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221节

  贾母闻言舒了口气,面上噙了笑,将宝玉搂过来好一番稀罕,又念及宝玉游逛了小半日,这才紧忙招呼丫鬟去给宝玉擦洗。

  待宝玉擦洗过,袭人端了茶盏来,见其身上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戴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解了去了?”

  宝玉捧了茶盏说道:“随着我游逛半日,没少提心吊胆的,便由着他们了,左右也不缺这些。”呷了口茶水,忽而瞥见黛玉随身带了香囊,宝玉心下一动,紧忙丢下茶盏凑将过来。

  笑道:“林妹妹,你这香囊不若与了我吧。我这周身空空,实在不好瞧。”

  黛玉身形略略后仰,平静道:“宝二哥这话好生没道理,别人拿了的物件儿,为何要来我这儿找补?且这等随身物件,可不是随意送人的。宝二哥若想要,让袭人回头给你绣一个就是。”

  宝玉却不肯罢休,探手一把摘下香囊,嘿然道:“我偏就要这个。”

  “诶?”黛玉心下焦急,探手去夺,却被宝玉闪开。

  这会子身边儿就两个丫鬟,不是能说得上话的,贾母还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不放声。倘若卫姑姑在此,还能说上几句,如今却是不能指望了。

  黛玉虽心下虽叛逆,不耽外物,行至却极遵礼法,她与李惟俭早已定情,哪里会平白让宝玉夺了香囊去?

  因是心思一转,忽而计上心头,笑道:“宝二哥若真想要,我这儿还有个更好的。”

  宝玉顿时大喜过望,凑过来问道:“可是给我的?”

  黛玉张口欲言,宝玉正凝神聆听,忽而便被黛玉探手夺过香囊,随即面色一变:“不是。想要香囊不若去求宝姐姐,宝姐姐定然应允的。”

  说着黛玉起身,与贾母笑道:“外祖母,我这会子困乏,就先回去了。”

  贾母颔首应允,黛玉旋即领着两个丫鬟而去,直把宝玉看了个瞠目。贾母却不在意,只道是两个小的在耍顽。

  没得黛玉的香囊,宝玉心下意兴阑珊,不过陪着贾母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便起身转向王夫人处。

  这会子王夫人处热闹非常,原是贾蔷采买的十二个小戏子、教习并行头等物来了。王夫人便与薛姨妈姊妹二人商议着,让薛姨妈搬到了东北上的小院儿,与薛蟠一并住下。

  那空出来的梨香院留作小戏子演戏、排练之用。王夫人略略招呼宝玉,可巧宝钗刻下也在,便命二人去到一旁耍顽,自己则吩咐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

  方才打发了贾蔷,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回乡……”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留待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此后来回下人不断,有说请凤姐开了库房取纱绫的,又说要用金银器皿的,纷乱种种,不一而足。

  宝钗瞧在眼里,便与宝玉道:“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去找探丫头去。”

  二人自王夫人处出来,宝玉忽而想起方才,脱口便道:“今儿逛园子题额,茗烟见我得了老爷夸赞,一窝蜂也似竟将我身上所佩的物件儿都抢了去。宝姐姐可有香囊、荷包的,不若也送我一个吧。”

  宝钗略略乜斜,笑道:“怎么不寻林妹妹要去?”

  宝玉讪讪道:“要了,林妹妹不给。”

  宝姐姐略略思忖,说道:“手头儿一时没合适的,过两日你来我那儿取吧。”

  宝玉顿时大喜,笑着拱手道:“那可要多谢宝姐姐了,我还道宝姐姐与林妹妹一般吝啬呢。”

  宝钗面上看似噙笑,实则半点笑意也无。心下暗自思量,也是古怪,怎地隔了一年回来,这黛玉偏生与宝玉生分了?转念又想,这般也好,如今李惟俭那头儿没了指望,正好在宝玉这边厢多抛费些心思。

  二人出得院儿来,转眼到得探春、惜春所在抱夏前,其后与探春一并耍顽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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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西,铁槛寺。

  斋房里,宝珠轻轻敲动木鱼,咚咚之声却遮掩不住两个婆子的腹诽。

  “……若出家,就干脆剃度了,也免得累及咱们一处吃苦。”

  另一婆子也道:“就是,老爷诚心诚意请回,这认了干亲,回去岂非享不完的福?也不知如何想的,偏生在此处吃斋念佛。”

  宝珠头戴比丘僧帽,却不曾剃度,只是蹙眉闭眼一心敲着木鱼。眼前,时而划过瑞珠临死前的一幕。

  她如何回去?又怎敢回去?瑞珠便是前车之鉴,她回去了焉能还有性命在?不若在此了此残生,好歹能苟活了性命。

  外间忽而传来敲门声,一婆子道:“又是谁?”

