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292节

  婆子躬身道:“二奶奶,东府敬大爷夜里没了。”

  “没了?”王熙凤面上讶然。

  婆子道:“说是吞金服砂,烧胀而殁。太太如今要照料宝二爷,家中纷乱,便打发了人来请二奶奶回府。”

  “知道了。”打发了婆子,王熙凤转头儿回了亭子叹息道:“真是一刻不得消停,方才歇了两日,这就催着我回去。”

  探春赶忙问:“二嫂子,可是出了事儿?”

  王熙凤便道:“东府敬大爷夜里没了。”

  此言一出,一众姑娘尽皆吃惊不已,随即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将起来,独那惜春垂下螓首来沉默不言。王熙凤略略回了几句,便领着丫鬟往客居小院而去。

  莹观量众人颜色,忽见惜春怔怔出神儿,正要开口言说,旋即被后来的红玉扯了衣袖。莹抬眼看过来,见红玉略略摇头,这才将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待众人散去,莹憋闷不住,赶忙问道:“红玉姐姐,四姑娘怎地不回去?”

  红玉便道:“二奶奶都没提及,你问这个做什么?”顿了顿,又道:“往日里就有传言,说宁国府除了门前一对儿石狮子,就没有干净的。”

  莹眨眨眼,不解其意。晴雯听得此言却若有所思,回首张望一眼,眼见惜春形单影只踱步往睹新楼而去,心下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王熙凤要回返荣国府,吴海宁当即打发了几名北山护卫,又有贾家仆役跟随,也来不及与李惟俭言说,晌午用过午饭便匆匆往回赶。

  贾敬死讯引得姑娘们尽皆唏嘘不已,却因着实在隔得远,便是迎春也只在幼年时见过,因是心下倒不如何悲伤。

  因着贾敬之死,众人等也不曾如何耍顽,或读书,或抚琴,又或在园中游逛。

  到得未时,园门处一番热闹,却是李惟俭自西山煤矿回返。

  红玉来迎了,便将贾敬死讯、王熙凤回返之事说了。李惟俭听罢顿时蹙眉不已,贾敬怎么这个时候就死了?恍惚记得,此人理应过上一二年才会死,莫非又是因着自己生出了什么变数?

  他虽心下纳罕,却也并不在意。一则他与宁国一脉有仇无情,贾敬死不死的与他何干?二则自打知晓十几年前贾敬曾深度参与夺嫡之事,为贾家种下灭亡之因,事败后又避居玄真观,且藏匿了废太子一双儿女,李惟俭就断定此人迟早要死。

  与红玉走了一阵儿,李惟俭问道:“这却是奇了,宁国一脉治丧,怎么还要二嫂子回去?”

  红玉便道:“四爷怕是忘了,宁国一脉的庄子如今都在荣国府手中,剩下贾蔷又有多大能为?只怕这丧事还要落在荣国府头上。”

  李惟俭略略颔首,也没言语,与红玉一道儿往主宅行去。眼见过了湛清轩,忽而瞥见竹林里一抹身影,蹲踞在池塘前,双手捧腮,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怔怔出神。

  李惟俭顿足,红玉搭眼看过去便道:“好似是四姑娘。”红玉瞧了眼李惟俭,欲言又止。

  李惟俭叹息一声,到底心下不落忍,打发红玉自去,他踱步朝着惜春行去。

  脚步声沙沙,惜春回过神来,扭头就见李惟俭撩开衣袍与其并行蹲踞了。

  “俭四哥。”

  “嗯。”李惟俭看向她笑了下,随即低头看向池塘。

  惜春不言语,李惟俭也不言语。

  好半晌,惜春叹息一声道:“俭四哥,你说是不是剃去这烦恼毛,也就没了烦恼?”

  李惟俭转头认真道:“和尚都是骗子。”

  “哈?”

  李惟俭又肃容正经重复了一嘴:“和尚都是骗人的。”

  “你怎么知道?”

  李惟俭一挑眉毛,道:“各处都能瞧见胖和尚,可曾瞧见胖道人?和尚又不事生产,若不哄骗信众,又怎会吃得肥头大耳?”顿了顿,又道:“是以四妹妹若想出家,不若寻个坤道院。”

  惜春便蹙眉不已,心下不解李惟俭之意。

  却见李惟俭撑膝而起,瞧着远方道:“四妹妹心中想的分明,道理你都懂,我便是复述一遍想来也无用。既如此,不如随了四妹妹心意。”

  不料,惜春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怎地就非要出家不可了?俭四哥这话真真儿是古怪。”

  李惟俭讶然,眨眨眼看向惜春道:“你都要剃去这烦恼毛了,还不是要出家?”

  惜春恼了哼哼两声,噘着嘴扭头就走。

  名义上是东府的姑娘,却养在西府,幼年时几次听闻婆子说嘴,惜春便对自己的身世有了疑心。此后东府对她不管不问,托身荣国府好比寄人篱下,就养成了惜春清冷的性子。

  可因着贾珍、贾蓉相继获罪,少了这俩惹人烦的‘亲戚’,小姑娘惜春这几个月开朗了不少。此番犯了愁思,不过是因着身世存疑罢了,并未真切去想出家事宜。

  李惟俭当面断定她要出家,惜春心下哭笑不得,只觉得俭四哥好生没道理。她如今不过指望着早早长大,寻一良人嫁了,从此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又哪里想着出家了?

