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191节

  理顺内中逻辑,李惟俭略略舒展眉头。因着薛蟠之事,李惟俭先入为主,认定贾雨村此人是忘恩负义之辈。如今想来,这般先入为主只怕是早了些。贾雨村此人到底如何,还需往后再看。

  虽不曾得到林如海答复,可恩师所写的信笺已递了上去,李惟俭思忖着,此番总算不用在林家、荣国府之间二选一了,好歹还多了个选择。贾雨村能想明白的事儿,林如海又如何看不明白?

  这般想来……优势在我啊!

  因是开口说道:“雨村公所虑,此前在扬州时,林叔父也仔细问了我荣国府情形。我事无巨细说了,料想林叔父必有考量。”

  贾雨村舒展眉头道:“如此甚好。来,复生满饮此杯。”

  “雨村公,请。”

  二人饮过一杯,不再说此事,转而说起了朝局,不免又提及盐政,顺势又提起了林如海。

  贾雨村惆怅道:“愚多得林兄襄助,方才能起复,有了如今情形。奈何……愚还不曾报还一二,林兄就遭了此难。”

  李惟俭心思转动,说道:“我听闻,雨村公当日是得了林叔父信笺,又得荣国府之助,方才起复金陵知府?”

  贾雨村眨眨眼:“复生这话从何谈起啊?当日吏部钱天官乃是林兄座师,愚起复自是得了钱天官之助。贾存周不过是引我上门罢了,可谈不上襄助。”

  “原来如此,哈,这怕是我记错了。”

  这下就对了!无怪贾雨村不卖荣国府脸面,敢情人家起复是走的林如海门路!

  贾家当年的确号称贾半朝,可十年过去,还能指使得动吏部尚书,这就有些过分了。若果然如此,只怕皇帝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生怕被贾家取而代之。

  当下二人推杯换盏,贾雨村略略提及朝政,却绝口不提严希尧入狱之事,随后便提及那水泥务,将李惟俭好一番夸赞。

  临了才问道:“金陵乃是复生乡梓,复生可莫要厚此薄彼啊,那苏州有了水泥务,金陵总要置办个水务、水泥务才是。”

  李惟俭道:“雨村公难为我了。不瞒雨村公,我此番本就有意去当涂置办铁厂,过几日边去查看一番。若果然办得了,我定会上书朝廷,恳请朝廷拨付钱粮筹办铁厂。”

  贾雨村眨眨眼,赞道:“好,那就全靠复生了。”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下有了另一番思忖。只怕这铁厂,是没对贾雨村的心思啊。想想也是,铁厂可是收归内府管辖,一应税务走的都是内府的账,与地方无关。

  若果然在马鞍山办起了铁厂,也不过是惠及四下百姓,不似那水泥务,看着就好似为地方官铺就得青云梯。也无怪贾雨村不甚热切。

  当下二人推杯换盏,自是其乐融融。这一场酒宴吃到入夜方才散去。

  待贾雨村将李惟俭送出府邸,李惟俭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上了马车,车行出两条街,闭目养神的李惟俭睁开眼里,顿时恢复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此番接触,李惟俭大抵知晓了贾雨村为人。

  此人方才怕是一句实话都没说!贾雨村虽掩饰得极佳,却难掩一身傲骨……更确切的说,此人天生脑后反骨,只怕是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辈。

  方才所说种种,不过是为了拉近与李惟俭的关系,他真正关切的乃是水泥务!有了水泥务,修桥筑堤,他贾时飞方才能平步青云。

  李惟俭虽算不得好人,却极讨厌坏蛋。毕竟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这般两面三刀的钻营之辈,往后须得用心提防了,免得被气背后捅一刀。

  倒是贾琏那里,李惟俭思忖着,因自己之故,林如海多了一条选择,是以贾雨村还不曾作保,料想贾琏此番理应拿不到黛玉婚书吧?

  所谓关心则乱,想到此节,李惟俭不由得烦闷起来。也不知林如海顾虑些什么,自己好歹也是少年得志,这般好的选择摆在这里,林如海还犹豫些什么?

