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捏着奏章心下泛酸,都道女生外向,连自己的玉儿也逃不过这一遭。他自知时日无多,因是只略略酸涩了须臾,便正色说道:“家中家产,浮财与你母亲留下的嫁妆,加起来不过十几万两银子。我死后,一并带去荣国府。来日玉儿出嫁,不用计较嫁妆多寡,为父另有嫁妆送上。”
“是。”黛玉应下。
林如海又道:“姑苏宅院、田土、铺面,都留给族中处置吧,也算有个交代。”
想着父亲就要死了,黛玉顿时又红了眼圈:“爹爹……”
“就是如此,趁着我还有精神,玉儿笔墨伺候,我死前总要将你那嫁妆写出来。”
黛玉强忍着眼泪,命丫鬟搬了小几放在床头,又亲手研磨。便见林如海提笔落墨,其上写道:“辅臣兄台鉴:迳启者,睽违丰采,数易春秋……余命不久矣,虽死于王事,却有愧圣恩,主理两淮,不过唯勤唯忠,建树寥寥。临行之际,身后别无旁事牵挂,唯忧心小女……今有李复生者,乃严希尧之徒……”
黛玉心下既悲切,又羞涩,实在看不下去,只得收回目光专心研磨。心中却知,这便是父亲留与她的嫁妆了……就是不知俭四哥心中喜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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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李惟俭又来登门,见过了黛玉与林如海,到得下晌方才告辞离去。他心下疑惑不已,今儿林如海亲热了不少,黛玉反倒对自己避而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他心中百爪挠心,总不能去问林如何信中内容。如此,便只能留待回返京师时亲自问老师了。
停留两日,眼见与黛玉说不上话,也帮不上手,李惟俭心下再是不舍,可计算日程,这会子也该去金陵老家了。
因是心下怅然,领着一干人等登船启程,临行前又命吴海宁买了些报纸回来。
许是不禁念叨,李惟俭方才在心中念叨了老师严希尧,在船上便从邸报上得了老师严希尧的信儿。
都察院御使庞燕上书弹劾刑部左侍郎严希尧收受江南士绅贿赂,圣人大怒,责令慎刑司严查。慎刑司拘问严希尧,严希尧当堂供认不讳,其后慎刑司搜出往来书信七十三封。
内涉扬州八大盐商,并松江徐家、顾家等豪绅。
圣人震怒,当即将严希尧打入天牢,责令三司会审。
李惟俭初看邸报顿时心下惊涛骇浪,待仔细看过,这心思顿时安稳下来。庞燕此人不熟,不过慎刑司李惟俭熟啊。
有人弹劾恩师,圣人打发慎刑司来严查,而非都察院,这一看就不合常理!再者,以为恩师的老奸巨猾,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拿了把柄?
且搜捡出来的书信,不是盐商就是江南豪绅,这可都是圣人极力打击的目标!一处巧合也就罢了,种种巧合凑在一处,这内里就透着一股子阴谋的味道。
不问自知,这定是圣人与恩师严希尧合谋的舍身计!料想不出数月,恩师定会无罪释放,说不得还会官升一级。
收了邸报,李惟俭暗自思忖,如今这朝堂实在凶险,自己还是好生躲在内府吧。
当下不再赘言,船行出得扬州进入长江,随即直奔金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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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沧、林煜。
林家所住官宅不过三进,因是林沧、林煌别有居所。四月刚来时,二人还住了几日客栈。
待得知这二人与林如海有亲,顿时有盐商款待一番,又将这二人安置在了一处宅院里。
月余光景,父子二人每日珍馐佳肴吃着,家班小唱听着,歌姬俏婢玩着,可谓乐不思蜀。
偏生那日不讲理的李郎中登门,林煜挨了打不说,转过天来这父子二人就倒了霉。
林沧困居家中思索对策,思来想去也没旁的法子。因是便想着,那李惟俭再如何霸道,也总有走的那天。待其走了,二人再登门。到时那李惟俭远在京师,总不能还来管林家的家事吧?
这算盘打得叮当响,结果翌日林煜便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一问才知,如今扬州城传得四下皆知,都知道父子二人得罪了李惟俭,是以平素往来的狐朋狗友立马翻了脸。
见了面躲着走,实在躲不开也推说有事在身。林煜骂了一通世态炎凉,林沧劝其收收心思,总要将林如海的家产落袋为安为好。
二人生怕李惟俭又有别的招数在等着他们,因是干脆躲在盐商宅邸中闭门不出。
二人以为闭门不出就没事儿了,不料当天又有事寻上了门!
