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中几日,黛玉托词苦暑,又有卫菅毓拦着,宝玉一直不曾得见。他便只好去寻宝钗,怎料宝钗余气未消,宝玉碰了两回软钉子,顿时心下讪讪。
却说这日又被宝姐姐教训了一回,宝玉便无精打采的出了大观园,往王夫人院儿寻去。
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都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
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
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
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不答。
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那彩云原本并不待见贾环,只因上一回贾环与彩霞生了间隙,眼见彩霞被撵,贾环全然不曾在意。那赵姨娘思量着总要给贾环讨个妥帖的丫鬟,便鼓动唇舌拉拢彩云。
彩云如今在王夫人跟前听差,自知无望往宝玉身边儿凑,便半推半就的应承下来。如今趁着王夫人小憩,便被赵姨娘叫过去与那贾环共处一室。
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
话音刚落,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心下大骇,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
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
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哪里肯听?任凭金钏儿苦苦哀求,只强令玉钏儿去将其母寻来,到底将金钏儿撵出了府去。
家庭聚餐,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这一章状态糟糕,大家见谅。
第260章 湘云进园
却说宝玉一路跑出王夫人院,进得大观园中,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刚到蔷薇花架前,便听得有人低声抽噎。宝玉到得篱笆花洞前观量,便见个女孩子一面拿了簪子划土,一面默默流泪。
宝玉瞧见女孩子颜色,暗忖必不是园中丫鬟,说不得便是十二个小戏子中的一个。因是仔细观量,又学着那簪子笔画在掌中写写画画,半晌才惊觉那女孩子画的是个蔷字。
这二人一个画的认真,一个瞧的发痴。忽而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
宝玉眼见女孩子身上湿透,紧忙出言,二人略略言语,随即各自散去。宝玉本要去潇湘馆避雨,又想着卫菅毓定然在馆内,此时去了,说不得又会惹一番口舌。因是便意兴阑珊,一路跑回绮霰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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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馆。
骤雨忽来,紫鹃与雪雁便在檐下瞧着雨幕,倏尔园中一对多彩鸳鸯落在院儿里,许是被打湿了翅膀,一时也不飞走,一个叫‘呱呱’,一个叫‘哦儿哦儿’,簇在一处好生有趣。
正巧方才老太太身边儿的丫鬟来送玫瑰露,雪雁便笑道:“走了个金鸳鸯,来了一对彩鸳鸯,咯咯,可真是好兆头呢。”
紫鹃笑眯眯回首观量了眼楼上,许是听见了言语声,那琴声便停下来。紫鹃笑道:“偏你多嘴,惹得姑娘又犯了心思。”
雪雁噘嘴不语,紫鹃丢下一嘴‘我去瞧瞧姑娘’,转身便回了房里。
那书房里,黛玉早已挪到书案前,正摆弄着个精致的竹篾花篮,往内中插着各色花朵。
大朵粉红蜀葵、重瓣银白栀子花、大红石榴,又衬浅绿白色夜合花,粉橙、粉白色萱草花,加之花篮手提处本就绫罗缠绕,瞧着真真儿是花团锦簇,缤纷多彩。
紫鹃喜道:“姑娘都摆弄得了?真好看。”
黛玉犯了情思,手托香腮道:“不过随手摆弄的,哪里就好了?”
紫鹃便凑过来道:“我又不曾读过书,说不来夸赞的话,总之姑娘这端午景怎么瞧怎么好。”
黛玉便笑了下,隔着月洞窗瞧着外间雨帘垂落。
还不待其遐思,忽而便听得院门砰砰作响。黛玉纳罕看将过去,就听雪雁问道:“是谁敲门?”
那外间便有清脆女声道:“林姑娘可在?我是香菱。”
紫鹃疑惑:“香菱来了?”
黛玉紧忙起身吩咐:“这会子过来,料想必是淋了一身雨,你快去给她寻两件干爽衣裳来。”
紫鹃得了吩咐,自去找寻,黛玉停在原处,便见有小丫头冒雨跑了去,开了院门,随即与香菱一道笑着跑了进来。
黛玉行出书房,便见香菱发髻贴着鬓角,丝丝点点的淌着水珠,那身上的衣裳果然湿透了。
香菱却不在意,瞧见黛玉便笑着喊了声:“师父可好啊?”
黛玉过来嗔道:“多大的人了?这会子雨势正大,就不知避一避?”