  外间不曾答话,另一婆子便道:“定是住持又来催香油的,催催催,讨命鬼也似。”

  说话间起身到得门前,方才开门,忽而一柄尖刀透背而出,一道漆黑身形捂住婆子的嘴,推着其往内中走。

  另一婆子方要惊呼,便听崩的一声,一枚羽箭射将过来,径直从婆子的后脑透出,那婆子吭也不吭一声便委顿在地。

  宝珠睁开眼,顿时便要惊叫。

  那黑衣人不紧不慢抽出刀子,一脚将死去的婆子踹倒,提着刀子一言不发便要刺来。

  宝珠只道我命休矣,紧忙蹙眉闭眼,却听得叮当乱响,继而呼喝声响起,待睁开眼,便见两名黑衣人已然倒毙,房内多了几名绣衣番子。

  其中一番子俯身探鼻息,揭开蒙面黑布,朝着一矮壮身形的人摇头道:“郎中,贼子服毒自尽了,没留下活口。”

  慎刑司郎中吴谦蹙眉不已,随即看向宝珠,抬手一指:“将此女带走。”

  “是。”

  当下上来二人,那宝珠也不敢反抗,任凭其堵住口鼻,扛起来就走。番子门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走了个干净。待一应人等尽数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方才慢悠悠爬起来。

  那二人对视一眼,随即抄起烛台朝着床榻丢去,须臾此间便腾起火来。又从外间寻了火油四下泼洒,铁槛寺偏院转瞬腾起熊熊烈火,待贾家众人惊觉走了水,想要扑救已然是迟了。

  幸而此时外间正飘着鹅毛大雪,有人又将那偏院邻屋拆了,这才没让火势蔓延开来。

  便是如此,那冲天火光数里开外也瞧得见。

  此时天色渐晚,李惟俭瞥见火光,顿时勒马停步。打发了吴钟飞马去探,须臾回返回道:“老爷,说是铁槛寺走了水,烧死了人。”

  身旁吴海宁抖落满头的雪花,说道:“老爷,这雪实在大,看不清道路,便是赶路到京师只怕城门也关了。小的以为莫不如寻一地凑合一晚,明日清早待雪停了再回京师。”

  李惟俭道:“我原是这般想的,奈何这铁槛寺走了水,怕是不能借住了。”临近倒是有个水月寺,只是要过了铁槛寺循着小径又走出去几里,早知如此莫不如去香山别院小住一宿了。

  此时吴海宁就道:“老爷,往前不多远便是八里庄,非但有农户,还有处牟尼院能借住。”

  李惟俭当即颔首:“好,与弟兄们言语一声,咱们到了八里庄便休息。”

  吴海宁吆喝一句,十多名护送禁军与二十名卜克图送的护卫纷纷出声应和,一行四十余骑遂顶风冒雪又行了三里,方才到得八里庄。

  也是凑巧,这场风雪非但阻了李惟俭,也阻了陕西两位回京述职的知府。八里庄本就不大,又算不得驿站,因是李惟俭等人废了好一番功夫方才腾挪出一些院子来。

  这手下禁军、护卫能凑合,李惟俭堂堂二等伯哪里肯与一帮糙汉子挤在土屋之中?因是转头寻道牟尼院,与住持交涉一番,那住持听闻来的乃是二等伯李惟俭,顿时大献殷勤,赶忙腾出一处小院儿来。

  李惟俭只带了吴海宁、吴钟去得小院儿里,住持紧忙送了热水、斋饭来,李惟俭用罢,点过吴海宁便让其去捐五百斤香油。

  那住持奉承之意溢于言表,李惟俭可不想平白落下个人情来,与其如此,莫不如多舍些银钱呢。

  吴海宁前脚刚去,吴钟端了洗脚水出门去倒,此时天色已黑,吴钟隐约瞥得墙头露出个脑袋来。他练家子出身,随着李惟俭征战一场,总算知道再是如何武艺超群,放在战场上也没什么大用。

  旁的不说,单是那铺天盖地的东风火箭砸将过来,便是神仙来了也躲不过!

  可其后与关外兵平息各部叛乱,吴钟倒是逞了威风,一杆大枪所到之处无敌手,惹得卜克图等十分眼热。刻下吴钟方才从战场撤下来,战场上养下的警醒还不曾放下,因是条件反射一般大喝一声:“谁?”

  抬手便将一盆洗脚水泼洒了过去。

  哗啦啦

  “诶唷!”一声女声惊呼,脑袋矮下去,跟着便是噗通一声。

  吴钟顿时傻眼,心忖莫非吓到了隔壁的小尼姑不成?

  正待回转屋里,隔壁忽而行出来一人,看见院儿中情形,略略问了两嘴,到得墙边便恼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为何用水泼人?”

  吴钟敏于行、讷于言,哪里是那女子的对手?分辨了三两句便没了言辞,只任凭那女子数落。

  屋里李惟俭听得吵嚷,穿了鞋子出来观量,听那女子声音有些耳熟,又借着窗口透出的灯火观量了一眼,依稀分辨出果然是熟人。

  因是李惟俭笑道:“妙玉师太见谅,我这随从方才从战场上撤下来,心思敏感也是有的。只怕方才将师太的丫鬟当做了贼人。总归是我们的错儿,妙玉师太看须得赔多少汤药、衣裳银子?”

