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撇嘴道:“李家人又没死绝,哪儿会让兰哥儿过继了?莫琢磨了,好歹那八千……嗯,回头儿再给迎春寻一门亲事,总要找补几分回来。”
这二人言谈不曾避人,王善保家的便在一旁听了个真切,当即心下慌乱。她那外孙女司棋可是跟了俭四爷的,这俭四爷要是不好了,外孙女可怎么办?
过得晌午,王善保家的紧忙寻了女儿,司棋之母自是知晓司棋早就与人有染,却被王善保家的与司棋一并瞒了,先前还道是大老爷或是琏二爷忍不住喝了头汤,这会子才知敢情女儿竟与李惟俭有染!
那李惟俭又生死不知,倘若活着还好,若是死了,总要为女儿打算一番才是!
母女二人下晌寻了司棋,祖孙三代寻了处僻静偏房,王善保家的唬着脸儿将大老爷方才言辞说了一通。
那司棋听罢,顿时双目无神,摇摇晃晃便要栽倒。
其母眼见如此,不敢再苛责……贾家风气如此,便有如大老爷院儿中,除去实在挑不出颜色的,余下的又有哪个逃过大老爷的手掌了?
因是其母劝说道:“俭四爷这般凶险,女儿总要早做打算。”
“打算?哪儿来的打算?”司棋红了眼圈儿,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却不擦,只道:“娘你什么心思我知道,只是我早就说了,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既从了俭四爷,那便是俭四爷的人。不过是被围了,怎就扯到要死要活的?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回不来,我为他守一辈子;他残了,我守着他一辈子。”
其母恼了:“不要脸的东西,你连妾室都不算,守个什么给谁瞧?”
“我就守了!”司棋边哭边道:“娘的心思,不外乎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说句不好听的,四爷给我的银子,便是十个我这般的也买了来。我是绝不肯再许别人的!”
其母眼见劝说不得,顿时垂泪不已,只道生了个不肖的。那王善保家的却心思转动,扯过司棋问道:“司棋,俭四爷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
这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的陪房,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自是一应贪鄙无状,素日里极不得下人敬重。司棋这会子又悲又恼,只道:“多少银钱又与外婆何干?你跟大太太都是一般盼着俭四爷赶快死了,那八千两就不用还了。我却一心为俭四爷好儿的!”
说罢,司棋掩面而去,只丢下王善保家的与司棋之母面面相觑。王善保家的心思又动,只道司棋还有个兄弟,司棋既指望不上,总要为孙子考量一二。话里话外,不过是鼓动其母从司棋手中抠银子。这且不提。
却说司棋一路哭泣回返,临到迎春院儿前忽而转念,思忖道:是了,如今不过是被围,四爷那般能为,说不得就逃了出来呢?这哭哭啼啼的,泪珠子岂非白白掉了?
先前与其母所说,自是真心实意。司棋虽性情鲁莽、不尊礼法,却是个矢志不渝、贞洁刚烈的,方才哭过一场,这会子拿定了心思,这心下便安稳下来。进得院儿中,虽言辞寡淡,神情恹恹,时而出神,却不曾提及此事。
怎料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王善保家的本就爱说嘴,李惟俭生死不明之事转眼传得阖府尽知!
丫鬟绣橘听闻了,顿时红了眼圈儿跑回来,到底禁不住与二姑娘迎春说了。迎春是个没主意的,顿时心下大恸,终日以泪洗面,夜里还寻了白绫,就要追着李惟俭而去。
亏得司棋察觉,当头喝棒一番,到底打消了迎春殉情的心思。尤是如此,本就清减了几分的迎春也愈发恹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时常啜泣而醒,自是不提。
绣橘能知晓,紫鹃、雪雁自然也知晓了。两个丫鬟私下商议一番,一并瞒了黛玉。却不料卫菅毓不知内情,一日闲聊时不经意提及起来。
黛玉顿时情急,连忙问道:“姑姑是听谁说的?我怎地不曾听过?”
卫菅毓纳罕道:“如今府中传得到处都是,我方才还听厨房里的婆子嚼舌,只道可惜了李爵爷,往后只怕没赏钱了。姑娘没听人提起?诶唷,这是怎么了?”
就见黛玉身形摇晃,眼睛上翻,飘忽忽朝后就倒。紫鹃、雪雁便是在近前也赶不及,只看着黛玉栽倒床榻之上。
“姑娘!”