香菱笑着道:“怎么没避?我方才躲在沁芳亭里,想着头顶遮了雨,等过一会子再来。谁想雨不见小,风反倒愈发狂乱”说话间抬起双臂来回转身:“不信姑娘瞧,我上身可没怎么淋雨呢。”
雪雁这会子拿来帕子,一条交给香菱,一条自己拿着为其擦拭。
黛玉估算时辰,就道:“你也是,迟一会早一会的又能如何?大不了回头我多教一些时候就是了。”
香菱只笑着不言语。她如今日子惬意,甄大娘身子骨渐好,四爷也不拘着她,隔三差五又能来寻黛玉学诗,这般日子便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当下紫鹃又来,笑着说道:“就只两件儿我的旧衣裳,甄姨娘可不要嫌弃。”
此言惹得香菱啐了一口,笑闹着这才换过衣裳。
又须臾,黛玉香菱并肩而坐,一个手捧书卷悉心教导,一个提笔凝思时而展颜,又有沉香烟气自香炉里袅袅娜娜,内中慵懒闲适,便是李惟俭瞧了也要发痴。
待提点着香菱改过一诗,黛玉不禁笑道:“你醉心此道,可不就日渐长进了?真好,说不得年节时联诗,也要请你来帮衬着呢。”
香菱喜滋滋道:“还是师父教的好。”顿了顿,眼见雪雁、紫鹃都在外头,卫菅毓也在前头房里,她便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了的物件来,鼓鼓囊囊的,瞧不出是什么。
“这是什么?”
香菱眨眼调皮道:“姑娘闻闻?”
黛玉低头果然闻了下,旋即眼睛一亮:“肉粽?”
香菱连连颔首,笑道:“明儿就是端午,这会子家里正包粽子呢。傅姨娘一早问四爷口味,四爷先前说随意,临走又转回来,吩咐多做些咸蛋黄肉粽。”油纸包铺展开,露出几枚小巧粽子来,香菱又道:“还有些梅干菜肉粽,我吃着还好。”
黛玉噙着笑,心下暖融融一片。她自是知晓,俭四哥口味颇怪,极喜辣食,反倒对甜口的金陵菜不怎么爱吃。至于粽子,反倒学着跟京师人一般爱吃枣粽、红豆粽。
此番点名多包些肉粽,怕也是心下念着自己个儿。
香菱又嘱咐道:“四爷说了,尝尝味道就好,此物不好克化,姑娘可别吃多了积食。”
黛玉没好气道:“我又不是那贪嘴的,还消你说?”
此时外间云雨散去,斜阳晚照,香菱拾掇了诗稿,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黛玉忽而叫住,返身提了那花篮,又思量着放下,说道:“你再多待会子。”
继而起身,又自花瓶里抽了玉簪花,回来往那花篮里仔细点缀了一番。香菱也略会些,却瞧不明白那大团的花朵中,为何偏偏要插了小巧的玉簪花。
待须臾,黛玉提了花篮塞给香菱:“这个你拿回去应个景。”
香菱不迭应下,只低声道一准送到四爷面前,又惹得黛玉嗔恼一番,这才欢快而去。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到得夜里,紫鹃眼见黛玉时而蹙眉凝思,上了更也不曾睡下,便心下纳罕。可不管如何问,黛玉却始终不曾吐口。一直折腾到二更头上,这才催着黛玉睡下。
转过天来是端午日,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
金钏儿被撵之事,这会子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因是席间都只是淡淡的,宝钗还因为那句‘杨妃’气恼,也不搭理宝玉;黛玉南下一回,打发过闹事的小妾,也见过李惟俭家中的茜雪,自是知晓这等坏了名声的女孩子撵出去会是个什么下场,因是也不想搭理宝玉。
凤姐儿八面玲珑,自是不会这会子替宝玉挽回。凤姐儿心下正鄙夷不已,姑妈宠溺了十几年,就宠溺出这般没担当的人来。当面调戏母婢,撞破丢下婢女撒腿就跑。
那不成器的贾琏都比宝玉要强一些!
实在不知王夫人哪儿来的心思,只闷头为宝玉谋着贾家家业与爵位。便是谋算到了又如何?这般人物能守得住?