  可惜庶务缠身,过两日须得走一趟马鞍山,不然真想即刻回返扬州,当面问问林如海到底打的是什么心思。

  马车出得内城,不片刻到得莫愁湖畔李家宅院。李惟俭不过熏熏然,大伯母梁氏却一直不曾安睡。得知其回返,自是寻过来好一番唠叨。李惟俭陪着笑说了好一番话,这才得空闲坐了。

  莹领着碧桐这会子已然回返,碧桐自是下去安置了,莹一边伺候着李惟俭洗漱,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在其二姐家中的情形。

  莹这憨丫头乐呵呵道:“老爷不知,我那二姐夫这回可是换了一副面孔,每日家嘘寒问暖不说,知我今儿要回返,临行前还杀了一只鸭子呢。”

  李惟俭便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莹端起脸盆行将出去,须臾便端了洗脚水进来。为李惟俭褪去鞋袜,一边揉搓一边道:“这往后啊,二姐说话也能硬气些,那刁婆婆也不敢太过欺负了二姐。”顿了顿,说道:“是了,今儿下晌好些个士绅来宅门前递帖子,好似都是来寻四爷的。太爷不胜其烦,干脆闭门谢客。老爷,太爷这般不会耽误事儿吧?”

  李惟俭笑道:“无妨,正好躲个清闲。哎,也清闲不了两日了,过几日还要去当涂山里瞧上一遭。”

  “老爷还要走啊?”

  “嗯,这回是去办正事儿,还是在山里,就不带你们了。”

  莹瘪了瘪嘴,为李惟俭擦拭过双脚,端着水盆出去了。须臾回返,褪下衣裳爬上床榻,略略安静了片刻便腻歪起来。

  李惟俭点了点其眉心,说道:“老爷我今儿饮了酒,实在不耐动弹。”

  莹消停了须臾,又凑将过来,低声耳语道:“不用老爷动弹,我,我动就行了。”

  注一:贾雨村,名贾化,字时飞,号雨村。

第204章 失算

  又过两日,李惟俭信守承诺,果然带着李纹、李绮这一对儿堂妹,并四个丫鬟去游逛了一番。

  知晓寡婶家中贫寒,李惟俭偷偷给两个堂妹采买了布匹、头面儿、脂粉,他那婶子最要脸面,送东西也就罢了,若送了银钱,定会来寻李惟俭掰扯。

  三个丫鬟各有所得,便是新来的碧桐都喜滋滋握着个鎏金的簪子傻乐新主人虽是个人渣,但是真有钱啊!还是大顺帝国的贵族男爵!

  碧桐暗自转动心思,大顺是能纳妾的,小妾生的孩子不算私生子,顶多算是庶子。若有机会做了新主人的妾室,那此生不就妥当了?

  因是逛过这一日,碧桐虽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伺候起来勤快了许多。李惟俭对此倒是一无所觉,他在老宅居停几日,静极思动,便想着赶忙去当涂走一遭。

  贾芸留在了广州办理蔗糖务,吴海宁打发去了大如州,李惟俭身边实在没可用的人手,只得从李家借了仆役,去往金陵内府抽调人手。

  仆役清早去的,不到辰时,跟着来了一位内府的协主事。见过礼后那协主事诉苦道:“李大人,实在不是下官推诿,奈何织造衙门前日就抽调了人手,如今金陵内府空虚,真真儿是抽调不出人手了!”

  李惟俭乐了:“我不过抽调几个匠人,这都没有?”

  那主事讪讪道:“李大人宽宥,真没有。”顿了顿,这协主事生怕得罪了李惟俭,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这县官不如现管啊。甄大人发了话,下官不敢不听。要不李大人与甄大人言语一声儿?”

  李惟俭笑着颔首:“这倒不必了,辛苦张主事,既然金陵抽不出人手,本官去铜陵抽调也是一般。来人,代我送一送张主事。”

  “啊?哦,不用不用,李大人,下官告退。”

  那张主事满腹心事告退而去。

  李惟俭暗自琢磨着,这甄应嘉还真是小心眼,前头方才驳了脸面,这会子就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等事宜不痛不痒的,李惟俭浑不在意。至于过后给李家使绊子……莫忘了大伯李守中可是国子监祭酒出身,在江南仕林可是响当当的清流。除非是甄应嘉活腻歪了,否则但凡招惹了李家,江南仕林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将甄家淹死!