“姑娘!”
卫菅毓、紫鹃、雪雁三人紧忙上前,一个用团扇扇风,一个掐人中,好半晌黛玉方才倏忽转醒。只是那似泣非泣的一双眸子霎时间没了神采,眉宇间满是悲恸。黛玉既不言语,也不应声,竟好似呆傻了一般。
卫菅毓眼见如此,又想起此前匆匆瞥见的残句,哪里还不知这其中内情?雪雁只顾着照看黛玉,紫鹃却是个细腻的。眼见黛玉暂且无事,紧忙将卫菅毓扯到一旁道:“姑姑不知,姑娘与四爷的事儿……老爷还在时便点头了。只是姑娘年岁还小,老爷又自知时日无多,这才上表请圣人赐婚。”
“原始如此。”卫菅毓颔首。
紫鹃又压低声音道:“这事儿姑姑知道就好,可千千万万莫要外传。”
宫中宫女上千,卫菅毓容貌、身形并不出众,全仗着才智才熬到了正六品的司药之职。紫鹃既这般叮嘱,她自是一点就透。
这内中,防着的自然是贾家!这世间吃绝户的不胜枚举,黛玉不过一个孤女,却带来十几万银子的家产。财帛动人心,谁敢保贾家不会生出吃绝户的心思来?
事关职责,卫菅毓肃容颔首道:“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外传。只是须得赶紧劝了林姑娘,她这般情形,只怕外人略略思忖便能瞧出来。”
紫鹃感念颔首,连忙转头又去劝说黛玉。卫菅毓也道:“不过是没头没尾的说嘴,林姑娘何必当了真?李爵爷不过督运武器、粮草,随行又有一部禁军,就算被围了也能坚持几日。
那大杆沟离西宁极近,援军朝发夕至,说不得这会子李爵爷一早儿就撤下来了呢。”
黛玉闻听此言,这才略略恢复了点儿生气儿,心中不迭祈祷李惟俭无事。也是这日之后,黛玉蔫了几分,不论是与姐妹们凑在一处,亦或者去得荣庆堂,都恹恹无言,瞧着好似跟迎春一般无二。
每日得了闲暇,只怔怔对着那美人蕉出神。这美人蕉本就是草木,寿命不过二、三年,许是到了年头,正是盛夏光景,眼见着就要枯萎。
紫鹃与雪雁心下急切,生怕黛玉触景伤情,因是每日仔细打理,浇水、施肥无算,奈何却逆不过天道,那美人蕉到底还是枯死了。
白日里还好,到得夜里黛玉便痛哭一场,任凭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
紫鹃聪慧,眼见如此,私下便与卫菅毓、雪雁商量了,趁着休沐时自晴雯处讨了美人蕉种子,回来后偷偷种在原处。不过十来日,嫩芽破土而出,紫鹃并雪雁连忙喜滋滋跑上楼来:“姑娘姑娘!快下来瞧瞧,那原处又生出一株美人蕉来!”
黛玉哪里肯信?委顿床榻上,有气无力道:“看什么?定是你们又弄鬼哄我。”
卫菅毓守在一旁道:“哄不哄的,林姑娘移步窗前一看便知。”
雪雁忙道:“是呢是呢,姑娘从窗户往下一瞧就能瞧见!”
黛玉狐疑着起身,被两个丫鬟搀扶到窗前,往下观量,果然在那枯株旁瞥见了一株嫩芽。
黛玉顿时新生希望,紧忙换了衣裳移步下楼,到得近前仔细观量,果然是一株美人蕉。她本心思聪慧,自是知晓只怕是紫鹃等背着她又种下的。只是这会子又心生希冀,盼着是真的,更盼着李惟俭能平安无恙。
正待她出神之际,大丫鬟鸳鸯忽而寻来,遥遥就道:“林姑娘今儿好些了?”
黛玉偏头略略颔首,紫鹃就道:“鸳鸯姐姐满脸喜色,可是有好事儿?”
鸳鸯笑道:“真真儿是好事儿!方才露布飞捷,官军大破准噶尔逆贼,俭四爷阵斩好几个准噶尔台吉,连那小策零都被俭四爷打得狼狈奔逃呢!”
“啊?”
