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心下拎得清,这等事儿先不说真假,总是下头奴才以下犯上。于公于私,都要惩治了方好。且此事闹将起来,料想薛家必没了脸子继续留在贾家吧?
得了贾母准许,王夫人不迭声应下,又赶忙下去督办。
贾家上下人心惶惶,莫说是大观园里的姑娘们,便是跑去栊翠庵吃茶的宝玉也得了信儿。
自那日偶遇了妙玉,宝玉便觉多了个品茶的知己。这几日三不五时便去走一遭,如今竟有些知心之意。
实则也是难免,自打黛玉与李惟俭定情,从此自然就与宝玉疏远了。宝玉虽贪恋宝姐姐姿容,却没奈何总被宝姐姐规劝着上进,这心下自然有些烦闷。妙玉性子孤高过洁,全然不提那仕途经济,如此二人倒是相得益彰。
这日宝玉一早在金台书院虚应其事,辰时过了就回返家中,到得绮霰斋里正盘算着再去栊翠庵,袭人便蹙眉来道:“不好了,宝姑娘要搬走了!”
宝玉顿时吓了一跳,叫道:“好端端的,宝姐姐为何要搬走?”
袭人只道:“外头婆子传瞎话,将宝姑娘气哭了。太太发了火,这会子正四下查着是谁起的谣呢。”
宝玉顿时丢下茶盏拔脚就走:“真真儿可恼!既是下头婆子造谣嚼舌,只管惩治了就是,宝姐姐又何故非要走?不行,我须得去劝劝!”
眼下贾家乱作一团,也无人管宝玉进园子。当下宝玉领着袭人急忙忙往蘅芜苑而来,到得内中才见,一众姊妹竟来了大半。当下围着宝钗,这个一嘴、那个一句的劝慰着。
宝玉也上前劝慰,待过得须臾,黛玉与湘云也来了,一众姑娘到凑了个齐全。
湘云与黛玉自是听闻那此事,只是二人心下思量各不相同。
湘云还不曾识破宝钗,只道宝钗是个好的,行事又周全,因是全然不信会有此事;至于黛玉,她冰雪聪明,自己个儿思量过了,便觉此事十之七八差不离。
虽因着滴翠亭一事黛玉对宝钗心生间隙,可出了这档子事儿,生生毁了姑娘家清名,想着经过此事宝钗只怕要搬出贾家,黛玉心下思量着如何处置,便被湘云扯着一道儿来了。
当下众人纷纷哄劝,宝钗就忽而笑道:“我又不曾寻死觅活的,你们这是为哪般呢?都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转眼咱们都这般年岁,料想过二年也都该成家了,岂不还是要分开?”
此言一出,众金钗纷纷哑然,宝玉更是发了痴,只道‘若一辈子不嫁人岂非更好’。
三春各自思忖,邢岫烟谨言不语,黛玉自然早有思量,也不免心下哀婉,倒是湘云红了眼圈儿,说道:“若都嫁在京师还好,往后得空还能小聚一番。咱们那诗社,我可想着要办一辈子呢。”
宝钗这会子也不禁动了情,反过来劝慰湘云道:“云丫头得了如意郎君,心里头不想着赶紧嫁过去,莫非还要一直同我们厮混不成?”
湘云真情流露,瘪着小嘴道:“俭四哥自然是好的……可我更舍不得姐姐妹妹们。”
忽而便见黛玉凑过来笑道:“旁的也就罢了,往后我都陪着你可好?”
湘云顿时破涕为笑,揽着黛玉道:“还是林姐姐好。”
宝钗看在眼中,心下顿生狐疑……黛玉此言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意有所指?
