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354节

  篆儿嗫嚅半晌,忽而竖起一根手指来:“一,一百两。伯爷是财神,想来也不在意这么点银钱。有了这一百两,姑娘这几年也能好过些。”

  李惟俭顿时笑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那篆儿为难道:“一百两不行,那就五十?五十两总行了吧?”

  李惟俭笑道:“信不信你将银子拿回去,回头儿邢姑娘就得赶出去?”

  篆儿不知如何作答,想着邢岫烟的性子,好似还真能做得出来。

  李惟俭又道:“罢了,还是我来想法子,你先回去吧。”

  篆儿怯生生瞧了李惟俭一眼,说道:“你都是伯爷了,总不会哄人吧?”

  “哄人?”李惟俭乐了,上下观量篆儿道:“要哄人也要寻个好看的哄了,哄你这黄毛丫头又有何用?”

  篆儿气得咬牙切齿又不敢发作,只得潦草一礼气哼哼回返。

  李惟俭瞧着其身形远去,摇摇头将守门的婆子叫来,吩咐道:“你得空将琴姑娘叫来。”

  婆子应下,李惟俭又回身过了角门儿,扭头便见紫鹃在一旁候着呢。

  此时李惟俭面上早没了笑模样,只正色吩咐道:“一会子我吩咐香菱勤走动些,素日里短什么,你只管与香菱说。旁的话不好转述,等得空我亲自与林妹妹说。”

  紫鹃赶忙应下,心下不禁松了口气。又蹙眉说道:“如今太太管家,往后还不知有多少糟心事儿呢。”

  李惟俭就道:“她就这些能为了。不用在意,回头儿自有她的好儿!”

  紫鹃应下,生怕自己离开久了被人察觉,赶忙与李惟俭别过,又往知觉斋而去。

  李惟俭咳嗽两声儿,又进得登仙阁里,到得二层便见晴雯摆弄着一口陈旧箱子。

  听闻脚步声,晴雯回头瞧了眼便道:“四爷快瞧,茜雪说的就是这口箱子。”

  这几日虽下了雪,可京师地界却不曾上冻,倒是溪流略略干涸,于是便有仆役瞥见水中好似沉了一口箱子。茜雪命人打捞上来,也不好打开来观量,留到今日方才禀报了李惟俭。

  李惟俭心下好奇,这才往登仙阁而来。

  那箱子上的锁头锈迹斑斑,李惟俭寻了根铁棍便将其撬开。晴雯掩着口鼻展开箱子,出乎意料不闻腐朽恶臭,内中反倒是一股子檀香。仔细观量,巷子里堆叠着不少画卷,因是浸了水,那画卷瞧着有些模糊。

  晴雯嗔道:“还当是捞了什么宝贝呢,原是一箱子书画。”

  李惟俭笑道:“说不得这些字画更值钱呢。”弯腰抄起一卷来,展开便见画作果然模糊不堪,唯那字迹还能辨认。

  李惟俭仔细观量,便见其上写道:

  谁怜仙草凡间落,沐浴春风,恰似桃红,堪羡芙蓉本慧聪。寄篱身世何人问,玉挂林中,谁表言衷,惟俭惟勤可得终。

  却是一首采桑子。

  李惟俭若有所思,又开一卷,见其上写着:金陵生毓秀,身世早离别。千里湘江毫,万般云海洁。棠花犹醉迷,菊叶尚观阕。门掩谁堪怜,芙蕖并蒂结。

  这又是一首五言律诗。

  再看下一幅,乃是一阕江城子,其上写:

  柳枝风舞絮飞扬,案沉香,弄妆忙,默默春迎,谁盼雁双行。料得闺房终日泪,谁共享,有情郎。

  看第四一幅,又成了五言律诗,其上写:

  钗落消冬雪,红妆掩思萦。牡丹春色谢,金锁恨无情。

  第五幅,其上写:

  霁月本难逢,由易虹云散。心性生来比天高,贫贱行离叛。寿夭本虚无,偶遇良人伴,多色多情窈窕姿,玉雉朝天唤。

  第六幅,其上写:

  素裹银妆,庄前飞雪鸳鸯戏。交杯欢醉,暂忘凌云志。大厦将倾,凤落枯梧地。言休弃,红妆忍泪,独立郎边侍。

  此时就听晴雯道:“四爷,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惟俭回过神来,舒展眉头道:“许是早先宁府闺阁女子游戏之作,不知怎么就沉了水。”

  晴雯颔首道:“既如此,留着也无用,不若丢了吧。”

  李惟俭说道:“这却不忙,我总觉得这些诗词有些意思。”

  忽而传来脚步声登楼,李惟俭扭头观量,便见宝琴裹着一身白狐外氅快步而来,面上与其罩着一般无二的口罩。

  抬眼瞥见李惟俭与晴雯,宝琴就笑道:“倒让我好找,先去东院儿寻了一遭,后来才扫听到四哥哥来了登仙阁。”说话间宝琴已然到了跟前,扫量一眼便道:“这是谁的字画?”

  晴雯道:“四爷说是前代宁府闺阁女子的。”

  宝琴颔首,也不以为意,道:“还道是什么宝贝的……是了,四哥哥寻我有事儿?”

  “不错,”李惟俭咳嗽两声交代道:“下江南时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如今正好报还。你琢磨个法子,让邢姑娘来厨房帮衬着,价钱就按照外头酒楼大师傅的价码。”

  宝琴心下狐疑,抬眼探寻过来,却见李惟俭目光一片清明,心下便知会错了意,因是便道:“我当是什么,此事容易。我过会子就寻邢姐姐去说。”

  又说过两句,眼见李惟俭再没旁的交代,宝琴这才回返知觉斋。李惟俭看那箱子里还有些画卷,这会子却不想再看,只吩咐人仔细收拢了,便与晴雯回返。

  且说知觉斋这边,宝琴一路寻回来,金钗们业已各自选了留韵做了诗来。

  诗稿彼此看过,选了四篇出彩的来,分别是黛玉的雪夜围炉、宝琴的月夜临池、宝钗的风夜说鬼、探春的雨夜读诗。

  又优中选优,众人都道宝琴的那一篇为上上。其后又饮酒、联句,待申时前李纨到来,内中便又热闹了几分。

  宝琴因着饮了酒,小脸儿红扑扑一片,便告罪一声出来游逛。眼见左近红梅多多,禁不住便探手折了一枝来。正比划着要给自己个儿戴上,身后便传来说话声:“这梅花倒是与妹妹极衬。”

  宝琴扭头,便见宝钗面带笑意而来。

  姊妹二人问候过了,宝钗也掐了一枝梅花来在手中把玩,乜斜一眼因说道:“妹妹到伯府转眼几个月,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自然是极好的。”宝琴笑眯眯道:“家中姊妹见我年岁小,便是有不妥当的,也处处让着我。傅姐姐还教了我盘账,等过几日我便要去几处厂子整理账目的。”宝琴说话间掰着手指头点算:“四、五、六……足足九处厂子,一处停两天,这大半个月的光景就没了。错非傅姐姐这会子要养胎,我啊,实在不耐烦去理会这等苦差事。有那光景,不若好生待在家中多陪陪四哥哥呢。”

  宝钗面上不变,笑着说道:“妹妹说的在理,咱们女儿家不外乎寻个如意郎君,在家中相夫教子。这外头抛头露脸的差事,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顿了顿,又道:“我听说如今还是红玉在管家?也是,妹妹再如何聪慧,到底差着年岁呢,总要先让红玉管上几年。”

  宝琴笑道:“姐姐这就不知了,伯府里人口简单,也没那些积年的家生子,好似跗骨之蛆一般攀附了,扯都扯不干净。都是雇请来的,不合心意辞退了就是。因是也没那些勾心斗角的,红玉姐姐前一回就说,如今莫说是她,便是晴雯姐姐也能当得了这个家呢。”

  那晴雯也就罢了,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只一门心思伺候着俭四哥。让宝钗真正在意的是‘攀附’二字!薛家京师里也不是没房产,如今偏要借住贾家,连薛蟠成婚都是在荣府,可不就应了‘攀附’二字?

  宝钗心下暗恨,貌似随意说道:“那倒是省事儿了。妹妹须得好生随着俭四哥,不然这来日兼祧一事做了空,只怕是了!”宝钗忽而压低声音道:“我怎么听闻,俭四哥将那兼祧许了二姐姐?”