黛玉顿时大喜过望,只觉气血上涌,脑海里嗡的一声炸开,随即两耳嗡鸣,眼前斑驳,亏得雪雁在一旁扶着,这才不曾栽倒。尤是如此,也好半晌才恢复清明。
那鸳鸯又说了什么,黛玉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心下长长出了口气,数日郁结一遭散去,只暗忖:幸好俭四哥没事儿……俭四哥没事儿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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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日前,青海湖东北,大杆沟。
军帐里,匕首割在烤炙金黄的羊腿上,一片羊肉送至口中,顿时满口流油。困于谷中三日,渡过最初的慌乱,如今李惟俭倒是安定了下来。
一片羊肉下肚,李惟俭禁不住说道:“这准噶尔也不过如此。”
身旁程噩嗤声笑道:“准噶尔虽地域广阔,可带甲不过五万,这外间除去三千精兵,余下多是牧民。打顺风仗自是一拥而上,但凡有阻碍,这帮子牧民就不顶事儿了。”
李惟俭颔首笑道:“就等着雨停,给那小策零一个惊喜了。”
先前三日,小策零鼓动兵马强攻了两回,全都铩羽而归。这押运队伍,除了几千民夫,剩下的便是一部禁军,三千关外兵。
倘若堂堂阵战,这关外兵怕是不如准噶尔,可雨天乱战,恰恰是关外兵的强项。李惟俭亲眼所见,关外兵一个个悍勇异常,撇下弓箭,刀盾、枪棒乱舞,有披着双层铠甲的汉子竟提着双锤径直追到准军阵前,方才大摇大摆回返。
前文便说过,大顺军火器化极高,那准军也不遑多让。罗刹国造的滑膛枪配备了五成,另有中亚流行的赞巴拉克与驼载炮。雨天对大顺禁军不利,对准军同样不利。反倒操持冷兵器的关外兵得心应手。
错非关外兵三名将领谨慎,不舍得子弟搏命,程噩又没有通下权,当日遭遇试探一番,三千关外兵立时便能将准军杀得大败。
如今李惟俭与众将领醒悟过来,奈何战阵已成,准军在山谷前后设立鹿柴,又居高临下占了地利,再想强攻就得搏命。
因是如今只能彼此干耗着,准军在等雨停,李惟俭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说着话,帘栊一挑,吴海宁飞奔而入,喜道:“老爷,晴天了!都瞧见月亮了!”
还不待李惟俭说话,便见人影晃动,三名关外兵将领一拥而入。
这三人都是世袭的同知,说白了就是羁縻土司。高挑的名金奇里,矮壮的名额尔特,容貌甚伟的名卜克图。
那金奇里与额尔特汉话不过会说几句,唯独卜克图官话娴熟,因是入内略略拱手便道:“李大人、程部总,外间雨停了。”
金奇里不知规矩,扯着卜克图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卜克图蹙眉道:“咱们白山黑水的汉子,得了大顺恩情,自是要报还。圣上既点了我使鹿部,我们兄弟自是要拼死搏杀。
前番畏缩不前,实在汗颜。还请李大人见谅,实在是儿郎们与准噶尔人初次交手,实在不知底细。”
李惟俭笑道:“三位同知所说,本官自是知晓,莫要客套了,且坐下说话。”
这仨人也不客气,当即大马金刀席地而坐。那卜克图又道:“如今天晴,援军不日既至,便是我等惜命,只怕那准噶尔贼子也要前来搏杀。既如此,我等又何惜性命?只是唯有一桩……”卜克图直勾勾看向李惟俭道:“……大人先前所言可还作数?”
李惟俭丢下羊腿,抽出帕子来,见是黛玉所赠,紧忙又收回去,转而寻了个寻常帕子这才擦拭了,笑道:“料想卜同知业已扫听过了?”
卜克图倒也实诚,颔首道:“是,我打听了一番,都说李大人乃是财神转世,有点石成金之能。”
李惟俭朗声笑道:“既如此,卜同知又有何担心的?使鹿部嫌银子烫手,本官可不嫌啊。既然总要是赚银子的,贵部又有意,何不合在一处将这羊毛营生一道儿经营了?且西宁左近便有煤炭,只消本官将机器发运过来……呵,到时候卜同知就等着数银子吧。”
卜克图略略颔首,叽里咕噜与另外二人言语了一阵,那两人接连颔首,卜克图这才回头说道:“李大人路上待咱们一视同仁,不曾苛待,咱们兄弟就信李大人一回。白山黑水的汉子,与罗刹蛮子拼命也不曾怕过,只是拼了命,总要给家小搏一场富贵来!”
