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芳思忖着欲言又止。
就见李惟俭叹息一声,便绝口再不提及此事。待用过晚饭,李惟俭又去书房写写画画,宝琴心下实在好奇,便扯了香菱扫听此事。
香菱犹豫半晌方才说道:“老爷与二姑娘早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差在老太爷嫌弃二姑娘是庶出的,又有贪鄙无状的爹妈,这才始终拦着不准。
前一回老夫人瞧过二姑娘,又嫌弃其性子绵软,不是个能当家的。这才转而定了老爷与云姑娘的婚事。老爷的性子又是个长情的,认定了就不肯撒手,这事儿便悬在当间儿不上不下的。
我心下想着,老爷大抵是想再熬熬,等隔壁衰败了再纳二姑娘过门。”
“纳?”宝琴讶然道。
香菱便笑道:“朝廷又不认兼祧,可不就是纳?”
“原是这般。”宝琴明眸皓齿笑着,心下却另有思量。再是念旧情又如何?那二姑娘性子不讨喜,又当不得家,哪儿哪儿都比不过自己个儿,不过是占着个先来的。这般都能做那兼祧,她宝琴如何做不得?
思量中,忽而听得小院中一声猫叫,宝琴紧忙与香菱出来观量,便见那喜鹊果然又与大将军斗了起来。
香菱观量着蹙眉道:“这两个好一阵、坏一阵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宝琴只笑眯眯看着一猫一鹊上下翻腾,也不多言。
另一边厢,贾琏这日夜里上更时方才熏熏然回返,又被大老爷叫过去好一番训斥。
贾琏自是浑不在意,却惹恼了贾赦。这老儿虽口眼歪斜,却强撑着起来抄起门栓了抽打了贾琏一番。
本道此时天色已晚,料想二房王夫人便是审问也问不出个详细来,不料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那赖家老仆与账房都不是硬汉,王夫人生怕夜长梦多,当日便下了手段,霎时间荣国府内呜呼哀嚎,一干人等断断续续招认出来。
王夫人当即派了贾蔷,连夜又往城外庄子上去了一趟,一番搜检,竟又抢回了一万多两银子的财货。
转过天来,王夫人打发贾蔷与那赖尚荣传话,只道贾家体谅赖家几辈子为奴,因是打发了赖大、赖大家的并赖嬷嬷往辽东庄子上养老,让那赖尚荣无需挂心。
这内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赖尚荣听话还则罢了,这几人自会安享天年;若赖尚荣不识相、闹腾起来,那贾家有的是法子将这三人折腾死。
那赖尚荣自小锦衣玉食,不过捐了个监生出身,又有多大能为?有心告发,又畏惧贾家声势,因是干脆躲在城外庄子上醉生梦死,连爹娘、奶奶都不曾去送过。
待大老爷这一房得了信儿,那财货已然搬到了家中库房里。此番可把大老爷与邢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二人自知拿不到王夫人不是,便将怨气尽数撒在了贾琏身上。又是一番责打,大老爷贾赦错手之下,竟一棒子砸在了贾琏后脑勺上。
琏二爷顿时闷声昏厥,寻了家中太医好一番诊治,这才搬回凤姐儿院儿将养起来。
却说这日香菱又往大观园而来,半途正巧撞见自薛姨妈处回返的宝钗,二人早先是主仆,香菱又多得宝钗庇护,因是难免心下有几分亲近。
宝钗回想昨日情形,一时闹不清楚李惟俭是不是拿话哄自己个儿,便拉了香菱问询。
香菱虽挂了个呆名,却不是个傻的,思忖着只说能说的话儿,便将这些时日宝琴在家中情形说了出来。
待听闻宝琴果然接管了账目,今儿一早又随着傅秋芳去各处盘账,宝钗顿时心下泛酸不已。
她自问哪一处都强过这个妹妹些许,不料如今自己个儿婚事未定,还在瞄着宝玉尽心,而那瞧不上眼儿的妹妹却俨然当家大妇一般,管起了李家外头的营生。
若长此以往,说不得宝琴还真就做了俭四哥的兼祧妻……这又让宝钗情何以堪?