不提蘅芜苑中众金钗因着宝钗要走而真情流露,却说王夫人此番发了狠,排查竟日、追根溯源,到底将最早说嘴的两个婆子拿了个正着。
刻下便在房中升堂,管事儿的将两个婆子押进来,那二人进来便跪伏叩首。
一个道:“太太饶命,小的自己掌嘴,可这瞎话也是小的听了旁人说来的。”
另一个也道:“正是,太太饶过小的吧。此事,此事都是赵姨娘私下与我说的!”
王夫人沉着脸道:“你们可敢与人当面对质?”
二人纷纷应下,王夫人便心下落定,此事大抵就是赵姨娘干的!
那下毒谋害宝玉的马道婆,王夫人托付了王仁将其料理了,唯独这始作俑者赵姨娘不好处置。
早先王夫人四下拿捏、敲打赵姨娘,那赵姨娘也是乖巧,大抵知晓要寻其错漏,因是这些时日一向小心谨慎,倒是让想将其发落了的王夫人无处着手。
可巧此番终归是犯在了王夫人手里!
王夫人眯着眼睛吩咐道:“去,将赵姨娘请了来!”
不待旁人说话,一旁的彩云赶忙应承了,快步便朝着赵姨娘房而去。
彩云心下忐忑,知道这回怕是难善了,因是进得房中赶忙低声道:“姨娘,事发了,这会子太太寻姨娘过去问话呢。”
赵姨娘吓得浑身哆嗦,偏剩下一张嘴是硬的,道:“拿我问话又如何?此事千真万确,总不能是假的。”
彩云急得跺脚,说道:“姨娘,莫忘了先前说的。若姨娘果然提了我,只怕我再也没有命在。”
赵姨娘心下惶恐,又嘴硬道:“你放心,我就说从隔壁听来的,太太又能奈我何?”
当下二人出得房来,径直到了王夫人房里。
王夫人阴着脸瞧着赵姨娘问安,随即道:“赵姨娘,造谣中伤宝钗之事,可是你做的?仔细想分明了再回话,如今可是人证俱在。”
“我”赵姨娘一开口气势就短了三分,有心推诿,可又念及先前的彩霞,因是只得嘴硬道:“是我说的,可我那也不是造谣。这事儿伯府里人尽皆知,我也是听伯府丫头说嘴才知道的。”
“哪个丫头?”
赵姨娘道:“我哪里知道?隔着一道墙,只听了声音,又没瞧见身形模样。”
王夫人正要发落赵姨娘,又哪里容得她辩驳?当即咬牙冷声道:“听风便是雨,不过是旁人胡诌,偏你当了真。倘若旁人造谣家中主子奸淫掳掠,你是不是也要四下嚼舌啊?”
赵姨娘闷头不语。
王夫人一拍桌案:“背后造谣中伤,毁人清誉,来呀,给我掌嘴!”
两个陪房婆子二话不说,上来扬手噼噼啪啪就抽,二十几个嘴巴扇过,赵姨娘霎时间面颊肿成了猪头。
王夫人恨声道:“罚你半年月例,再去给宝姑娘道了恼,回来便在这儿跪着!”
赵姨娘张口语言,却触及王夫人那好似要杀人的目光,顿时骇得没了动静。当即心下暗恨,又自责此番行事不谨,让王夫人拿了把柄。
当下两个婆子押着赵姨娘往蘅芜苑而去,到得蘅芜苑内,眼见宝玉、三春、黛玉、邢岫烟与湘云都在,赵姨娘顿时闷着头没了动静。
宝玉不知情由,只纳罕道:“姨娘怎么来了?咦?这脸怎么还肿了?”
赵姨娘讪讪不言,宝钗等见此,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那押解而来的婆子乜斜赵姨娘一眼,说道:“姨娘是自己个儿说,还是我来替姨娘说?”
赵姨娘向来以主子自居,如今却要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与人道恼,这让她如何张得了嘴?
