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叹息一声,不禁揽住李惟俭的脖颈道:“欠下这般多人情,只怕来日都要俭四哥偿还呢。”
李惟俭笑道:“若得妹妹厮守终生,些许人情又算得了什么?”
黛玉心下怦然,难得主动献上香吻,二人柔情蜜意了好一番方才分开。李惟俭又道:“二月里妹妹就过了生儿,圣人赐婚,这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大抵能俭省一些,若赶得及,我便尽快迎妹妹过门儿;若赶不及,只怕就要再耽搁一年了。”
黛玉只目光滢滢道:“都依着俭四哥就是,我,我等得起的。”
当下李惟俭又与黛玉说过好一会子话儿,自知不好久留,于是紧忙告辞而去。黛玉送过了李惟俭,杵在书房里怔了好半晌,待回过神来方才回了暖阁里。
此时紫鹃还不曾睡下,黛玉干脆在其身旁落座了,心下莫名道:“紫鹃,我好似过些时日就要过门儿了。”
装睡的紫鹃骨碌一下爬将起来,愕然道:“哈?方才俭四爷与姑娘如何说的?”
黛玉顿时乜斜其一眼,道:“还说困倦不已睡下了,只怕每回你都是装睡吧。”
紫鹃哪里顾得上辩驳,只扯着黛玉央求道:“好姑娘,快与我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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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转过天来,张宜人果然打发人送了帖子来请黛玉去家中小住。因着前头黛玉去过了两回,是以贾母、王夫人等也不以为意,湘云还打趣黛玉,只道这门干亲瞧着比正经的亲母女还要亲呢。
众人顽笑几句,贾母不过叮嘱几句,便定下十七日送黛玉往胡廷远家中小住。
到得十七日,一早黛玉拾掇齐整了,先往前头来与贾母等别过,这才乘坐马车出角门往胡廷远家而去。
马车方才出了角门,黛玉紧了紧身上裘皮,掀了帘子观量一眼荣府正门,目光中五味杂陈,心绪难以诉说。紫鹃便在一旁劝慰道:“姑娘快撂下帘子,免得受了风寒。再说,过些时日姑娘就回来了呢。”
黛玉又瞧了几眼方才放下帘子,心下暗忖,过些时日再回来,只怕一切就都不同了吧。
这日头晌黛玉去了胡廷远家,有婆子随车回返与贾母回话,只道一路顺遂、平安无事,贾母便不再理会,只道过几日黛玉自然回返。
不料方才过了晌午便有丫鬟来回话:“老太太,前头来了天使。”
贾母忙问:“来的还是夏公公?”
丫鬟道:“二爷身边儿的小厮说,这回来的是大明宫戴公公。”
贾母顿时蹙眉忧心不已,生怕宫中的元春又有什么不好。过得须臾,又有婆子进来道:“老太太,戴公公来宣圣旨,二爷打发我赶紧请了老太太去接旨。”
“这可怠慢不得!”
当下鸳鸯、琥珀伺候着贾母换过大妆,待王夫人、邢夫人、三春、宝钗、湘云、邢岫烟齐聚,一众女眷便呼啦啦出得贾母院儿,过穿堂与向南大厅,到得仪门前恭迎旨意。
此时戴权正与贾琏叙话,眼看众人齐聚,香案摆放齐整,这才与贾琏道:“贾将军,时辰不早,老奴宣过旨意还得回宫缴差,不如咱们趁早?”
“全凭公公吩咐。”
贾琏当即应下,赶忙站到人群前头。
戴权接了小黄门递过的圣旨,铺展开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林盐司之女林氏,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咨尔林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
温香恭良,有安正之美。柔明毓德,有徽柔之质……”
戴权面前,一应贾家人等纷纷跪下听旨,待听得前头所言,虽不敢起身议论,却也垂头四下观量对视。
贾琏心不在焉,听闻是黛玉婚事旨意,只道是要赐婚给了宝玉……这又与他琏二爷何干?一旁的王熙凤却另有所想,暗忖着怎么这会子旨意就下了,算算林妹妹还不曾过生儿呢,莫非俭兄弟另有所求?
迎春一身道袍,心下不做他想,只艳羡着赐婚旨意。若圣人也赐婚俭兄弟与她,这中间的艰难险阻又何足道哉?