  惜春走出一阵,念及好歹俭四哥是在关切自己,便停步转身,朝着李惟俭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身快步而去。

  李惟俭伫立原地蹙眉不已,心下暗忖,这孤僻清冷的小姑娘这会子还没想着出家?

  一时间想不分明,干脆回了主宅。晴雯等早已打了水来,又伺候着其洗去烟尘,换了一身衣裳。

  待旁的丫鬟都下去了,晴雯这才蹙眉过来道:“四爷,往后可得小心些,昨儿夜里那会子刚好云姑娘在大池子里呢。今儿催问莹,四爷也知莹嘴拙,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刚巧二姑娘也来了,亏得婆子来报丧,不然指不定就被人瞧出来了。”

  李惟俭讪笑不已,说道:“下回不会了。”

  嘴上这般说着,心下回想起昨夜情形,兀自啧啧称奇。他也不曾料想,二姐姐竟这般大胆!被那司棋撺掇一番,夜里竟来寻了自己个儿。二人一时情动,除了不曾入巷,倒是好生厮混了一番。

  想起池中二姐姐身形丰润、樱唇殷红,李惟俭不自查地心中一荡。随即赶忙打消念头,这等事儿可以不可再,若传扬出去,二姐姐可真真儿不要做人了。

  他又问起黛玉情形,香菱刚好进来,便道:“林姑娘今儿几次蹙眉,想来是没见着四爷之故。”

  李惟俭手指轻轻敲击桌案,思忖了半晌,寻了铅笔纸笺写下一段话,塞给香菱道:“你去给林妹妹送去。”

  香菱接过,笑着转身而去,过得半晌回来道:“林姑娘收了,至于赴不赴约就不知了。”

  李惟俭笑而不语。以黛玉的性子,接了便是应下,若不应,只会当面将纸笺推拒回来。

  这日各自用过晚饭,临近上更时李惟俭独自出了主宅,信步行到睹新楼左近,果然遥遥便见一身形藏在楼门口。

  到得近前,那身形屈身一福道:“四爷,姑娘在楼上等着呢。”

  李惟俭仰头观量,便见楼上露出巴掌大的小脸了,匆匆一瞥便缩了回去。李惟俭压低声音与紫鹃道:“去告诉你家姑娘,就是别有去处。”

  紫鹃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应下,返身去了楼里。过得须臾,便见黛玉缓步而下,到得近前有些羞涩,低声说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惟俭探手抓了黛玉皓腕,扭身就走,只道:“妹妹随我来就是了。”

  黛玉小吃一惊,扭头观量紫鹃,就见紫鹃闷着头随在后头,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二人到得园门前,早有护卫备好了马匹,黛玉瞧了李惟俭一眼,当下也不多言,任凭其将她扶上马,随即他也上了马,而后催马朝着山上行去。

  夜里走马,李惟俭一手提了煤油灯照明,一手控着缰绳,黛玉无处抓手,只得返身紧紧搂住李惟俭脖颈。

  行出一阵,眼见离园子远了,黛玉这才道:“咱们要去哪儿?”

  李惟俭扬了扬下巴道:“山顶,夜里观星,黎明看日出。”顿了顿,就听其说道:“与妹妹往来许久,却一直困在府中。好容易得了机会,干脆做点儿没意义却有意趣的事儿。”

  黛玉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顿时满是笑意:“偶尔做些蠢事,说不得往后还会津津乐道,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李惟俭笑道:“哈哈,妹妹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当下催马到得香炉峰半山腰,二人翻身下马,拴了马匹又寻小径登山。黛玉体弱,攀行一半眼见不支,李惟俭便将其背负身上,一路到得香炉峰顶石坪左近。

  黛玉下得身来,借着煤油灯这才瞧清,此处不知何时搭起了帐篷,内中用具一应俱全,连那净桶都预备了。帐篷前更是摆了一支大号的单筒望远镜,想来便是早有预备。

  她笑着看过来,李惟俭便道:“昨儿就想着了,今儿一早打发人来布置,总不好太过委屈了妹妹。”

  黛玉便主动扯了李惟俭的大手,眼里满是柔情蜜意。于她而言,精巧能过得,粗疏也能过得,要紧的是陪在身旁的人是谁。人对了,一切便不用在意。

  夜里峰顶寒凉,李惟俭扯着黛玉入帐篷,寻了毯子为其围上。转头又升起了篝火,火堆里好似掺杂了冰片等物,香气四溢之余,又将蚊虫尽数驱赶一空。

  眼瞧着李惟俭摆弄望远镜,黛玉便挪了马扎坐过来,不觉便靠在李惟俭肩头。李惟俭扭头看过来,黛玉悠悠道:“忽而想起了小时,我那会子一发病,夜里就睡不下。妈妈总哄着我瞧星星,”展颜一笑:“如今想来好似就在眼前一般。”