正说话间,平儿转过翠烟桥而来,瞥见二人在滴翠亭说话,便过来与二人相见。
三人彼此见过,宝钗就笑道:“方才与香菱说过话,正要去寻你们奶奶呢。”
平儿便笑道:“姑娘往后可不好寻我们奶奶了,如今奶奶卸了差事,如今一门心思照料着二爷呢。”
早间时宝钗便从王夫人处扫听到贾琏挨了打,想着终归是家事,不好让香菱知晓,便道:“你还不快去寻你那师父去?”
香菱便笑着应下,与二人辞别,出得滴翠亭往坡上的潇湘馆而去。
待香菱走了,平儿方才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道:“方才那会子听婆子说了一嘴,说是大老爷与二爷闹了起来?”
“何止?”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呢。”
宝钗忙问:“这般严重?这回又是因着什么?”
平儿咬牙骂道:“还能如何?只说二爷办事不利,还不是因着抄捡赖家的事儿二爷不曾插上手?我们这位大老爷,真是攥把泥巴在手都要攥出油水来,却不想着自己个儿身子骨都这般了,便是捞再多银钱又有何用?”
顿了顿,又道:“昨儿夜里打了一遭,今儿叫过去干脆打在了后脑海。太医说亏得大老爷中了风,力道偏了些,不然就这一下子命都没了!”
宝钗唬了一跳,忙道:“这大老爷下手太没分寸,此事就不怕老太太知道了?”
平儿白眼道:“知道了又如何?大老爷这般情形,老太太心里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宝钗又问明伤情,赶忙叫过莺儿道:“你去家中取上几丸棒疮药来,我就不过去了,你代我问候吧。”
莺儿赶忙应下,平儿就笑道:“就知道宝姑娘善解人意,我这求告的话还不曾出口,宝姑娘就知晓了。”
莺儿须臾回返,捧了一盒子药丸随着平儿往凤姐儿院儿而去,不在话下。
宝钗略略驻足,瞧着坡上的潇湘馆,旋即往蘅芜苑而去。
待莺儿回返,便听其说嘴道:“姑娘,方才瞧着王太医往潇湘馆去了,说不得林姑娘又病了呢。”
宝钗颔首应下,心下暗忖,自打黛玉南归,除去在贾母处避不开,余下光景竟敬宝玉而远之,如今竟与宝玉生分了。
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般避讳实在有违常理,加之那宫中的女官卫菅毓又时常拦了宝玉,宝钗便暗忖着,说不得黛玉婚配之人并非宝玉,而是另有其人?
原以为李惟俭过往与黛玉过从甚密,可转眼又是李惟俭与云丫头下了小聘,如今宝钗也糊涂着,不知这内中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思量半晌,宝钗便叫过莺儿,选了些滋补之物装在盒子里,主仆二人便往潇湘馆来探。
却说黛玉这会子果然病了,太医诊治过,不过是偶染风寒。
自打结识李惟俭以来,黛玉改了膳食,又每日多有散步,从扬州归来这还是头一回病了。
刻下黛玉躺在床上,香菱陪坐在床边,二人正说着话儿,转眼紫鹃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几人说过闲话,待宝钗落座,黛玉便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过些时日就好了,哪里就劳动宝姐姐大驾了?”
