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也不说话,引着李惟俭往卧房行去。
借着油灯一照,黛玉便见李惟俭头上带着熊皮帽子,身上穿着熊皮大衣裳。黛玉心下虽因紫鹃撞破而略略羞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哪儿来的猎户?”
李惟俭忙问:“听香菱说妹妹病了,一入夜我就赶了过来。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帽,脱了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妹妹气色瞧着还好。”
黛玉坐起身,见李惟俭下身裤管都湿透了,就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我才病了,你淋了雨岂非也要跟着病了?”
李惟俭笑道:“我每日清早操练,哪里就那么容易病了?”顿了顿,又道:“这会子还早,北山的头领送了几件熊罴袄子来,披在身上雨雪不侵,回头儿也送来一件与妹妹。”
黛玉笑道:“我才不要,一身熊皮穿在身上岂不成了猎户婆子了?”
她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李惟俭的话相连,顿时后悔不及,羞得脸飞红,便偏过头去咳嗽个不停。
李惟俭紧忙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与紫鹃道:“去拿温水化开,给林妹妹服了。”
黛玉止住咳嗽,纳罕道:“又是什么物件儿?”
“前几日熬的枇杷秋梨膏,最是对咳症。”
紫鹃应下,接了玻璃瓶子便走。
李惟俭便干脆落座床头,牵了黛玉的手,便觉入手微凉。
黛玉赶忙抽出,面上嗔恼。不待其说话,紫鹃便端着茶盅回返,用温水化开药膏给黛玉服用了。那枇杷秋梨膏入喉凉润,黛玉吃过果然不怎么咳了。
紫鹃是个有眼色的,当即也不说话,悄然躲了出去。内中只余下二人,李惟俭笑着有拉起黛玉的手,她这回略略挣扎,却不再推拒。
二人说过一会子闲话,黛玉便说起二姑娘之事。李惟俭便道:“大老爷欠了姓孙的五千两银子,不想还账,干脆便拿迎春来抵债。”
“啊?”黛玉唬了一跳,忙道:“大老爷这般行事,来日让二姐姐如何做人?”
李惟俭颔首道:“二姐姐早听闻了风声,今儿打发司棋来问计,我给出了主意,只消戳破此事,这婚事就算黄了。”
黛玉蹙眉不已,低声道:“我就知你不肯撒手。”
李惟俭紧忙道:“情非得已、如之奈何?错非家中阻拦,二姐姐早过门了。如今这般情形,我心中觉着对不住二姐姐,自然要多看顾着一些。”
黛玉嗤笑道:“看顾来看顾去,只怕又要看顾回家里了吧?”
李惟俭正色道:“妹妹也知二姐姐情形,这般绵软的性子,莫说是当家,但凡所托非人,连那家中仆妇下人都要欺辱到头上。二姐姐身世又不上不下的,只怕再难寻到门当户对的亲事。
且往后看吧,若二姐姐心甘情愿,我自是不好阻拦。若她不情愿……”
黛玉心下并不在意二姑娘迎春,她聪慧明锐,自然能感知到李惟俭对迎春情意不多,恐怕更多的是怜惜。因是说过一嘴,便转而说起了旁的来。
二人闲话半晌,忽而提及黛玉近日食欲不振,李惟俭便道:“邢姑娘不是来了园子吗?我看妹妹不妨在潇湘馆里砌个小灶,如今不好使银钱雇请,送些体己的物件儿请邢姑娘来隔三差五做些可口吃食岂不正好?”
黛玉心动不已,转念却叹息道:“再说吧,如今太太管家,单是这小灶的事儿就不好开口。”
李惟俭笑道:“无妨,太太做了几年撒手掌柜,如今是不得已罢了,待过几日只怕又要求着二嫂子管家呢。”
当下二人互诉衷肠,别无二话。李惟俭径直陪到二更初,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转过天来,赶上李惟俭休沐。
秋雨连绵,李惟俭惫懒了一早,方才起身用饭,茜雪便来回话:“老爷,前头门子说来了个姓孙的,要求见老爷。”
“姓孙的?”
