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188节

  细细思量,黛玉此番回来,虽也提宝玉,可时不时便会提起李惟俭来。先前只道李惟俭感念提携之恩,这才对自己女儿多加照拂。如今想来,女儿十一、二岁年纪,眼看豆蔻年华,可不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面前的李复生年岁不过十五、六,二人正好相当!

  垂下眼帘,双目虽扫着信笺,林如海却心思发散,暗暗思忖道:年岁相当,知恩图报,且能为无人能及!

  且少年得志,丝毫不见张狂,反倒极知进退之道。知晓此时朝堂不好深涉,干脆进了内府为官。还有个老狐狸、不倒翁严希尧护着,这般少年郎,任谁来瞧都是乘龙快婿的绝佳人选啊!

  最为难得的是,既然严希尧提及此事,那必是李复生有意。好,好啊!若女儿嫁给李惟俭,自是不用担心受委屈了,料想有了李惟俭护持,也无人敢欺侮到自家女儿头上。

  只是林如海就黛玉一个女儿,自是视作掌上明珠。这婚姻大事,总要听听女儿的想法,不好如今就下决断。

  收摄心思,那信笺的后半段,严希尧忽而话锋一转,提及女儿身子骨欠佳,只怕子嗣艰难。

  两行字迹,本应顺势书写下来,偏生多了一处空缺,因是左右二字合在一处,便成了一个极为惹眼的词:并嫡!

  何为并嫡?

  此为隋唐旧例,勋贵之家,圣人下恩旨,可准其娶二妻,一并封国夫人。

  此时民间已有兼祧之说,只是兼祧上不得台面,大抵都是商贾、百姓之家行此法。且民不举、官不究,这才听之任之。若有人告发,那大顺律可不是摆设,其上写明了‘有妻更娶者徒一年’!

  林如海只娶了贾敏,婚后夫妻恩爱,莫说是兼祧,便是对这并嫡也本心厌嫌自家宝贝女儿,如何与旁的女子一起侍一夫?

  只是李复生此人实在难得……林如海一时间犹豫不决,此事须得好生思量,问过黛玉再说。

  李惟俭在一旁观量林如海神色,眼见其先前露出笑意来,过得半晌又没了笑模样。李惟俭顿时心下纳罕,老师严希尧这信笺到底是如何写的?怎地林盐司先喜后恼?

  便在此时,林如海放下信笺,审视般观量李惟俭几眼,这才说道:“此事……不急,徐医生说,我大抵还能剩下一、二月。复生打算何时回京师?”

  李惟俭忙道:“南下一趟,总要回家中待上一阵,大抵六月前启程。”

  “好,复生回京师前,此事定会有个答复。”

  李惟俭心下不曾多想,只道林如海疼爱黛玉,总要问过黛玉的意思方才回话,因是不迭声应承下来。

  二人略略说过几句,李惟俭不经意提起盐政,林如海却讳莫如深,当即岔开话题,转而说起旁的来。

  李惟俭不由得心下纳罕。林如海主政一方,临死前总要眼见票盐法实施才是,怎地这会子反倒漠不关心了?

  好似看出其心中所想,林如海道:“复生,两淮盐政水太深……你还年轻,还是莫要牵扯其中了。”

  “叔父莫非有难言之事?”

  那林如海意味深长道:“我主政两淮,虽不说清廉如水,却也只拿该拿的银子。复生可知,当日我甫一上任,便查出两淮盐司库房亏欠了一百五十万两?”

  “这倒不曾听闻。”

  林如海道:“盐政积弊已久,我想着徐徐图之,便上奏圣人,恳请将这一百五十万两银钱,分作三十年,由盐司偿还内帑。”顿了顿,苦笑道:“当日盐司上下感恩戴德,我本道已尽收人心,谁知其后行事还是处处掣肘。如今思来,我想的还是简单了,实在是……有负圣恩啊。”

  见李惟俭面上并无旁的感触,林如海忽而道:“复生不妨细细想来,我发妻早亡,唯一的儿子夭亡,如今连我也要不久于人世……这世上哪儿有这般凑巧的?”

  “嗯?”李惟俭略略思忖,顿时悚然而惊:“林叔父是说”

  林如海悠悠道:“贿赂收买不得,那就只好弄死我。”

  “叔父拿到实证了?”

  林如海苦笑着摇头,说道:“徐大夫翻找家中库房,寻到一味药,断定此药乃是罪魁祸首。”

  “什么药?”

  “杨桃花。”林如海回思道:“黛玉母亲方才亡故时,我夜里不能安眠,时常心疼。延请了大夫,开了这味杨桃花,经年累月吃下来,就成了如今模样。”

  李惟俭思忖道:“料想那大夫定是寻不见人影了?”

  林如海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数年布局,方有今日之果。”

  李惟俭道:“叔父可有疑心之人?”