宝钗笑道:“我算什么大驾?只是素知林妹妹形体娇弱,这才赶忙过来瞧瞧。”
香菱便在一旁笑道:“林姑娘如今可是只较不弱,前阵子连三姑娘都病了一回呢。”
宝钗便道:“都说你是个呆的,谁知还真呆。林妹妹再如何,又怎么比得过探丫头?探丫头几年不病一回,林妹妹却是这二年方才略略好转,可大意不得呢。”说罢,又看过方才太医下的药方。
随即思量着道:“我瞧这方子虽也妥帖,可这人参、肉桂用的太多,难免太热。
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当下又叫过莺儿,将那盒子里的燕窝、雪花糖一并送上。
因着香菱还在,宝钗不好过多探寻,送过物件儿便与莺儿打道回府。
香菱陪坐半日,晌午时也回了伯府。潇湘馆内余下主仆三人,黛玉便与紫鹃、雪雁道:“她这回来瞧着情真意切的,莫非是来道恼?”
雪雁茫然摇头不知,紫鹃却道:“若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燕窝、雪花糖家中也有,又何必贪图宝姑娘的?姑娘只领了宝姑娘心意就好,那进口的东西却不好用了。”
黛玉笑道:“瞧说的,我就是个贪嘴的不成?”
紫鹃笑道:“姑娘还说不贪嘴?太医只让姑娘病着时不吃辣,今儿吃起饭食来竟无精打采的。”
黛玉也嗤的笑起来,说道:“说来也怪,往日加了辣子吃着也不觉如何,如今短了,却半点滋味也无。都怪他,我如今没了辣子可是吃不下饭了。”
雪雁嘴快,顺口说道:“姑娘要怨,自去寻四爷牢骚去,可跟我们说不着。”
“多嘴!”黛玉嗔了一嘴,赶忙四下观量。
好在这会子旁的仆妇都在外间,因是这才放下心来。
傍晚时,黛玉喝了两碗山药燕窝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得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紫鹃往小厨房送了食盒,回返时面色古怪,禁不住与黛玉道:“姑娘,也不知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是大老爷那边厢给二姑娘定下了亲事。”
黛玉合上书卷抬眼看过来,紫鹃就道:“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如今连小厨房里的婆子都在说嘴,想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我隐约听得,好似昨儿四爷与大老爷闹掰了了呢。”
黛玉心下暗忖,这会子倒是不用胡乱忖度他的心思,待夜里当面问过了就是。
因黛玉病着,这日倒不曾往荣庆堂去,自然不知晚饭时情形。
是时贾母听了风声,便叫邢夫人来过问。
那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也知,二姑娘如今年岁渐长,再不好多留。大老爷又是这般情形,倘有个短长的,只怕又要耽搁二三年。到时二姑娘就奔着双十去了,只怕再不好寻人家。
大老爷也是寻思着不能久拖,这才选定了孙家。”
当下又将那孙绍祖好一番夸赞,言其不过二十有七,不曾娶过妻,又有应酬权变之能,料想来日必有出息。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又念及李惟俭,只说‘再议’,却没个准话。
邢夫人方才走了,转头迎春便梨花带雨寻了过来,当着贾母的面儿也不说旁的,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贾母心下怜惜,半晌才道:“俭哥儿那边厢也没个准话,你莫非还要等下去不成?”
二姑娘抬眼先瞧了眼贾母,随即又偏头看向随性而来的司棋,那司棋咬牙狠狠点头,二姑娘好似得了依仗般,终究开口求肯道:“老太太也知我自小没了母亲,又不得父亲的意,打懂事儿起便谨小慎微的,生怕恶了这个、厌了那个。如今长到十八岁,总是要嫁人的,可我这般性子,若碰到个怜惜的还肯看顾着,若寻不得良配,哪里还有命在?
那孙绍祖如何,我自是不知,只是有婆子背后说闲话,父亲是因着欠了那孙绍祖五千两银钱不肯归还,这才拿我来抵债。老太太,我这般嫁过去,与其说是嫁了,不如说是卖了去。到得孙家哪里还有脸面?
只求着老太太发发慈悲,那孙家孙女儿是绝不想去的。与其如此,莫不如让孙女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总好过如今这般卖过去受辱!”
贾母顿时恼了:“浑说!哪里就要做姑子了?方才大太太来说话,我也不曾应允,心里琢磨着总要扫听了那人家事人品才好。却想不到这内中还有这么一遭!