当下茜雪将名帖奉上,李惟俭扫量一眼,果然是那中山狼孙绍祖!一日之间,吴海宁早将此人扫听了个底儿掉。
那孙家在平安州也算一方豪强,早年以军功起家,其后便仗着便利专司经营那违禁、走私事宜。
此番孙绍祖进京四下钻营,不过是想着将世职落为实缺,也好维系家中产业。如今大顺正要整治边军,多有抽调京营官佐赴任边关之举,此人多半是打着先入京营,再转调平安州的心思。
李惟俭心下极不待见此人,因是干脆将名帖随手丢在地上,冷笑道:“去与吴海平说,我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登门的。”
茜雪神色一凛,紧忙应下。转身到得仪门吩咐小厮叫过吴海平,夫妻二人低语半晌,吴海平得了吩咐,自是知晓伯爷是极厌嫌那姓孙的。
因是待回转身来,到得门房,眼见那孙绍祖腆着笑脸拱手作揖,吴海平便居高临下道:“伯爷今日不得空,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孙绍祖赔笑道:“伯爷既不得空,那在下改日再来。”
吴海平哼哼一声,也不多说。待那孙绍祖一走,吴海平高声吩咐道:“去把这椅子劈了烧火去!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登门,当李家是牛马市不成?往后招子放亮,这等腌货莫要放进来!”
方才出门解了缰绳的孙绍祖闻言先是一怔,跟着心下恼恨不已,却又咬牙忍住。心下不由得愈发纳罕,这位李财神怎么就恼了自己个儿?总得有个缘由吧?
第291章 丫儿塔
那孙绍祖到底新来,李惟俭与二姑娘迎春之事又极私密,他一时间又哪里知晓?
孙绍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会子头大如斗。如今这京师之中盛传有三个惹不得,其一为陈宏谋。这位陈首辅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惹了他必遭反噬;其二为忠勇王,王爷为圣人胞弟,最得圣人信重。惹了忠勇王,那就跟寿星老上吊一般,嫌自己个儿命长了;这其三,便是这位竟陵伯李财神!
且不说这位伯爷救了忠勇王一命,与之交情深厚,单是点石成金之能,这朝野上下都得护仔细了,生怕伤着这位财神一星半点儿。
自己个儿惹恼了李财神,形同自绝仕途啊!偏生孙绍祖这会子全然不知究竟哪儿得罪了人家。
孙绍祖立在街面上急得抓耳挠腮,偏偏无济于事。唉声叹气之余,抬眼瞥见荣国府,心下便暗忖,贾赦那老货贪图自己那五千两银子不还,非要嫁个庶出的女儿过来。如今算算也是翁婿,且荣国府与伯府比邻而居,说不得那老货便熟知内情?
孙绍祖病急乱投医,干脆迈开大步又往荣国府而来。
与那门子余六交代一番,等了好半晌才有管事儿的引着往贾赦的外书房而去。
过得好半晌,方才有仆役推着大老爷贾赦,随行的还有邢夫人。
孙绍祖规规矩矩见过礼,那邢夫人做通译,三人略略说过几句话,孙绍祖便禁不住道:“小婿昨日风闻竟陵伯私下扫听小婿,心下不知何处得罪了伯爷,今日一早登门拜会,不曾见到伯爷不说,还被管家扫地出门。这……小婿心中实在惴惴,不知老泰山可有教小婿的?”
邢夫人闻言与大老爷贾赦对视一眼,二人心下欢喜不已,大老爷贾赦口眼歪斜着叽里咕噜一通,邢夫人便道:“俭哥儿如今还是少年人嘛,这气性难免大了些。
你也不用太过在意,不过早年俭哥儿与二姑娘议过亲,只是因着他家中阻拦这才没成。待回头儿大老爷叫过俭哥儿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定不会来寻你的不是。”
孙绍祖闻言好似五雷轰顶!