夜里父子二人睡得正香甜,忽听得外间叫嚷‘走水啦’。
二人睁眼观量,顿时目瞪口呆。便见园子里烈火熊熊,那火浪朝着宅邸这边扑将过来。
父子二人吓得亡魂大冒,胡乱套了衣裳抱头就跑。
这宅子可是借的,如今走了水,林沧生怕要赔钱,因是连忙招呼仆役救火。奈何这群仆役好似被吓破了胆,提着水胡乱泼洒,那火势不见小,反倒越来越大。到得天明时分,好好的宅第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父子二人欲哭无泪,只得打发管事儿的禀报了盐商。那盐商不曾亲来,只打发了个家中子弟,到二人身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阴损了一通,随即拂袖而去,倒是没提让二人赔偿。
林沧、林煌长出了口气,紧忙领着两个下人去寻客栈。
也是邪门了,这不年不节的,也不知扬州城哪儿来那么些外客,以至于四下客栈处处爆满!问过了一圈儿,也没寻到客栈入住。
林煜恼了,骂道:“一个客栈有何神气的?爹,不若儿子去寻程大官人,再借一处宅院就是了。”
林沧到底比林煜有见识,思忖着自前日起就一直倒霉,借住的宅院失火不说,客栈还爆满。哪儿来的那么多巧合?不问也知,那定是那位李郎中的手笔!
因是便道:“甭琢磨了,这定是姓李的手段。”
林煜想起那十几巴掌,顿时畏缩道:“爹,那咱们如何是好啊?”
林沧捻须思量道:“姓李的是不想让咱们父子在扬州待啊。既如此,咱们先出城再说。先寻个庙观落脚,等那姓李的走了咱们再回来。”
林煜道:“那要是姓李的不走呢?”
“浑说,姓李的怎么可能不走?等着瞧就是了。”
当下父子二人领着仆役出了扬州城,舍了二百斤香油,这才寻了处寺庙落脚。
昨儿夜里走水,父子二人一夜不曾安眠。到得静室里方才要小憩,随即就有衙役登门。只道缉拿江洋大盗,拿着画像逐个比对。
也不知怎地,那画像竟与林煜有几分相像!衙役上来就要锁拿,顿时将林煜吓得瘫坐一团。
林沧紧忙舍了银钱,好一通分说,又将林煜的监生凭依拿将出来,这才将一众衙役劝住。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打发了衙役,二人刚躺下,又有人寻了过来。
这回来的不是生人,而是林沧儿子,名林煌。
林沧心下纳罕,紧忙出来相见。甫一见面,那林煌便道:“爹,大事不好,苏州府修石塘,原本只是从咱家那地前经过。也不知怎地,忽而就改了主意,如今那石塘竟将咱家的老宅都圈了进去!
爹快回去想想法子吧,如若不然,只怕咱家老宅就要不保!”
“啊?岂有此理!”
头一回听说官府修石塘能把士绅家给圈进去的……就没这么欺负人的!林沧太阳穴突突跳,联想起这两日连番遭遇,心下顿时咯噔一声。暗忖,这莫非也是那位李郎中的手段?
便听二儿子林煌道:“还不止呢!吴班头不知发了什么痴心疯,说咱家的地与黄册上不符,说要清查田亩……”
“莫说了,莫说了,咱们这就回姑苏!”
林沧心下自知,这不过是人家动动口的事儿,这扬州倘若继续待下去,说不得父子二人连性命都要交代在此处!
因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也顾不得方才捐过的二百斤香油了,领着俩儿子,带着俩仆役,当日便乘船回返。
至于这扬州……谁爱来谁来吧,他林沧是不敢来了!
第203章 所为
金陵。
过得江东桥,自江东门入了外城,车下随行的禁军便四下眺望。李惟俭与禁军朝夕相处,如今也算熟稔了,因是便冲着那禁军道:“耿通,瞧什么呢?”
那耿通嘿然道:“大人,都说金陵十里秦淮最是繁华,听说就在这左近……”
李惟俭乐了,道:“还远着呢,我家老宅便在莫愁湖畔,莫愁湖就连着秦淮河。”
后头另一禁军快行两步,上来照着耿通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小子那是想看秦淮河吗?在扬州时就盯着小秦淮上的画舫不放,我都懒得揭穿你!”
李惟俭便道:“弟兄们随着本官辛苦一遭,到了这金陵须得好生高乐一番。海宁!”
吴海宁应声而来:“老爷吩咐。”
李惟俭吩咐道:“支一千两银子,带着禁军弟兄们好生耍顽……嗯,不过那画舫就甭去了,去了一千两怕是不够用。”
四周哄笑声一片,随即有军官带头嚷道:“谢李郎中赏!”
