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儿说着,李惟俭一边儿与二姐姐迎春对视了几眼。一年不见,迎春心下自是思念的紧,眉宇间又有些许忧色。今时今日,等闲人家的姑娘,又如何能高攀得上李惟俭?她不过是庶出的姑娘,只怕……
李惟俭虽瞧见了,却不好表露,此时就听探春又道:“俭四哥不好妄自菲薄,自古书生投笔从戎者不知凡几,又有几人亲自上阵杀敌的?俭四哥智珠在握,从容布局,方才是此战关键,可称得上是儒将!”
“哈哈,三妹妹夸赞太过,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小姑娘惜春忽道:“俭四哥塞外征战一载,料想定然有所感触,不知可有诗词旧作?”
宝玉闻言顿时合掌道:“是了,塞外风光最是绮丽!”
李惟俭略略颔首道:“倒是有些游戏之作。”
探春合掌跳脚道:“俭四哥的诗词定然是好的!”
李惟俭略略沉吟,开口便诵读起来:“
到灶沙关外,营门淡晚烟。月光先到水,秋气远连天。
归雁穿云去,饥乌带子还。西征诸将帅,辛苦又经年。
”
吟罢,宝钗赞道:“俭四哥这诗倒是将军中情形一一尽述,听了便好似在眼前一般。”
探春连忙颔首:“可惜不能亲见。”
那宝玉却大失所望,连连摇头:“只是寻常,还道俭四哥会有些新意呢,不过是新瓶老酒,换汤不换药。”
话音刚落,就听后门儿传来黄鹂般翠声:“宝姐姐、三妹妹都道好儿,偏生宝二哥挑剔。诗词之道,重心绪而非辞藻。若心中无物,笔下无情,便是再如何堆砌,也不过是无病呻吟、空有其表罢了。”
话音落下,李惟俭心下怦然往后门儿看去,便见黛玉披了大红外氅笑吟吟行了进来。略略白了宝玉一眼,这才与李惟俭见礼:“见过俭四哥。方才身子困乏,便在后楼小憩了一番,刚刚才得了信儿俭四哥来了,我这赶忙拾掇了就过来了。”
李惟俭笑着起身拱手还礼:“妹妹一向可好?”
“托俭四哥福,都好呢。”
一旁宝钗见宝玉怔怔发痴,赶忙道:“林丫头来的刚好,方才宝兄弟就挑剔梨香院排的戏不对,转头儿又说园中鸟兽污秽,真真儿是眼里都是毛病。我看啊,也唯有林丫头方才能制得了他这毛病了。”
黛玉闻言顿时肃容道:“宝姐姐这话儿却是不对了,凡事都逃不过道理。我说宝二哥,是占着理儿。他若占理我可不曾反驳过。”
宝钗掩口而笑:“你们瞧瞧,这牙尖嘴利的,可是半点儿亏也吃不得呢。”
宝玉此时方才回过神来,道:“林妹妹可好些了?方才邀你逛园子都不去,真真儿错过了不少好戏呢。”
说话间便要凑上来,黛玉不着痕迹避开,自一旁落座。那宝玉还要上前,却被卫菅毓拦下,道:“贾公子注意分寸。”
“额……”
一旁原本蹙眉不已的李惟俭顿时眉头舒展,暗忖,这三十许的女子便是宫中派下来的女官了吧?有此人在,倒不怕黛玉被宝玉这货唐突了。转念一想,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也不好私下与林妹妹说话儿了?
这一年下来,宝玉时而便被卫菅毓阻拦,心下恼极了,没少与贾母、王夫人告状。贾母、王夫人情知卫菅毓不好开罪,因是只能好生安抚宝玉。待后来,王夫人更是搬出老爷贾政来,宝玉方才消停了。
宝玉虽知了人事儿,可这会子尚且爱、欲不分,不知情思。加之宝钗寻他勤快了几分,因是便将此事放下。如今每每撞见板着一张脸的卫菅毓,宝玉心下都是老大的不自在。
情知招惹不得,宝玉只得讪讪返身坐了。
荣庆堂里其乐融融,叽叽喳喳说过一会子话儿,李惟俭便命香菱将准备的礼物逐个奉上。
三春、宝钗、黛玉尽皆欢喜,独宝玉满腹心事。眼见火候到了,李惟俭便与黛玉道:“此番登门,倒有一事要求肯妹妹。”
黛玉纳罕道:“这却奇了,不知俭四哥所求何事?”