李财神与那位二姑娘议过亲?这事儿你们怎么不早说!回想今日情形,这位李财神分明就是心下不平啊。不消说,因着二姑娘之故,李财神不好对付大老爷一家,于是乎就恨上了自己儿?
孙绍祖快骂街了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用脚踝琢磨也知道,若果然如期完婚,事后必定遭那李财神报复!他孙绍祖不过是世职武官,还是个没实职的,可不是忠勇王,哪里扛得住李财神报复?
这朝野上下想要交好李财神的不知凡几,这会子李财神露了口风,说不得都不用人家李财神发话,自有人摩拳擦掌打算献祭了他孙绍祖以讨好李财神。
孙绍祖激灵灵一哆嗦,待再看向这夫妇二人的眼神已然是不善。
心下暗忖,好贼子!瞒下此事,这是等着自己个儿上套呢!贾家此举,分明就是没想过结亲,更没想过还钱!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咱们往后走着瞧!
孙绍祖拿定心思,强忍着怒气,叹了口气道:“老爷、太太怎地早不说此事?在下身单力薄的,哪里敢惹得起竟陵伯?罢罢罢,在下与二姑娘实在无缘无分,今后再不敢强求。”
邢夫人听罢,顿时愈发欢喜,不待大老爷开口,便故作蹙眉道:“你瞧瞧你这话儿说的,那聘金都送了来,如今怎地又反悔?”
反悔?再不反悔来年坟头草都老高了!
孙绍祖情知贾赦此番吃定了自己个儿,心下暗忖,以贾赦的性子,入口的银子立马吃干抹净,指望着贾赦与那王子腾攀扯上,纯粹是奢望。
又想,此番若不与其闹翻了,只怕事后那位李财神定会追着自己个儿不罢休。因是一咬牙,起身冷笑道:“太太何必明知故问?罢了,孙某自问技不如人,此番是哑巴吃黄连,那五千两银子就算给贾将军买棺材本儿了!告辞!”
邢夫人顿时恼了,叫骂道:“求亲的是你,如今悔婚的也是你,如今怎么成了我们的不是?贾家何等门第,也是你这等腌货能撒野的?来呀,给我打出去!”
当下冲出来几个小厮,挥舞棍棒,将那孙绍祖哄将出去。那孙绍祖结结实实挨了几棒子,出得门来又叫骂一阵,这才翻身骑马而去。
却说外书房里,眼看那孙绍祖一走,邢夫人与贾赦对视一眼,夫妇二人顿时会心而笑。
有李惟俭这等高枝儿在,且话还不曾说死,他们又岂会为了区区五千两银子便将迎春贱卖了?此番不过是借刀杀人之计罢了。如今孙绍祖翻脸,可谓正中下怀,那五千两银子正好不用归还了。
邢夫人便笑吟吟亲自拿了帕子为贾赦擦拭口水,禁不住赞叹道:“还是老爷棋高一着啊。”
贾赦嘿然,叽里咕噜说了一阵。
邢夫人顿时蹙眉不已,说道:“是了,都怪琏儿,若他稍稍尽心几分,那抄捡赖家的好处又岂能通通归了二房?”顿了顿,又道:“我瞧着二房就是属貔貅的,前一回防着咱们好似防贼一样。这财货落在二房手里,还不是由着她说是多少?”
大老爷贾赦面上极不甘心,叽里咕噜非议一阵,忽而面上一僵,与邢夫人低声说将起来。
邢夫人先前还蹙眉纳罕,待暗自思量了半晌,顿时合掌眉开眼笑赞道:“妙啊,老爷此计甚妙!”