支支吾吾半晌,另一婆子不耐道:“宝姑娘,太太查清楚了,这事儿最初便是源自赵姨娘之口。姨娘也是有口无心,知道险些酿成大祸,自己个儿就抽了嘴巴,这会子正后悔不迭呢。”
那婆子并非为赵姨娘遮掩,不过是为了维护王夫人形象罢了。
赵姨娘丑事被人点破,臊得脸面羞红,抬眼去看,就见探春双目含泪看将过来。
当下一咬牙,心一横,说道:“姑娘原谅则个,我也是听隔壁丫头说嘴……不辩真假就信口胡诌了,倒不是真个有心害了姑娘。”
宝钗冷着脸没言语,却见探春起身哭道:“这般毁了女儿家清誉的话也能胡诌?我没你这般的姨娘!”
言罢自觉再没脸待下去,哭着就往外跑。
一众金钗大急,湘云与惜春紧忙追了出去。
赵姨娘这会子破罐子破摔了,待探春等一走,又道:“宝姑娘,太太也罚了我,你看”
涉事自己清誉,宝姐姐再是大度,又如何能原谅了赵姨娘?因是只冷着脸道:“姨娘回吧,我没旁的话说。”
“这”宝钗没说宽宥的话,赵姨娘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两个婆子见此也不好多劝,只得押着赵姨娘又回了王夫人处,刻下王夫人往贾母处回话去了,赵姨娘便被两个婆子看着跪在了天井处。
却说贾家闹得鸡飞狗跳,王熙凤又如何不知?
只是刻下她已卸了管家的差事,因是只往贾母跟前儿伺候了一早,如今便只待在自家听着外间风雨。
待听闻宝钗放话要搬走,赵姨娘吃了排头,顿时心下欣慰不已。
前些时日所受的恶气,好歹算是略略出了一口。平儿挑了帘栊进来,王熙凤与其对视一眼,顿时心下有些不自在。
昨儿夜里一场春梦,虽说王熙凤拿话遮掩了过去,可都是女人,谁又不知道谁?只怕平儿心中定然另有所想。
心下不禁又想起俭兄弟来,王熙凤先是慌乱,跟着又觉荒唐。俭兄弟已然定了亲事,自己又是有夫之妇,再如何也凑不到一处。那梦,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转念将胡思乱想压下,王熙凤忙道:“那汤盅可送去了?”
平儿颔首,低声道:“傅姨娘应下了,只说刻下就打发人寻太医忖度一番,看看内中到底有什么旁的佐料。”
王熙凤哼声道:“不过是红花、避子汤之类的,料想也不会存心害死了我。”
平儿叹息,面上欲言又止。
王熙凤便道:“打明儿起,你跟着我只管往庄子上去,吃食都在庄子上用。”
平儿道:“奶奶,再如何,也须得回家用饭。”
王熙凤蹙眉说道:“多买些点心来……实在不行,你瞧着厨房里谁可用,不拘银钱,总不能让人果真害了我!”