李惟俭指了指香菱道:“我这丫鬟,醉心诗词,连番求告要学诗词。奈何一则我腹内空空,二则实在不得空暇,妹妹才思敏捷,我看不若请妹妹教导香菱一番?”
黛玉忙道:“俭四哥过谦了……诗词一道,俭四哥只怕比我还好呢。”顿了顿,黛玉又道:“料想必是俭四哥不得空。”
香菱观量风色,赶忙笑着一福,道:“还请林姑娘好歹拨冗教我作诗,若林姑娘肯教,那便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与之相处数月,如今也不见外,因笑道:“既要作诗,你就要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林姑娘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当下香菱便要行拜师礼,黛玉不过是顽笑之语,哪肯让香菱来拜?笑着赶忙拦了,却到底接了拜师礼。
黛玉冰雪聪明,眼见李惟俭笑吟吟看向自己个儿,便知这礼物内中有蹊跷。因是扯了香菱道:“正好我这会子有兴头儿,咱们到楼里言语去。”
这般雅事,宝玉自是心痒难耐,却被卫菅毓冷眼瞥过来,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因是宝玉顿觉好生无趣,再顾不得与姊妹耍顽,只道疲乏,起身领了丫鬟便往外走。
不提李惟俭留在荣庆堂里与三春、宝钗言语,且说黛玉携了香菱一路回返后楼。
到得楼上,黛玉与香菱进得闺房,那卫菅毓却颇为知趣地留在外间品茶读书。
香菱瞥了眼黛玉,掩口一笑,紧忙打开包裹,便见内中一个白兔毛的手炉套子,还有一条木匣。
香菱低声道:“我虽早就想跟林姑娘学诗,可今儿一早方才被四爷点了将,这物什都是四爷预备下给林姑娘呢。”
黛玉目光潋滟,忽而羞怯起来,因是只腻哼了一声。
香菱先行抽了木匣,便见内中满满当当的全是虫草。香菱便道:“这是四爷自青海搜罗的虫草,价比黄金。每日生吃一枚,或是选一些泡酒,效用最好。听闻忠勇王重伤不愈,便是四爷主张每日吞服此物,方才逐渐好转的。”
顿了顿,又道:“还有些黑枸杞,回头儿让雪雁、紫鹃得空儿找晴雯去拿,东西太多,四爷怕惹眼,这回就没带过来。”
“嗯。”黛玉绞着帕子,面上羞红。
香菱又将那白兔毛的手炉套子送到黛玉面前:“林姑娘快试试这手炉套子怎样?这可是四爷亲手猎的白兔……咯咯”香菱止不住笑意,赶忙断断续续将车上李惟俭所言复述了一遍,惹得黛玉一般笑容满面。
略略扭捏了一阵,黛玉起身自书架上取了一书册,交代道:“这书册……你回头儿替我交给俭四哥。”
方才又要嘱咐,香菱已然接过,却动作略大,书页翻动,于是一张纸笺飘落下来。但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且将心执红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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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姑侄生间隙
香菱紧忙俯身拾起纸笺,若无其事夹在书册之中。抬眼扫量,便见黛玉面上腾起红晕来,若再出言打趣,怕是就要羞恼不已。
因是香菱只抿嘴浅笑,并不曾言语。黛玉正要说些旁的,身后雪雁却不曾瞧见姑娘脸色,忙道:“姑娘,那香囊莫忘了。”
黛玉原本还板着脸,此言一出顿时破功,嗔道:“偏生你多嘴!那香囊只是寻常,我寻思回头儿绣了个好的再送人。”
雪雁便劝说道:“姑娘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自然是顶好。”她知黛玉羞怯,紧忙自箱笼里翻找出来塞到香菱手中:“收好,莫让外人瞧见了。”
香菱颔首应下,黛玉板着脸道:“你既要学作诗,我总得过问你读过什么诗词没有?”