不提这夫妇二人狼狈为奸,却说孙绍祖郁郁回返客栈,这会子心下憋了一肚子火气,正要去胡同寻个粉头泻火。
好巧不巧,临近下晌方才要出门,便有兵部小吏来寻。
孙绍祖不敢怠慢,紧忙出来迎了。那小吏验明正身,随即将一封调令递与孙绍祖,似笑非笑道:“孙大人好运道,琼崖方才出了缺,便被孙大人补上了。”
“啊?”孙绍祖低头观量,果然便见调令上写明,调其为琼崖部总,且定死了冬月初六前赴任。
那琼崖可是穷山恶水,且不说时常便有黎民作乱,单是那瘴疠之气就能要了人小命!
不问自知,这定是兵部在讨好那位李财神啊。
孙绍祖还在思忖,就听那小吏又道:“此令记录在案,孙大人还是早些动身为妙,这失期可是大罪。”
事到如今孙绍祖别无二法,只得唯唯应下。
如今大顺朝海宴清平,对那准噶尔连战连捷,官军武器装备历次迭代升级,早没了山匪的活路。因是孙绍祖也没想着落草为寇,心下再是不甘,也只得打点行囊往琼崖而去。
却不知这厮前脚方才离了京师,后脚便有调令送往琼崖,又调孙绍祖往乌斯藏驻防……
转过天来,这天李惟俭方才回得家中,吴海宁便蹙着眉头来报:“老爷,那姓孙的被兵部一封调令调往琼崖当部总去了。”
李惟俭乐了,道:“与哥哥说一声儿,这两日若有兵部官员登门,好生客气招待着。”
今日李惟俭散衙时往老师严希尧府中去了一趟,如今朝中又有调动。大将军岳钟琪在西域连战连捷,准噶尔贼子果然连番避战不出,六镇边军、京营所耗军需颇多,皇帝不得已调拨八百万两内帑充作军资。
偏生此时兵部贪弊案发,兵部尚书灰头土脸告老还乡,严希尧与陈宏谋斗了一场,终究棋差一招,让陈宏谋的人做了兵部大司马。
这人还是个熟人贾雨村!
李惟俭暗忖,这贾雨村做事如何且看不出,做官倒是做得连胜三级。想去年时此人不过是金陵知府,这才一年光景,竟一跃成了兵部大司马。际遇之奇,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私下里,老师严希尧却道,此举大有安抚四王八公之意。且贾雨村此人与王子腾早有龃龉,是以内中不免有牵制之意。
说白了就是皇帝想看着下头狗咬狗,到了时候惹得天怒人怨,干脆杀之以平军心、民愤。
迈步去到东路院,待一众姬妾汇聚了,李惟俭单叫过香菱问及黛玉情形。
香菱就笑道:“四爷送的那枇杷秋梨膏果然对了症,如今林姑娘也不怎么咳了,就是每餐吃的不如往常。”
李惟俭颔首道:“风寒时不好吃辛辣的,忍过这一阵就好了。”
不提李家情形,却说荣国府。
那孙绍祖与大老爷反目之事传得人尽皆知,知晓内情之人无不鄙夷贾赦祸水东引之举。为着区区五千两银子,竟生生拿自家女儿做筏子,这样的亲爹也是稀罕。
贾母自是气恼了一场,却念及贾赦如今二次中风,料想时日无多,这才不曾发作。
倒是宝玉乐不可支,合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没少了五个清洁的人儿。”
刚好湘云便在一旁,闻言便问:“二哥哥这话是什么道理?”
那宝玉便笑着道:“二姐姐何等样人?打生下来就是清洁的。那姓孙的一看便是须眉浊物,二姐姐嫁了岂不变污浊了?”
湘云还笑着颔首,以为宝玉说的有理。
不想宝玉又道:“非止是二姐姐,这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待要再说,却被袭人赶忙拦住,只道:“云姑娘,他又浑说了,可没旁的意思。”
袭人不说还好,这一说过湘云顿时就变了脸色,恼道:“我清清白白的人儿,嫁了人怎么就污浊了?”
当下冷哼一声,领着丫鬟而去。
宝玉也不去追,只觉湘云不懂他,料想这世间也只有林……是了,林妹妹如今也不懂他,好似他心中所想也唯有妙玉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