李惟俭回转身形,冲着身边儿四十许的男子道:“信二哥去年喜得麟儿,小弟准备了贺礼,待会子信二哥可莫忘了拿回去。”
此人乃是李守中二子李信明,四十出头,被李守中拘着不让下场,如今在甘露书院教书。
李信明收回艳羡目光,看着李惟俭道:“四弟太过客气了,我这又不是头一回”
“咱们兄弟就莫要见外了,听晴雯说,大伯、伯母近来身子还算爽利?”
李信明颔首道:“父亲上了年岁,就是秋冬换季时难。如今眼看入夏,身子又将养了过来……前些时日骂大哥可是中气十足啊。”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崇大哥可谓是老树发新芽啊,谁能想到性子好似大伯一般的崇大哥会跟秦淮河上的妓家斩不断、理还乱?为了个妓家,宁愿挨了大伯一通板子不说,还闹腾着要休妻。
果然理学这玩意不是人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极度压抑自身欲往,就好似弹簧一般,素日里愈压抑,反弹起来就愈疯狂!
崇大哥便是明证啊,错非大伯母从旁转圜,只怕为了个女子,奔五十的崇大哥都能撇家舍业。
过得江东门,车行转入小径,沿着莫愁湖东岸一路蜿蜒前行。此时正是五月中,莫愁湖岸边绿柳成荫、游人如织,湖上碧荷团团,画舫徜徉,隐隐有女妓弹唱声飘来。
六朝粉黛,这金陵城里好似始终飘荡着脂粉气息一般。
转过一处庵堂,一处园子跃然眼前。守在门前的门子见得车架,紧忙打发人入内禀报。
到得门前,李惟俭与李信明下得车来,仆役便笑着迎将上来:“二爷,四爷!”
李惟俭笑吟吟瞥了那老仆一眼,说道:“老罗,愈发富态了啊?”
那老罗眯着眼躬身道:“托四爷的福,小的吃得好、睡得香,可不就发福了?二爷、四爷快请,老爷、太太、两位姑娘都等着呢?”
“纹姐儿、绮姐儿也来了?”
李信明也道:“母亲一早儿就翘首以盼,四弟莫耽搁了,先见过母亲再说。”
几人说着话,进得宅院里,转过内仪门,迎面便见莺莺燕燕簇着一四十余夫人等在门后。正是大伯李守中的继夫人梁氏!
二哥李信明赶忙上前规规矩矩见礼:“母亲。”
李惟俭心下腹诽,二人年岁相差不大,换了是李惟俭一准儿叫不出口。奈何此时礼法如此,二哥好似也习惯了。
那梁氏只略略颔首,一双杏眼直直盯着李惟俭。李惟俭面上带着笑意,快步上前一揖到地:“侄儿李惟俭,见过大伯母!”
梁氏红了眼圈儿,上前搀了李惟俭,颤声道:“好,好,俭哥儿出息了!”
到底是自小养在身边儿的,情谊自是不比寻常。
身后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兴高采烈地瞧着李惟俭,同时开口招呼:“俭四哥!”
李惟俭与梁氏见过,偏头见了两女,笑道:“纹姐儿、绮姐儿愈发出挑了。”
梁氏便道:“这会子日头正晒,莫在此处叙话。俭哥儿舟车劳顿,这一趟从北到南走了一圈儿,去见过你大伯赶快去歇息一阵。”
李惟俭笑道:“大伯母忒小瞧侄儿了,莫说这一路不是坐车就是坐船,便是徒步而行,侄儿也抵得住。”
“浑说,几千、上万里的路,便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偏逞能!”梁氏嗔了一嘴兀自不解恨,探手便点了下李惟俭的脑袋,旋即又觉不对。
俭哥儿如今非但入仕,还封了爵,可不是过去那皮猴子了,不好再用手指头戳俭哥儿脑袋。
正心下思忖,就见李惟俭笑嘻嘻的道:“大伯母这成名绝技一指禅,可是被大姐姐学了个全套。侄儿在京师,三不五时便被大姐姐戳脑袋。”
梁氏顿时心下熨帖,想着不论俭哥儿封了什么爵,总是那个让人不省心的皮猴子。因是嗔道:“俭哥儿还说?你大姐姐书信里可没少抱怨!俭哥儿如今也为官封爵了,可不好再似以往那般淘气。”
李绮闻言附和道:“就是,四哥前年折了桑树,转过头冤枉我们姊妹弄断的,惹得我娘好一番责打!”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道:“那桑葚都进了你们俩的肚子,不打你们打谁?”
一行人等说说笑笑,簇着梁氏与李惟俭往宅院里行去。不多时过得二进院儿,转眼便到了正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