鹊儿还是鸲儿,总要赎回来一个。”好似生怕晴雯不信,妇人起身去内中翻箱倒柜,半晌才翻出来帕子包裹的散碎银两,面上挤出笑容道:“你看,如今都攒了二两了。”
晴雯哪里还忍得住?丢了筷子,一头扑在娘亲怀里:“娘~”
“莫哭了莫哭了,如今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莫哭了,娘给你唱歌……春季里螳螂叫船游春舫,蜻蜓摇船蚱蜢把船撑,搭凉棚,越搭越风凉……”
晴雯哭得愈发泣不成声,呜咽抽搐着,眨眼便将妇人的衣裳打湿了大片。过得好半晌,晴雯止住哭泣,连忙自荷包里翻找,说道:“娘,这银票你收好,若寻见鸲儿就赎回来。”
妇人虽不识字,却也认得银票上数字,当即骇了一跳:“鹊儿,哪儿来这么多银钱?”
晴雯道:“我每月月例银子,再加上年节时四爷打赏的,凑凑就五十两。原本还能多些,多官从我这里讹了好几回银子。”好似生怕银钱不够,晴雯一咬牙,又从头上摘下一枚点翠的簪子来:“娘,这簪子”
“不,娘不能要。”妇人急了:“这头面若是少了,回头人家再问起来……”
晴雯道:“不妨事,既给了我,那便是我的。”忽而想到袖笼里的文契,她又紧忙掏出来,道:“娘,这文契收好。爹……他将咱家四亩地卖了。”
“啊?”
“我求了四爷,四爷转手买了下来。如今苏州各地兴修水利,昆山过上一、二年说不得就绝了水患,咱家那地莫说是九两,便是五十两也值。”
“这”
“娘快收好,若被他瞧见,指不定又拿去换了黄汤。”
“都给了我,鹊儿你呢?”
晴雯抽了抽鼻子,展颜笑道:“四爷宠着我,素日里吃、穿、脂粉都不用钱,娘收着吧。”
妇人只道晴雯不过是捡好听的说,背后不定如何心酸呢。因是红了眼圈儿,道:“鹊儿,娘没本事,赎不得你……你往后遭了难处,可得往好处想。那小性子也收一收,那位公子能宠你一时,又哪儿能宠你一世?”
“我知道,娘莫管了。”晴雯起身,抄起筷子来强塞到妇人手中:“娘,这鱼我实在吃不下,你也吃一些吧。”
“好。”
……………………………………………………
巷口马车里,一碗甜汤摆在小桌上,调羹略略搅动,李惟俭盛起一汤匙略略尝了尝,随即怅然若失。
这鸡头米做的甜汤,果然还是七、八月吃最合适。过了季留存下来的鸡头米,实在不新鲜。可好歹还能吃个味道。
此时天已过午,早就过了约定的时辰,吴海宁等得百无聊赖,这会子跑去墙角数蚂蚁去了,李惟俭却半点催促的意思也没有。
母女重逢,若短促相会便分别,那定然是谈崩了。这会子还不曾出来,料想此番能解了晴雯的心结吧?
临近未时,柴门打开,晴雯依依不舍地从小院儿中行出来。那妇人不住地啜泣,晴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嘱咐着什么。过得好半晌,那妇人倚门而望,看着晴雯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四爷……”
看着晴雯眼睛好似一双烂桃,李惟俭叹息一声,说道:“怎么不多待一会子?”
晴雯只哭着摇头:“总归是要走的,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李惟俭思忖道:“若你舍不得,不若回头儿我打发人带了你父母一道儿去京师,左右老爷我家大业大的,也不差安置两个人。”
晴雯摇头道:“娘身子不好,去了京师只怕熬不住冷。”
李惟俭便不再劝说,扯了晴雯的手抚着。马车辚辚,晴雯隔窗回首看着那柴门前的身形,泪珠子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出门前娘亲嘱咐过莫要声张,免得被邻人知晓了,再转告其父。晴雯便一直忍着,直到眼看出得巷子,晴雯终究忍不住喊了一声:“娘~”
妇人死死捂着嘴,张口翕动,晴雯虽不曾听见回应,却也知娘亲也在喊着‘鹊儿’。
骨肉生离,最是让人动容。待马车行远了,李惟俭这才揽过晴雯,不住地安抚,只道来日得空再来瞧其母亲。
晴雯又哭了好一会子,直到马车出了苏州城,她这才低声道:“四爷,娘亲不曾忘了我呢。”
“嗯。”
“吸~娘亲还攒了银子要赎我呢。”
“嗯。”
几年的郁结一朝得解,晴雯宣泄似的哭过,只觉心下无比畅快。她死死箍住李惟俭,过了好半晌才道:“四爷,过几年我真能回来瞧瞧我娘吗?”
“呵,我何曾骗过你?”
晴雯便破涕为笑,额头不住地在李惟俭的胸前蹭着。
一路到得蟠香寺,此时天已近黄昏。马车停下,二人自其上落下,李惟俭随意一瞥,便瞥见一抹红裳朝着那湖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