  略略思忖,李惟俭点了那办事妥当的禁军耿通来,递过一张名帖,吩咐道:“耿兄弟代本官走一遭巡抚衙门,若巡抚在,就说本官未时登门拜访。”

  耿通领命而去,午时前回转,报与李惟俭道:“大人,巡抚如今就在衙门里,说到时必恭候大人到访。”

  李惟俭笑着颔首。那甄应嘉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内府抽不出人手?他李惟俭偌大的财神名号,又与巡抚王澍焕结了善缘,不会从巡抚衙门借人?

  听闻太上在位时甄家曾四次接驾,只怕也是因此才有底气来寻自己不痛快吧?错非时间紧,李惟俭还真想与甄应嘉斗法一番。奈何时间实在太紧,且要不了几年甄家就要倒霉。

  罢了,回头参他一本,上上眼药就是了。

  到得未时,李惟俭掐着时辰到得巡抚衙门。幕友客客气气将李惟俭引入内中,那巡抚王澍焕竟迎在二门前,可把李惟俭吓了一跳!

  李惟俭面上惶恐道:“景贤公如此礼敬,下官实在惶恐!”

  巡抚王澍焕哈哈大笑:“本官非是来迎复生,而是代江南父老来迎财神啊。哈哈哈”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道:“抚台这话,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接了。”

  王澍焕笑着引李惟俭入内,边行边道:“复生不知,知晓复生落榻金陵,无数金陵士绅闻风而动。奈何李祭酒闭门谢客,士绅寻不着复生,只能来搅扰本官。复生在苏州办的水泥务,实在让金陵父老眼热。

  复生落籍金陵,自是算金陵人士,这可不好厚此薄彼啊……啊?哈哈哈”

  李惟俭便道:“说来也巧,下官此番为的就是此事啊。”

  “哦?好啊,咱们入内叙话。”

  入得二堂里,自有小吏奉上香茗,二人分宾主落座,李惟俭便思忖着说道:“抚台,实不相瞒,下官有心要在当涂创办铁务。”

  王澍焕眨眨眼,说道:“复生啊,这当涂可是归属安徽太平府啊。”

  咦?金陵不是安徽省府嘛?这位抚台大人的反应好生古怪

  李惟俭忙道:“回抚台,下官要办铁务之地,名为马鞍山,虽隶属当涂,可真论起来,只怕距离金陵更近一些。”

  “马鞍山?”王澍焕细细回思,一旁的幕友赶忙凑上前低声道:“抚台,马鞍山前宋时便有冶铁,如今当地还以苏钢法炼钢。只是”

  顿了顿,那幕友说道:“马鞍山铁矿开采不易,且出铁极低,另则周遭树木砍伐一空。前明时就废弃了,如今冶铁都转向了芜湖。”

  王澍焕沉吟着看向李惟俭,李惟俭心下一凉。这没燃料好办,周遭有煤炭啊,可铁矿石品味低下,这就无解了。

  因是李惟俭思量道:“下官听闻马鞍山周遭有煤炭……究竟如何,还要实地看过才知能不能办铁务。”

  “唔”王澍焕颔首道:“既如此,复生需什么,江苏上下鼎力支持就是。”顿了顿,又道:“复生怕是不知,苏州知府庄有恭月余光景修了三十里石塘!庄有恭还说,待梅雨前,昆山全境可修石塘八十里,能保今年昆山不受水患侵袭!复生所办水泥务,于我江苏父老可是天大的恩情。单只冲这一点,复生但有所求,本抚无不应允。”

  庄有恭是真拼啊,这才多少光景?也不知其发动了多少人去修石塘。

  李惟俭拱手道:“下官此番便是来求抚台,烦请抚台抽调匠人随下官走一趟马鞍山,实地勘探一番,看看此地到底能不能办铁务。”

  “好说好说。”

  这金陵乃是江南重镇,内府在此广设机构,工部自然也是如此。王澍焕身为巡抚,只消吩咐一声,哪个工部小吏敢驳了一省巡抚的颜面?