第288章 赖家遭难
平儿思量半晌,方才道:“奶奶,这外头厨房不好说,园子里的小厨房有个柳嫂子,但凡使足了银钱,一应想吃的都能做来。保准干净,没旁的掺杂。”顿了顿,又道:“回头我打发丰儿去,就说是我要吃,料想也无人瞩目。”
王熙凤见平儿思量周全,便颔首应下。
吃了会子茶,平儿又道:“奶奶,宝姑娘那处,总要去一趟的。”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不急,这会子人都在蘅芜苑,我便是去了也不好多说话儿。”
当下自不必多言,那王夫人与贾母回了话,贾母也气得够呛,待听闻王夫人处置手段,也就不曾多言。
可怜那赵姨娘又被王熙凤当了枪使唤,罚了月例银子、挨了巴掌,又要在天井里跪着立规矩。
真相大白,仆妇等自是对那赵姨娘鄙夷不已,不过那赵姨娘素来喜上蹿下跳,没少被太太责罚,便是做出再没脸子的事儿也不稀奇,因是丫鬟、婆子私底下不过嘲笑半晌,便可怜起了三姑娘探春。
可怜三姑娘生生被赵姨娘给拖累了,下晌时迎春、惜春劝慰了,其后黛玉、湘云等又来劝说,奈何小姑娘心下郁郁,哭过一场后干脆关在秋爽斋不出来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生母做下这等没脸子的事儿,探春若出面求不求情?一面儿是嫡母,一面儿是生母,探春夹在当间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乎干脆来了个避而不见。
待临近晚饭时,王熙凤这才姗姗往蘅芜苑而来。赶巧大奶奶李纨归来方才看过宝钗,王熙凤与李纨说了会子话儿方才进得蘅芜苑里。
莺儿听见响动,待出来瞥见来的是王熙凤,顿时有些慌乱,赶忙报了一声儿引着王熙凤入了内中。
王熙凤与平儿进得蘅芜苑里,王熙凤四下扫量一眼便笑道:“白日里有些犯懒,又在老太太跟前儿陪着,倒是来迟了。宝丫头果然拾掇了?”说话间王熙凤笑吟吟落座,说道:“要我说宝丫头你这又是何苦?那说嘴的如今也查出来了,往后谁还能拿着瞎话编排你不成?
这又不是那淫词艳曲的留了把柄,查无实据的事儿,说破大天也与你无碍。”
宝钗闻言顿时心下一沉,凤姐儿此言夹枪带棒的,显是意有所指。
宝姐姐便面上娴静先吩咐了莺儿奉茶,这才说道:“也怪我行事不谨,说不得哪句话就得罪了人?”
凤姐儿就笑道:“要我说的,就是那起子小人背后红了眼。谁不知宝丫头素日里行事最讲规矩?是了,前一回还多谢你代我教训平儿呢。”
宝姐姐这才知晓,敢情是因着上回自己劝说平儿的话,惹得凤姐心下不快了。宝钗赶忙道:“我才多大年纪,哪儿敢教训平姑娘?不过是一些劝说的话语,许是话赶话的也不甚妥当。还望平姑娘宽宥则个儿。”
顿了顿,又道:“如今凤姐儿不理家事,姨娘怕是忙不过来,今儿一早还说叫我过去帮衬呢。这往后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说不得还得来请教凤姐儿呢。”
眼见宝钗认怂,言外之意来日又给自己个儿通风报信,凤姐儿这才轻轻放下,笑道:“这家事谁爱管谁管,只是有一样,往后我说不得须得好生将养了,最是计较饮食。往后有什么好东西,宝丫头可得赶快来说与我啊。”
宝钗自是知晓凤姐言外之意,赶忙颔首,笑道:“不用你多说,有好事儿我难道还不想着你?”
当下姊妹二人其乐融融,说了小半时辰,眼见申时将近,凤姐儿这才笑吟吟领着平儿而去。
待这主仆二人一走,宝姐姐顿时就变了脸儿。心下如何不知,此番风波便是因着上回自己那一番话语之故?她本心以为说的是大道理,凤姐儿就算听闻了也拿不到她的错漏,不想凤姐儿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这报复好似疾风暴雨,险些就将宝姐姐吞噬了。
瞧着那一主一仆远去的身形,宝姐姐暗自叹息一声,情知以后再也不敢去招惹凤丫头,不然凤丫头可是真能将自己个儿赶出贾家啊!
及至晚饭,宝钗托词身子不爽利,便只待在蘅芜苑里。临近傍晚时湘云又过来劝慰,说是方才晚饭时老太太着重与一众人等说了,往后须得好生管束那爱嚼舌的婆子,若再有这般流言蜚语传出来,一定严惩不贷。
宝姐姐略略放下心来,只觉此番风波理应是过去了,就不知姨娘王夫人何时出面挽留了。
这日申时末,李惟俭方才自衙门回返家中。
到得东路院,眼见贾兰也在,李惟俭便纳罕道:“大姐姐这会子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