香菱将书册放在一旁桌案,香囊仔细拢进袖口,说道:“这一二年多是翻阅俭四爷的书册,偶尔也买过两本。多是读陆放翁、老杜、李青莲、陶渊明的,余下都是间杂着匆匆看过罢了。”
黛玉笑道:“这倒是省事儿了,先读王摩诘,再将应,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傅姨娘,或者再来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诗册,想着这会子还早,干脆便诸事不顾,当下便翻阅起来。黛玉看在眼里,对香菱又高看了几分。
俭四哥身边儿几个丫鬟,黛玉独喜晴雯与香菱,对那伶俐的红玉倒是不怎么亲近得起来。
香菱细细研读,遇到果然有不懂的地方,赶忙便寻了黛玉讨教。这一看一教,不觉便日头偏西,眼见到了申时。
直到老太太跟前儿的大丫鬟来请,黛玉与香菱方才恍然,不查间竟过了一、二个时辰。
随即赶忙略略拾掇了,披了外氅往前头大花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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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惟俭与三春、宝钗说过好半晌话,鸳鸯便来报,说是政老爷回府了,正要见李惟俭。李惟俭当即去到外书房,陪着贾政说了好半晌话。
如今情势不同,李惟俭二等伯在身,又是正五品的郎中,不论怎么论都在贾政之上。因是贾政决口不提朝政,只与众清客清谈。政老爷心下别扭,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前回不曾邀得李惟俭,贾政可是被侍郎穿了好些时日的小鞋,便是如今也不算顺遂。可政老爷脾性倔强,又极好脸面,越是如此,便越硬挺着不肯请李惟俭在中间转圜。
待到元春封妃,政老爷方才松了口气,那侍郎好歹是不再针对他了,却也决计不肯将差事交与贾政处置。这般倒是对了政老爷的心思,左右他也无心任事,莫不如便如此闲散下来。
待临近申时,仆役来报酒宴备在了花厅,贾政便让李惟俭先行一步。李惟俭告退而去,待出得外书房,本要自宝玉外书房的小门入内宅,如此穿行一阵儿便径直到得贾母院儿。
不想角门处停着一个人影儿,眼见李惟俭往小门儿而去,那人影儿顿时压低声音招呼道:“俭四爷,还请这边儿来。”
此时天色尚早,李惟俭定睛观量,才发现此人竟是王熙凤身边儿的平儿。眼见其面上急切,心下暗忖,这定然是有事儿来寻自己。因是李惟俭转向仪门旁的角门,二人一先一后行了到向南大厅前方才问道:“平儿姑娘寻我有事儿?”
平儿刻下穿着银底儿湖蓝云头竹叶纹样镶领撒花缎面对襟窄袖披风,内里是鱼肚白对眉立领袄子,下身配着墨绿缎子马面裙。身量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容和善之中,又透着俏娇娆。
平儿四下观量,紧忙道:“方才大老爷打发人来寻四爷,得知四爷去了老爷处方才罢休。二奶奶料想必是为了那暖棚营生一事……还请俭四爷替二奶奶遮掩一二,如今公中匮乏,大老爷也不知从何处扫听了,听闻二奶奶那营生极赚钱,便吵着要收回公中。”
李惟俭眨眨眼,心道这倒是极附和贾赦的性子,他自己得不着好儿,那旁人也别想好,典型的损人不利己啊。他故作纳罕道:“收回公中?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与我合股的是二嫂子,与公中何干?再说如今掌家的是太太……太太总不会答应这等荒唐事儿吧?”
平儿面上分外为难,几番欲言又止。
李惟俭愈发讶异,道:“太太竟然允了?”