  只喝茶的光景,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只是王澍焕依旧不死心,说那西山岛的水泥务实在遥远,水泥运到江南各处,那运费怕是抵得上水泥出厂价了,因是期期艾艾问李惟俭能不能在江南多办几处水泥务。

  李惟俭情知江苏再无可能,也唯有西山岛才有这般先天地利,至于浙江,他又不是万能的,又哪里知晓有无能办水泥务的地方?

  因是便道:“抚台大人莫急,西山岛只是开创,待其成熟自然就有了经验,来日再有如西山岛这般的宝地,如法炮制便是了。”

  王澍焕沉吟着道:“本官自是知晓,只是时不我待啊……本官以为,仅凭内府一家,这水泥务一时半刻难以铺展开来,而江南苦水患久矣……不知这地方上,能不能自行其是啊?”

  明白了,这是眼热西山水泥务,打算另立门户啊。那水泥工艺并不繁复,以江南士绅的手段,收买几个匠人还不轻而易举?只怕这会子早就掌握配方了。

  李惟俭岂会在意这一点蝇头小利?水泥广为流传?好事儿啊,好歹能治江南水患。左右前头已经将银钱赚了,后头一窝蜂办水泥厂将水泥砸成白菜价,那与他李惟俭何干?

  因是李惟俭笑道:“此事下官不好置喙……不过多办些水泥务,料想对江南父老总是有好处的。抚台大人不如上书一封,料想圣人必定应允。”

  王澍焕闻言顿时心下熨帖,面前的少年既有天纵之才,又识情知趣。若守着水泥务一味阻拦,那些没吃到肉的江南士绅,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让西山水泥务办不下去。

  如今正好,李惟俭浑不在意,江南士绅要办水泥务那就办去,这水泥价钱便宜了,造福的还是江南父老。王澍焕心下暗忖,凭着这水泥务治理江南水患,他来年就能往上动一动。

  当下自是宾主尽欢,王澍焕执意要留李惟俭吃了酒席,待酉时过了,这才将李惟俭送出巡抚衙门。

  转过天已是五月十八,巡抚亲口吩咐,南京各处工部所属厂子纷纷抽调人手,连那一哨禁军,浩浩荡荡二百多号人,乘着三条官船,又有长江水师护送,朝着上游的马鞍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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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盐司内宅。

  紫鹃端着汤盅缓步入得内中,便见黛玉靠坐窗棂,正一针一线地绣着罗帕。仔细观量,那罗帕上的木芙蓉赫然成型。

  紫鹃心下哀叹,姑娘与俭四爷的事儿……只怕是成了。那日关起门来,老爷与姑娘说的话自是无人知晓,只是事后姑娘时不时便怔住,时而还会拿出俭四爷送的那乳鸭子来观量一番。

  姑娘又一直不耐烦女红,偏生这些时日忽而就绣起了罗帕来。每日家处置家务,照料老爷,偶有闲暇又拿起针线来……紫鹃又不是瞎的,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那日老爷定是允了姑娘与俭四爷的婚事!

  事已至此,紫鹃再是有心撮合宝二爷与姑娘也是无用。此时姻缘,自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过是个贴身丫鬟,再是能为又如何?总不会改了林盐司的心意。

  紫鹃转念思忖,俭四爷自是好的。她先前执拗着撮合宝二爷与姑娘,大抵是舍不得离开荣国府。

  她自被打发来姑娘身边儿,便与姑娘绑在了一处,心下自是盼着姑娘好。如今林盐司允了,瞧姑娘的样子又是千肯万肯的,紫鹃自然不会再做恶人。

  只是此前数月因着此事,姑娘心下渐渐对她疏离,紫鹃便拿定了心思,总要将这心结纾解开了才好。

  汤盅轻轻放在桌案上,紫鹃轻声道:“姑娘,姨娘炖了鳖汤,送来一盅说是给姑娘补一补。”

  “嗯。”黛玉应了一声,略略蹙眉。

  紫鹃便劝慰道:“姑娘只当是吃药了,总是对身子好。旧时衣裳姑娘穿着短了一截,却宽泛了许多,这般下去身子骨怎能熬得住?回头儿俭四爷见了,定要心疼的。”

  黛玉怔了怔,顿时脸面羞红:“怎地提起俭四哥了?我瘦不瘦的,与俭四哥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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