  “疑心?哈”林如海惨笑道:“扬州上下,我都疑心。从容布局,行事周密,这只怕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我……是在与整个扬州为敌啊。”

  李惟俭低声道:“扬州盐政,竟败坏至此,料想圣人此后定会下定心思,来个快刀斩乱麻。”

  “哎,都与我无关了。”顿了顿,林如海感慨道:“我与你老师严希尧相识已久,私交甚笃。可我却一直瞧不上严希尧处世之道……如今思来,为官主政、一展抱负,须得先保全有用之身啊。

  不过复生莫要学你老师,忍来忍去,我看忍不成徐阶,倒是能忍成个老乌龟。”

  “额……”这顽笑说得猝不及防,又涉及恩师,李惟俭眨眨眼,顿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林如海莞尔,随即说道:“复生不妨多留两日,我家中比不得荣国府,就不留居停了。若得空,多与玉儿说说话,她这几个月,可是苦了。”

  李惟俭应承下来,见林如海面上疲倦,说过几句这才告辞而出。

  出得正房,便见余管家寻将过来。到得近前道:“李大人,您那随从说,若得空去偏厅一趟,有事禀报。”

  李惟俭颔首,正巧撞见紫鹃,李惟俭便问:“你家姑娘呢?”

  紫鹃福了一礼,道:“回四爷,姑娘这些时日都不得安睡,方才回了房就瞌睡起来。”

  李惟俭颔首,想着黛玉既然睡下了,那不如先去看看吴海宁那厮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出内宅到偏厅,进的内中便见吴海宁那厮正与程噩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见得李惟俭,吴海宁紧忙笑嘻嘻凑过来,好一番表功。

  “老爷,小的方才可是给老爷出气了。”

  “哦?怎么出气的?”

  吴海宁添油加醋,将他方才造访知府衙门的事儿说将出来。说罢,正等着李惟俭赞赏,不料抬眼便见李惟俭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吴海宁眨眨眼:“老爷,我这事儿……可是办差了?”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何止是差?简直搂到家了。”

  “搂?”吴海宁不解,寻思半晌也没想起金陵方言里搂是什么意思。

  就听李惟俭道:“搂,低级,下作。你如今跟着老爷我办差,用的可是老爷我的脸面。这般没脸子,显得老爷我毫无城府,且睚眦必报。念在你心思是好的,这一遭就不责罚了。”

  吴海宁顿时丧气道:“得嘞,多谢老爷宽宥。”

  李惟俭乐道:“不服?也罢,等回头你去过大如州,我手书一封,让你去苏州府当半个月门子。回来再告诉我今日错在何处,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吴海宁唯唯应下,自是依旧不服气。李惟俭也不多做点拨,若他办理此事,只消递过去一张名帖,旁的什么话都不用多说,那幕友自会私下扫听,哪里会舍了脸面这般直白地让人家出手相助?搂到家了!

  这会子说不得扬州知府如何笑话自己呢。

  转念一想,笑话就笑话吧,此事传将出去,外间人等自会知晓自己与林家关系匪浅。那想要吃绝户的,先得掂量掂量身子骨能不能架得住自己报复!

  抬手拍了拍吴海宁的肩膀,李惟俭负手而出。心下思量着,到底底子薄,身边实在没可用之人。

  吴海宁脑子转得快,奈何惯于混迹市井,于这官场之道全然不知。此番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人家背后如何嘲笑呢。

  这日李惟俭在林家盘桓到未时,待黛玉醒来,二人倒是说过一会子话。只是孙姨娘就在一旁照看着,有些话莫说是黛玉,便是李惟俭也说不出口。因是到得未时,李惟俭干脆起身告辞,只道明日再来造访。

  其后回返驿馆,留守的禁军当即奉上请帖,却是扬州知府晌午时打发人送来的。事已至此,李惟俭只得赶去赴宴。

  ……………………………………………………

  林家。

  没了两只苍蝇聒噪,黛玉心绪好转了不少。随着孙姨娘处置过家中事务,黛玉回房闲坐了,不由得便想起了李惟俭。

  方才二人虽不曾多言,偶尔相视,黛玉却能从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瞧见关切与心疼。于是黛玉心中既酸涩又熨帖,无助之际,俭四哥好似神兵天降一般,一改素日里的温文尔雅,蛮不讲理将那二人打出府去。

  黛玉便想着,那戏文里的冲冠一怒,大抵也是如此吧?忽而又觉这词儿不好,俭四哥不是吴三桂,自己也不是那祸国红颜陈圆圆。

  正思量间,丫鬟雪雁快步行来,说道:“姑娘,老爷醒了,这会子要见姑娘呢。”