平儿只道:“许是太太也没法子了,方才叫了二奶奶,打听那暖棚营生的事儿呢。二奶奶气得哭了一场,又打发我来求四爷,待会子若有人过问,求四爷只说那股子是九一分成,事后二奶奶……”
李惟俭赶忙摆手,说道:“放心,不过略略遮掩,大老爷、太太总不会来催逼我。”
平儿顿时长长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四爷先走一步,我还得寻二奶奶回话儿呢。”
李惟俭颔首,转身不紧不慢行去。他方才之所以止住平儿话头儿,盖因他早早儿的立下了君子人设。君子啊,又怎能挟恩图报?
事后王熙凤如何感念,李惟俭不在意,倘若能多照拂大姐姐就好了。嗯,经此一事,王熙凤与自己利益捆绑愈深,倒是可以略略透露自己与黛玉之事了。如此,有王熙凤这等管家媳妇照应着,林妹妹总会过得松快些。
转念一想,荣国府起园子大抵抛费了三十万两出头儿,单是黛玉带来的林家家产便有十一、二万之多,按说怎么都够了,那贾家为何还如此急切的找寻进项填补?
是了,园子虽起来了,可过后儿还须得迎元春省亲,这怕是又要个五七八万的银子。寻常人家尚可量力而行,贾家这等勋贵讲究虎死不倒威,最是看中脸面,宁可掏空了家底儿也要将省亲一事办得体面了。
按平儿说法,公中银子留存不多,此时已然入冬,再没旁的进项,可不就得四下算计吗?
又暗自思忖,荣国府如此,那前番宁国府为了秦氏发丧,只怕也没少抛费。贾珍此人虽在内荒唐、蛮横,在外却好歹算是经过事儿的,不好糊弄。若想谋算宁国府,贾珍不是个好对象,倒是可以将心思放在贾蓉身上。
不提李惟俭一路思忖而去,却说平儿辞别李惟俭,转头儿守在穿堂左近候着二奶奶王熙凤。
过得半晌,便听环佩叮当,棉帘掀开,闪身出来的果然是王熙凤。王熙凤这会子眼睛还红着,一眼瞥见平儿,顿时心下紧张起来,眉头不禁暗蹙。
平儿见丫鬟、婆子随行,自是不好多嘴,当即重重颔首,王熙凤这才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
这丫鬟、婆子都是王熙凤训出来的,其前行两步略略回首,丫鬟、婆子便知二奶奶与平儿有话要说,当即慢行几步,远远缀在后头。
王熙凤扯了平儿衣袖,紧忙问道:“见着俭兄弟了?”
平儿点头连连:“见着了,都跟俭四爷商量好了。”
王熙凤不由得又舒了口气,说道:“又欠了俭兄弟一回,怕是摆几回酒也还不回去了。”
平儿便道:“俭四爷仗义,既然与二奶奶交好,便不会在意些许小事儿。”
王熙凤腻哼一声道:“小事儿?五成股子,每年少说二万两银子,哪里就是小事儿了?”顿了顿,又丧气道:“哎,与我而言是天大的事儿,放在俭兄弟面前,还真真儿是小事一桩。往后大嫂子、二姑娘那头儿,你勤走动些,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先送过去,过后儿回我一声儿就是了。”
平儿应下,随行王熙凤左右,问道:“奶奶,方才太太如何说的?”
“哼,还能如何说?”寻常劝说,不过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王夫人没理,便只能晓之以情。
王熙凤道:“太太打得好算盘,说我那股子先收回公中,算是借的,过个三、五年家中缓过来再算了利息还我。那利息才几个银钱?”
平儿也恼道:“太太这般实在没理!”
王熙凤冷笑道:“更荒唐的还在后头呢,姨妈还想着出一笔钱,连俭兄弟那股子也买下来。哈,真真儿是好算计。眼看入冬,这果蔬就要上市赚银子,她便巴巴儿想着要来摘桃子,莫非这天下间的好事儿都是她的不成?”
这话平儿倒是不好接茬了,虽说凤姐儿明面儿上是在数落薛姨妈,可谁不知是在暗讽王夫人?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可王熙凤到底与薛姨妈、太太不是王家一房的。凤姐儿这一脉乃是大房,其父王子肫(此处通纯)以爵入朝,太上时曾为阁臣。待今上御极,王子腾趁势而起,王子肫方才隐退,如今便居停在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