  他这话极其阴损,口称师太,又提丫鬟,分明是说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哪儿有正经的比丘尼身边儿还带着伺候丫鬟的?

  妙玉顿时气得俏脸微寒,冷声道:“都知李大人广有家资,我却不要李大人的银子,只是烦请贵属以后擦亮眼睛,免得将脏水泼在‘好人’身上。”

  李惟俭笑道:“这好坏又不曾写在脸上,‘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师太莫非一眼便能瞧出谁是好人、坏人不成?”

  妙玉冷哼一声,扯了丫鬟往回就走。临到房门前,到底禁不住停步转身道:“旁人我自是不好分辨,但李大人决计不是好人!”

  说罢进得屋里,重重摔了房门。

  吴钟在一旁说道:“老爷,这人老爷认识?怎会说老爷不是好人?老爷分明就……”

  李惟俭顿时止住其话头道:“莫说了,我才不当好人,当好人多累?”

  “可是”

  李惟俭教训道:“谁规定好官儿就得是好人的?”

  吴钟顿时哑然,脑袋瓜子转不过弯来,于其心中,既然是好官儿,那自然就是好人。

  待其回过神来,李惟俭早已施施然回返屋里。吴钟耸耸肩,想不明白就不想,左右如今随着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留在王府差,每月月例银子都花不出去,这可比师父交代的还要好,因是老爷爱什么样就什么样,他才懒得管呢。

  李惟俭连着赶了二十天路,身子困乏得紧,当即脱衣盖被,其心中对佛媛妙玉本就无感,方才言辞交锋自然也不曾在意,因是须臾便睡将过去。却不知妙玉忐忑了半宿,她虽清高,却也因着家事知晓权贵轻易不可开罪。

  区区金陵织造家中都不敢开罪,只得将其送去庙中,更遑论李惟俭这般炙手可热的少年权贵了。

  提心吊胆了半宿,一会子梦见李惟俭歹人闯进来将其掳走;一会子又梦见被赶出此地,从此四下飘零、居无定所。

  也不知何时方才入睡,待睁开眼,外间早已日上三竿。妙玉紧忙寻了丫鬟扫听,却被告知人家李伯爷一早儿就动了身,浑然没将昨儿夜里的事儿放在心上。

  妙玉先是舒了口气,转念又极为不爽。于她而言,这世间最大的羞辱,便是无视。她从来都是被人追捧的,那金陵甄家为了她更是手段尽出,又何曾被这般无视过?

  妙玉越想越气,这回可是好生将李惟俭记下了,其后日子暗恨不已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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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里庄既得此名,距京师自然不过八里。李惟俭清早出发,大雪已停,阴云散去,一路缓行倒是能分辨出道路来。

  待到得京师近前,已然是辰时左右。按例,将军凯旋而还,若大胜,则皇帝出城亲迎,为其解战袍,其后去到太庙祭祀自是不提;若寻常胜仗,也会派阁臣、礼部官员远迎。

  奈何李惟俭虽打了胜仗,还封了二等伯,却只顶了个参赞名头,算不得主将。因是自然也就没人出迎。

  这倒正合了李惟俭心意,离家一载,此时归心似箭,哪儿有心思与礼部官员缠磨?因是打发吴海宁拿了文书去到内府报备,他自己个儿则急匆匆往自家回返。

  结果方才过了马市桥,迎面儿就撞上了吴海平等人。

  吴海平见兄弟与老爷平安无事,全须全尾的,顿时喜不自胜。迎上来道:“恭迎老爷回府……老爷不知,自打上月得了信儿,姨娘计算时日,这几日每日打发小的往城外候着。本道老爷须得过了晌午方才能回,不想竟提早了,这却是小的罪过了。”

  李惟俭哈哈大笑道:“什么罪过不罪过的,海平,听说你喜得贵子,真真儿是可喜可贺啊。”

  吴海平顿时笑得露出后槽牙来,连连作揖道:“托福托福,都是托老爷的福啊。”

  吴海平自与茜雪成婚,一直不曾有动静。小两口没少为这事儿计较,茜雪背地里还抹了眼泪,只道肚子不争气,竟动了给吴海平纳妾的心思。

  好在正月里害了喜,八月末瓜熟蒂落,得了个大胖小子。这漫天的云彩方才散了。

  当下不再赘言,一众仆役呼呼喝喝鸣锣开道,五十多人浩浩荡荡簇着李惟俭往李府而去。没错,李惟俭得封二等伯,家中宅院不再是宅第,而是府邸了。

  半晌到得自家门前,李惟俭便见门前多了俩石狮子,朱漆大门重新漆过,三开间的门脸也扩了几分。

  门子遥遥瞥见李惟俭一行,当下打发人往内中传报,李惟俭翻身下马,健步而行,穿过大门入得内中,便见仪门前莺莺燕燕一应俱全。

  见了李惟俭,傅秋芳领头,朝着其盈盈下拜。

  “妾身等恭迎老爷回府!”

  李惟俭朗声而笑,上前扯了傅秋芳,又逐个看过,笑吟吟道:“自家人,咱们且入内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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