李惟俭正色道:“卜同知大可放心,待本官回返京师,立刻着手操办此事。多了不敢说,只消使鹿部一门心思养育那长毛羊,不出十年,使鹿部必富得流油!若本官食言而肥,愿遭天谴雷殛而死!”
说话间李惟俭起身伸出巴掌来,卜克图气血上涌,起身重重与李惟俭拍在一处,爽利道:“好,往后但有驱使,咱们兄弟都听李大人吩咐!”
计议停当,众人各自散去准备。此事已然一更天,吴海宁被打发去召集民夫,暗自生火造饭。
李惟俭出得大帐,便见山谷口处火光点点,料想准噶尔人也是一般作想。他亲自带了一哨禁军,将铁架子依次摆放,逐个设定射击诸元,又将一枚枚东风摆放其上。
巡视到一处,李惟俭冲着十来个民夫道:“发射时不准站后头!”
那民夫头领讪笑道:“大人说过三回了,额们都记下咧。”
李惟俭幽幽道:“重要的事儿说三遍啊,本官就怕你们回头儿忘了,白白送了性命。”
两百副铁架子分作两拨,一拨对准谷口,一拨对准后路。二更天,诸事停当,李惟俭回返大帐小憩。
寅正两刻,李惟俭被吴海宁推醒,出得大帐便见外间已然露出鱼肚白。周遭沉默而杂乱,一部禁军并三千关外兵都沉默着用饭。
羊肉汤配锅盔,卯正时,一众军兵收拾停当。鹿柴挪开三处缺口,除去一千关外兵留守大营,余下尽数鱼贯而出。
程噩部分作三哨,在正当中列阵,两千北山兵提刀跨马分列两侧。此时天色大亮,眼看日出山头,遥遥便见三里开外准噶尔部鱼贯而出,列在前方的尽数铁甲、火铳,显是准军精锐。
李惟俭面上故作镇定,实则握着单通望远镜的手心里满是冷汗。号角连绵、战鼓擂擂,两军列开阵势缓缓靠近。
李惟俭一直估算着距离,望远镜中准军阵地内白烟连绵,那是驼在骆驼背上的驼载炮在开火校准。
李惟俭这边儿倒是足足带了六十门火炮,奈何拢共就找出了八个炮手,顶多操弄两门炮,干脆被李惟俭打发去照看民夫了。
一发炮子落下,砸起不少泥土来,弹跳着撞入中军阵中,三名禁军顿时哭爹喊娘倒下。一个没了胳膊,剩下那俩半边儿身子都没了!
两军接近至一里,李惟俭忽而抬起左手,身旁旗号连忙挥舞,鼓声戛然而停。
这鼓声一停,前方禁军顿时停步。
李惟俭不曾放下望远镜,吩咐道:“分发火把!”
吴海宁紧忙扯着嗓子喊了,那留下的炮手这才将点燃的火把依次分发下去。
李惟俭眼看准军还在迫近,已然到了预设打击点,幽幽说道:“这战术……老爷我是不懂的,海宁啊,你可知老爷我最擅什么战术?”
身边儿的吴海宁紧张道:“什……什么?”
“大撒币!”
“啊?”
“点火啊!”
吴海宁激灵灵一下,扯着嗓子喊道:“点火点火!”
后头数不清的火把纷纷下垂,点燃引线,随即被禁军赶着紧忙躲在一旁土丘后。
咻咻咻
无数火龙腾空而起,拖拽着一条条白烟,朝着准军营寨扑将过去。
正在准军将领敦促下缓缓靠近的准军顿时骇然,有灵醒的瞥了两眼,随即扯着嗓子用蒙兀语叫嚷起来,军阵顿时哗然散乱。
但一切都迟了!百五十枚火箭散落下来,可谓遮天蔽日,轰鸣声此起彼伏,转瞬便将少半准军笼罩其中。
隔着二里开外,眼见一道道烟柱腾起,须臾才有闷雷声密密麻麻传来,又见准军散乱,李惟俭心下大定,连忙吩咐:“架子升两度,十息后打出去!”
忽有军兵来报:“大人,谷后准军动了!”
李惟俭头也不回道:“问本官作甚?点火砸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