  黛玉便撂下茶盏,紧忙朝着正房寻去。

  正房里,孙姨娘正伺候着林如海用参汤。见黛玉来了,林如海便摆手不再喝了。

  林如海看着二人道:“我今日爽利不少,趁着不甚难受,有些话总要提前交代了。”

  “父亲。”

  “老爷”

  林如海摆手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事到如今,你们也不必讳言了。那几房姬妾,大抵都存着旁的心思。秀茹回头过问一番,每人三千两银子,放了身契,让她们自寻去处吧。”

  孙姨娘应道:“是。”

  林如海又道:“你跟我最久,本想给你多留些钱财。可转念一想,这银钱多了只怕是祸非福。因是,我只给你留五千两。待我死了,你也回乡吧。”

  孙姨娘顿时红了眼圈,泣不成声。

  林如海无心宽慰孙姨娘,叹息一声,便将其打发了出去。内中只余下父女二人。

  林如海说道:“我这一去,最是放心不下玉儿。”

  “爹爹!”

  “林家别支存的什么心思,我自是知晓。他们所希图的,不过是为父积攒下的这些家业。却不知为父最值钱的,偏偏不是那些家业。”戏谑一笑,林如海道:“玉儿心中对那几家只怕也心生厌嫌,如此,我便将你托付给贾家。有你外祖母在,总能照看到你出嫁。”

  黛玉默然垂泪,静静听着父亲安排。

  林如海又道:“贾琏先前来,曾送上你外祖母的亲笔信。内中提及,来日婚嫁,自有荣国府负责。且你外祖母有意撮合你与宝玉……玉儿,为父想知你心中如何作想。”

  黛玉略略一怔。她虽到了年岁,萌生了这般心思,却从未想过结婚生子这等事宜。因是只道:“女儿从未想过,便,便任凭”

  后头那‘父亲做主’几个字,黛玉忽而就说不下去了。眼前倏尔浮现李惟俭如苍松翠柏般的挺拔身姿来。

  知女莫若父,林如海见此,便说道:“玉儿先别急着应承。还有一事……今日李复生来访,同样带了一封书信。”

  “啊?”黛玉面上极为惊诧。烟眉蹙在一处,既希冀,又怕失落。

  便听林如海说道:“那信是复生的恩师严希尧所书,内中藏头……有为李复生讨玉儿为并嫡妻之意。”

  黛玉略略思忖,说道:“并嫡……隋唐旧事?”

  “本朝也有先例。”顿了顿,林如海道:“我知玉儿不曾想过,可我时日无多,玉儿该想一想了。若觉得宝玉还凑合,那为父便将婚书、家产尽数托付荣国府。日后玉儿婚嫁,自有你外祖母操持。这是一条路;”

  黛玉本能心下一紧,问道:“另一条呢?”

  林如海闻听此言,哪里不知女儿心意?因是说道:“另一条路:家产还是得托付荣国府。呵,料想李复生家资百万,大抵瞧不上为父积攒的这仨瓜俩枣。

  至于玉儿,及笄前须得养在你外祖母膝下。为父上遗章奏请圣人恩准,赐李复生行并嫡之事。待玉儿及笄,自是与李复生成婚。”

  黛玉面上顿时腾起红云,垂首好似在思量着。

  林如海默默自手边拿起两封信笺来,其上封面大红,是婚书;其下封了火漆,是遗折。

  “若玉儿一时拿不定心思,便将这两封都拿去。待我死后,择一而从吧。”

  黛玉迟疑着探手接过两封信笺,看了眼那大红的婚书,又看了眼封着火漆的奏章。她默然垂首轻咬下唇,心下反复思量,宝玉与李惟俭交替浮现眼前。

  不知何时,眼前便只剩下了一人。黛玉那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迷茫尽去,逐渐坚定起来。

  她起身,抬手捏起那大红的婚书来。

  林如海面色诧异,暗忖莫非自己方才想差了?

  便在此时,忽而就听得‘嘶啦’一声!回过神来,却见黛玉已将那大红的婚事撕成了两半!

  随手丢下,黛玉捧着那泛黄的牛皮纸封盈盈一福:“还请父亲宽宥,我与俭四哥相知一载,多得俭四哥维护。心中渐渐倾慕……”

  林如海正色道:“玉儿可想好了,并嫡……李复生来日除了你,可是还要再娶一妻的。”

  黛玉噙着笑道:“若他心中有我,便是无名无分,也胜过神仙眷侣;若他心中无我,便只我一妻又如何?焉知来日不会宠妾灭妻?”

  “玉儿既拿定了心思,那为父就不过劝了。”说话间林如海伸出手来,抓向那牛皮纸封。黛玉一时间不曾想明白,便略略后退了一小步。

  林如海顿时一脸无语,叹息道:“这奏章须得为父来上,你拿着又有何用?”

  “啊?啊”黛玉顿时脸面发烫,紧忙将奏章交还林如海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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