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下晌紫鹃、雪雁眼见黛玉郁郁,又过来关切,黛玉只道:“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紫鹃、雪雁两女听得这话儿,都道不知为何姑娘又憋闷了,想要开解又无从着手,只得紧着可心的,去小厨房点了来,伺候着黛玉吃用。
这日到得晚间,黛玉又神情恹恹,托腮凝思,忽而想通:俭四哥每日家事务繁杂,料想必是不知晓那玉簪花之意,因是错过了也是有的。
她心下虽这般想着,难免有些愁思。紫鹃、雪雁伺候着洗漱过,黛玉换过水绿褙子,内里浅蓝抹胸,下身一袭白纱裙,恹恹躺下却许久不曾睡去,忽而便听得好似有重物落地之声。
她心下一动,起身观量暖阁一眼,便见雪雁这丫头早已沉沉睡下。黛玉便起身趿拉了鞋子,移步到得书房里,方才停在书案前,便听得月洞窗叩响。
黛玉推开窗子,便见一袭皂衣的李惟俭笑吟吟地出现在窗前。
黛玉惊喜掩口,四下看看,紧忙将李惟俭让到房内。待李惟俭进来,她才凑近了道:“怎么这会子……又来?”
李惟俭笑道:“昨儿妹妹送了端午景,奈何我对那花卉没怎么赏玩过,当时只瞧着好看来着。今儿一早秋芳偶然点破,那玉簪花又名夜来香,我这才知晓妹妹之意。”
黛玉哪里肯认?因是赧然道:“我不过随手搭配了,哪里有旁的意思?偏你要来曲解。”
李惟俭笑着颔首:“原是我误会了……误会便误会了,许久不见妹妹,我这心下挂念的紧。”
黛玉便不言语了,只偷眼打量李惟俭,面上似嗔似喜。李惟俭返身将窗子关了,又将椅子挪开,拢了黛玉肩头让其落座,自己则一偏腿坐在的书案上。
李惟俭居高临下,一搭眼便瞥见了那两团萤柔,当即心下就是一热,黛玉当即捧心嗔看过来。
李惟俭道:“要不,妹妹坐上头,我坐椅子?”
黛玉起身没言语,拉开椅子,干脆跳上桌案,与李惟俭一并坐了。
黛玉便道:“你今儿怎么过的?”
李惟俭便道:“倒是热闹了一场,编了五彩线,弄了两条小舟,与晴雯她们就在家中赛了回龙舟,又弄了几张软弓,闹着射了回粉团。”
所谓射粉团,便是将粽子悬挂了,用软弓十步开外攒射,射不中者,饮酒;若全中,与座诸人一并饮酒。
又道:“是了,香菱还凑趣做了一首诗,我瞧着不错,待回头儿让她说与你这个师父听。”
黛玉笑道:“好热闹啊,可惜这边厢淡淡的,也没什么意趣。”
李惟俭便趁机扯了她的手,低声道:“待过两年妹妹过来,咱们也一道儿热闹热闹。”
黛玉便偏过头去不言语,她身量还不足,因是一对金莲离地半尺有余,先前还只是并拢了不动,这会子却慢悠悠来回踢腾起来。
好半晌,黛玉才道:“你特意换了身黑衣裳?”
李惟俭挠头道:“别提了,那秦嫂子说,上回有婆子起夜,遥遥瞧见个白影,唬得以为闹了鬼,好些天没敢留在园子里。这还好是婆子,倘若换做旁的姑娘,真要吓出个好歹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黛玉眨眨眼,顿时掩口咯咯咯笑个不停,想着李惟俭上次一身月白衣裳,竟吓得婆子不敢来园子里,便愈发止不住笑。
待笑过了,许是舒缓了心绪,黛玉这会子心下满是雀跃,却再没了羞赧。只寻着李惟俭说了这几日情形,临了才道:“是了,太太身边儿的金钏儿被撵出了府去。”
李惟俭闻言一怔,隐约想起这桩事来,明知故问道:“这回又因为什么?”
黛玉略略撇嘴,鄙夷道:“还不是那人?招惹了金钏儿,刚巧被太太撞见,他倒是一溜烟的跑了,独留下金钏儿受过。”
“又是宝玉啊。”
黛玉便蹙眉道:“前几年还觉得他是个不俗的,也不知为何,这二年瞧着愈发让人不爽利。但凡他认个错、道个恼,再开口讨了金钏儿,又何至于有这回事儿?”顿了顿,又道:“是了,金钏儿好似是家生子,这被撵出去,往后可怎么过活?”
李惟俭沉吟了下,说道:“妹妹可还记得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