  “还有这事儿?”宝琴小吃一惊,却浑不在意道:“许便许了,那兼祧妻不过说着好听,朝廷又不认,说白了还不是个妾?我只要随在四哥哥身边儿,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宝钗才不信呢!她这个妹妹一瞧就不是个省油的,又哪里肯甘心做一房妾室?

  不料此时就听宝琴道:“前几日还恍惚听人说的,有人上赶着送来给四哥哥做妾,四哥哥都没要呢。”

  一语刺得宝钗好一阵揪心!她被亲哥哥薛蟠送来也就罢了,连那嫂子夏金桂上赶着奉送二十万的陪嫁银子人家都不要!莫非薛家都是人家不要的不成?

  此事素来为宝钗视为奇耻大辱,哪怕心下明知宝琴是故意的,这会子她也忍不住了。寒着一张脸方才要开口,忽而听得后头莺儿道:“姑娘,大奶奶说要散了呢。”

  宝钗面上变了变,说道:“正要与妹妹长谈呢,可惜不得空。妹妹来日得空也往西边儿来,妈妈说也念着你呢。”

  宝琴笑眯眯应下,也不多言,左右方才她占了便宜。姊妹俩入得内中,果然李纨张罗着要散去。

  此时申时已过,金钗等也不好久留,便起身告辞,只道来日再做东回请傅秋芳与宝琴、香菱等。

  李纨看顾着,将黛玉、宝钗、探春、惜春、邢岫烟送过东角门,嘱咐了平儿几句,转身又往伯府而来。盖因听闻李惟俭病了,李纨心里也是记挂着。

  到得东院儿里看过了,不免又唠叨了几句。李惟俭捂着口罩不让李纨凑近了,姐弟两个闲话两句,李惟俭便将黛玉被苛待之事说了。

  李纨听得恼恨不已,不迭声的说道:“太太,太太怎地这般!”

  李惟俭冷笑道:“你道她是个好的?大姐姐莫非忘了前些年与兰哥儿是怎么过来的?”

  李纨咬牙思量半晌,终于道:“我去寻老太太评理去。”

  李惟俭赶忙止住。他这个大姐姐,虽擅明哲保身,可撒泼为人出头这等事儿是断断不会的。因是李惟俭就道:“大姐姐只怕不好与老太太说,我看不如知会二嫂子一声儿,让她来想法子。”

  “她?”李纨却说道:“俭哥儿不知,如今也不知为何,老太太紧着兰哥儿呢,每日都要叫去过问。前些时日还打发了个大丫鬟玻璃来呢。”

  李惟俭眨眨眼,情知这是里间之计得逞了,贾母对那通灵宝玉心存疑虑,这才转而看顾起了贾兰?

  因是小道:“玻璃原是去了兰哥儿处,我说前一回怎么没瞧见。不过大姐姐也不是那般厉害的性子,就算发了火儿只怕下头人也不会怕了,莫不如让二嫂子来处置。”

  李纨一琢磨也是,便道:“那我过会子偷偷与凤哥儿说一声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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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黛玉、宝钗等自东角门进得大观园来,黛玉就道:“可惜云丫头去不得,平白少了许多热闹。”

  宝钗心绪还不曾平复,便没接话。于是探春接茬道:“可不是?待会子云丫头定会缠着咱们问东问西的。”

  惜春却忽而嗅了嗅,说道:“好香,这是谁烤肉了?”

  当下一众人等循着香味而来,转眼便到了怡红院前。进得院儿里,遥遥便见正房大门敞开着,烟气自内中汩汩而出,堂上湘云、莹、翠缕、映雪围炉而坐,铁篦子上正滋啦啦的烤炙着鹿肉。

  探春禁不住笑道:“亏咱们方才还在担心云丫头,她却关起门来自得其乐。好香,我也吃去!”

  湘云瞥见探春一马当先而来,当即用筷子夹了一块笑道:“探丫头快来,这一块方才烤好。”

  探春也不嫌弃湘云,张口咬了,嘶嘶呵呵好半晌才吞进嘴里,却是越嚼越香,忍不住赞道:“好吃,这鹿肉好似腌制过了?”