你快莫哭了,既然内中还有这般事,我是绝不准你嫁过去的。鸳鸯,快去叫大太太来回话!”
当下琥珀扶了哭哭啼啼的二姑娘起身,在一旁落座了。过得半晌,鸳鸯便将邢夫人叫了回来。
贾母也不赘言,径直问道:“我且问你,你们可是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
邢夫人一时失言,道:“老太太如何得知的?”
眼见邢夫人如此,贾母哪里还不知所言非虚?当下气得龙头拐连连拄地,叫骂道:“天下间还有你们这般的爹妈?欠了外头人银子不肯归还,偏要拿女儿抵债。你们就不想想,二丫头这般嫁了,来日可能得好儿?
”又问:“那银子怎么欠下的?”
邢夫人面上讪讪,心下指望着公中出银子了结此时,因是实话实说道:“那孙绍祖来寻大老爷跑官,送了五千两银子来。大老爷本道不过是小事,谁料如今人走茶凉,如今五军部再不管升迁事宜,兵部贾雨村又狮子大开口,大老爷犯了难,就此拖延了下来。”
贾母恼道:“事情既然办不成,银子退了就是了,何苦用二丫头抵债?”
邢夫人愈发讪讪道:“东院也亏空着呢,那五千两银子一入账,转眼就没了踪影。若有银钱,大老爷又何苦出这般馊主意?”
贾母直气得好一阵天旋地转,鸳鸯、琥珀连通迎春赶忙上前搀扶了,一个抹前心,一个抚后背,贾母好半晌方才转圜过来,只指着邢夫人的鼻子骂道:“你倒是三从四德的,他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赶明儿他递了刀子与你,你是不是要来把我也杀了了事?”
邢夫人骇得慌忙跪下道恼,贾母却是不听,只道:“我如今年岁大了,你们都有了主意,罢了,往后东院的事儿我懒得管,你们自行其是就是。只有一样”说话间将泪眼婆娑的迎春揽在怀里,厉声道:“这几个丫头我须得看顾着成了婚才好撒手,旁的一概由你们!”
邢夫人又好一番道恼,贾母却哪里肯听?废了半晌口舌,邢夫人便被打发了出去。
方才迎春求肯,半个字也不曾提及李惟俭,包括那一番求肯的言辞,尽数都是司棋出的主意。
老太太最重规矩,偏生那最疼爱的孙儿宝玉最不守规矩。因是这贾家之中,主子也要分作三六九等。
头一等的,自然是宝玉,其后是黛玉,再往后才是探春、惜春,因着迎春性子不讨喜,素日里跟个小透明也似,因是反倒落在了最末等。
若方才求肯时提及李惟俭,说不得会引得贾母反感,是以司棋便与迎春商议着干脆不提李惟俭,只拿着那五千两银子要卖女儿来说事儿。
果然,这般说了惹得老太太大怒,此番倒是不用嫁给那劳什子孙绍祖了。
迎春心下略略安定,旋即被贾母扯过来说道:“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做姑子那等话往后莫要再提,早早晚晚都要嫁人的。回头儿我央着太太寻个可心、妥帖的人家,到时你可不许再这般闹了。”
迎春当下见好就收,只道:“孙女儿都听老祖宗的。”
荣庆堂之事,黛玉暂且还不知晓。她所料不差,这日夜里,李惟俭果然来了。
本道敲了窗子,开窗的会是黛玉,不想却是端了鲸油灯的紫鹃。
李惟俭略略讶然,紫鹃赶忙低声道:“四爷快进来,姑娘傍晚时用了药,这会子睡下了。”
他与黛玉夜里往来之事,紫鹃与雪雁不过是故作不知罢了,因是李惟俭干脆大大方方跳进了内中。
许是内中听到了响动,黛玉便沙哑着嗓子道:“紫鹃,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