  李惟俭心下怜惜,揽过其削肩低声道:“从前是岳母陪妹妹,往后自有我来陪妹妹。”

  “嗯。”

  静夜里,篝火噼啪,鸟兽幽鸣,二人簇在一处,只静静感知着那一刻的情思与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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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国府。

  虽是尤氏主理贾敬丧事,可一应米粮都从荣国府公中走,是以处处都离不开凤姐儿。眼见入夜,凤姐儿还在与尤氏在前头忙活,那平儿随在一旁,因是贾琏自铁槛寺回返时,到得家中便只有小丫鬟丰儿来迎。

  贾琏风尘仆仆,略略清洗了,换过一身衣裳又往贾政处回话。待转回来,已然上了更。

  琏二爷抄起茶壶倒了一盏凉茶,饮过半盏问道:“二奶奶呢?”

  丰儿回道:“还在同珍大奶奶在前头处置呢。”又道:“奶奶寻思着二爷今儿怕是回不来,不想二爷就回了。”

  贾琏道:“有贾蔷在,无需我在铁槛寺看顾着。”

  忽而听得后房传来声响,疑惑问道:“谁来了?”

  丰儿道:“尤老安人带着二姐、三姐来奔丧,如今就住在后头。”

  贾琏顿时心念一动,说道:“老安人也来了?我须得去请安一番。”

  当下饮过茶水,撇下丰儿径直往后头而去。

  那尤氏母女前几日方才来过,不想再来时却是要奔丧。因宁国府已经没了,母女三人便只好在凤姐院儿后头安置了。

  这会子二姐、三姐正与丫鬟说着顽笑,忽见烛光一暗,抬眼便见贾琏笑吟吟的行了进来。

  二姐、三姐赶忙起身,一并屈身福过,贾琏瞧见两女颜色,顿时惊呼‘尤物’,当下虚扶了,又见尤老安人歪在炕上睡着,干脆搬了椅子落座,与两女说起话来。

  感叹了一番人生无常,待说起旁的来,但见二姐娴静、三姐风流,直把贾琏弄得好似百爪挠心一般。

  本要兜搭一番,奈何尤老安人尚在,贾琏便强忍了下来。正要起身离去,却见那尤老安人一骨碌起了身。

  瞥见贾琏,顿时喜道:“哟,是琏二爷来了。老身这厢有礼了。”

  贾琏赶忙避过:“老安人客套了,什么二爷不二爷的,您老面前断没有我拿大的道理。”

  尤老安人就笑道:“琏二爷这般说,我就充一回大。”

  “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尤老安人又道:“下晌瞧见大姐(巧姐),不想如今也这般大了……怎么也不见二爷、二奶奶再要个孩儿?”

  贾琏笑道:“这却不急。”心下却不免刺痛,那王熙凤生不出儿子来,又拘着他不许纳妾,世间哪儿有这般道理?

  那尤老安人顿时拉下脸来:“你们两口子如今也不小了,可得抓紧。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贾琏愈发不耐。

  尤老安人观量神色,又说起丧事来,过得半晌又兜转回来道:“哎,真真儿是人生无常。我如今也土埋了脖子,只惦记着二姐、三姐的婚事。可这一时间也不知上哪儿寻合适的人家,原本还指望着大姐,只可惜”

  贾琏顿时心思又起,眼看二姐好似粉面桃花,三姐俏风流,便笑道:“这有何难?我素日里郊游广阔,还真就识得几家王孙贵胄。以二姐、三姐的品格,许之绰绰有余。”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尤老安人哪里会信?面上却作惊喜状:“果真?诶呀,那此事就要拜托琏二爷了。”

  “好说,都是自家亲戚。往后老安人常往来,我必给二姐、三姐寻个妥帖的婚事。”

  眼见贾琏一句话瞥向两个女儿三回,尤老安人顿时暗笑不已,思忖道:这天下果然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儿。

  又说过一会子话,眼见一更过半,又有丫鬟来回,说是凤姐与尤氏往这边回了,贾琏这才恋恋不舍起身回了自家。

  过得须臾,王熙凤果然回转。贾琏被那二姐、三姐撩拨得淫心渐起,眼见凤姐坐在梳妆台前卸头面,便禁不住过来腻歪。

  探手放在触碰王熙凤肩头,王熙凤一抖肩膀甩下,扭头蹙眉道:“累也累死个人,偏生你这会子还想着这些?”

  换做往日,贾琏定会赔笑小意温存一番。奈何今时不同往日,自打承了嗣,手中银钱渐多,又屡屡得族中子弟奉承,脾气渐涨之下,哪里还耐烦去哄凤姐?

  贾琏撤手冷哼一声,道:“偏你累,我就不累?我守着铁槛寺一日,逢人就问我何时要儿子。你若不想生,爷找旁人生去!”

  王熙凤也不是个好脾气的,闻言顿时恼了:“好啊,你找就是了,我不拦着!”

  素日积威尚在,贾琏心中没底,只丢下一句“不可理喻”,抱了枕头就往前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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