  湘云得意哼哼一声也不放话,一旁的翠缕就道:“三姑娘不知,这一块鹿肉是俭四爷一早儿自己动手腌制的,加了好些个佐料,吃的时候也不用蘸旁的,放在嘴里真真儿是滋味十足又入口即化。”

  湘云又夹起一块鹿肉来,招呼惜春道:“四妹妹也来。”

  惜春摇头不已,盯着一旁盘中血红的鹿肉说道:“方才用了不少茶点,这会子饱着呢。”

  湘云就道:“傻子,你来尝尝,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

  惜春便也来吃了一块,入口果然好吃,于是也围坐下来。黛玉原本不馋那烤肉,偏生瞧见莹烤炙后蘸了一旁碟子里的辣椒碎,那辣椒碎瞧着就可人。

  因是哼哼一声,上前笑道:“谁说我不消化的,我偏要吃两块。”

  莹自知黛玉可是来日主母,赶忙起身让了,又取了没用过的碗筷来。黛玉蘸着辣椒碎吃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继而说道:“方才风雅了一遭,如今又吃了腥膻,可见咱们多是附庸风雅的。”

  湘云就笑道:“这就叫‘真名士自风流’。下回咱们起社先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说不得就吃出个锦心绣口来呢。”

  一语落下,引得众人纷纷娇笑不已,都说湘云所说有理。

  因这会子正是晚饭口,众人用了些便各自散去。平儿出得怡红院便径直往凤姐儿院儿而去王熙凤这会子正病着,无需往老太太跟前儿立规矩。

  进得内中,便见丰儿伺候着王熙凤用着晚饭。许是正病着,王熙凤胃口不佳,只略略用了些便让丰儿撤下,随即又寻平儿问过今日情形。

  平儿一一说了,凤姐儿待听得李惟俭此时还在病着,心下不禁愤愤然想着,自己个儿这风寒定是那野牛给过的!

  这日平儿不在身旁,凤姐儿一直在家中修养着,汤药喝过两碗,余下光景不免七想八想。

  她先前故作干呕,引得贾琏、平儿等误会,为的就是防着以后。如今大老爷丧事办了还不到一月,算算时日倒是刚好。且大老爷亡故前,有一日贾琏醉醺醺的留宿凤姐儿房里,又闹腾着求欢,凤姐儿待要应了,那贾琏却睡了过去。

  如此,倒是能将此事推在那晚上。

  只是假的做不了真,只是一晚……虽说折腾了好几遭,可也不见得就能怀上。不然她与贾琏成婚几年,身边儿也就不会只有个大姐儿了。

  凤姐儿算算日子,这几日刚刚好好,若错过了就只能等到下个月。这寻常怀胎不过十月,十一个月也能说是贵胎,再多只怕就不成了。只是如今却不好再与俭兄弟相见……若要相见,须得先行将身边人打发了,尤其是面前的平儿。

  王熙凤思量清楚,与平儿交代道:“前儿俭兄弟传了个嫁接之法,以南瓜藤养黄瓜果,端地无比玄奇。”

  平儿惊叹道:“也就是四爷了,谁还能想到这般法子?”

  凤姐儿就道:“我虽吩咐那些庄户、管事儿的用心学了,可谁也不知我走后这班人会不会偷奸耍滑。奈何我如今又病着,实在不好往来。这往后就得多劳动你往庄子上走走,虽不需劳动什么,却也能威慑着,免得下头人不尽心。”

  平儿忙道:“本该如此,奶奶径直吩咐就是了。”

  凤姐儿得计,不禁笑着又交代了平儿半晌。她身边儿丫鬟、婆子不多不少,却各有差事,唯独平儿始终跟着。如今平儿也有了差事,来日倒是方便了。

  正待此时,丰儿挑开帘栊道:“大奶奶来了。”

  王熙凤抬眼,果然就见来的是李纨。平儿赶忙让开,让李纨落座炕头。妯娌两个略略说过几句,李纨问了凤姐儿病情,便隐晦地使了个眼色。

  王熙凤朝着平儿努努嘴,会意的平儿便将丰儿打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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