一旁的探春暗自咬了下唇,心下略略狐疑,也想着此时赐婚实在太早。再一旁的惜春懵懵懂懂,只规规矩矩跪伏了,还不知这一封旨意的利害。
邢岫烟与邢夫人事不关己,薛姨妈不在,王夫人却听了个睚眦欲裂!
她因着与贾敏有过节,心下尤为瞧不上黛玉,虽早已知晓黛玉的婚事自有圣人降下旨意,可王夫人想着总要等到黛玉及笄才会降下。却万万不曾料到,旨意竟在此时降下了。
圣人恩旨,贾家哪里敢怠慢?此番只怕宝玉就要娶了黛玉了,却不知过后如何与薛姨妈、宝钗交代。是了,黛玉素来身子欠佳,若果然过了门儿,只消早晚立了规矩,那药膳再略略动了手脚,要不了一二年就会一命呜呼。到时候正好宝钗过门做继室,如此也便有了交代。
只是这如何劝说薛姨妈,只怕又要费一番心神了。
王夫人前头,贾母面上先是讶然,继而露出了笑意来。心下熨帖无比,虽不知为何圣人的旨意在此时就降下了,可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那宝玉虽纨绔,可两个玉儿自小长在一处的,如今凑成一对儿也算修成正果。
如此,即便过几年撒手人寰,待见了女儿与女婿,老太太也好与之交代了。
王夫人身后,宝钗浑身颤抖,心下徒呼奈何。赐婚旨意,竟然是赐婚旨意!
偷眼打量前头的王夫人,却见其身形一动不动,又瞥见贾母侧面挂了的笑意,宝钗心下一凛,如何还不知自家是被王夫人给哄了?
赐婚之事只怕贾家人等一早就知晓,偏生瞒过了薛家,可怜自己个儿一门心思的小意奉承,到头来竟落得一场空!再观量前头的宝玉,却见其身形扭动,面上涨红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做想的。
宝姐姐这会子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抽身便走,偏生旨意还不曾宣读完,宝姐姐只能静静地听着。指甲抠在地缝里,须臾便满是泥污,宝姐姐试图让自己个儿清明下来,偏生心下空荡荡一片,只觉万念俱灰。
前头宝玉心中,又是另一番作想,他也道此番是降旨赐婚自己与林妹妹……只是宝玉心下尤为不甘!自打林妹妹自苏州归来,便与其疏远了。宝玉这会子还不曾想过婚姻大事,只是听着那旨意,不由得便想起栊翠庵中的妙玉来,过得须臾,待妙玉身形飘散,忽而又冒出宝钗的身形来。
于是宝玉怔怔出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人群后头,袭人也跪伏其间,面上自是蹙眉不已。她一心撮合宝钗与宝玉,怎料天有不测,圣人竟降下了赐婚旨意。那林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往后只怕须得小心行事了。
转念又想,林姑娘身子骨弱,若过几年便去了……自己莫不如早早放了良籍,说不得也有机会做那宝二奶奶呢!
正待此时,就听那戴权宣读道:“……朕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竟陵伯李惟俭,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哉!”
戴权宣读过后,撂下圣旨笑道:“哪位是林姑娘,还请起身接旨。”
贾家众人静悄悄一片,无不或惊或喜看向戴权。便是领头的贾琏也错愕不已,好半晌才拱手道:“戴公公……莫不是念错了?林妹妹……怎么指婚给了俭兄弟?”
第318章 玉碎
戴权笑容一敛,合上圣旨板着脸道:“贾将军这是什么话,圣人金口玉言,岂能有错?”
“不是……这个……”贾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身旁凤姐儿暗自舒了口气,暗忖着果然是俭兄弟求了赐婚旨意来,再念及今儿一早黛玉便去了胡廷远家中……只怕俭兄弟是早有准备啊。
前头莫说是贾母,便是三春、湘云与邢岫烟,一应金钗无不错愕无比!
圣人竟将黛玉赐婚给了李惟俭!
邢夫人与邢岫烟还则罢了,置身事外不过瞧了个稀奇;迎春难以置信,仔细思忖,又觉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早前俭兄弟寄居荣府,除去自己个儿,可不就与林姑娘多有往来?
探春顾不得心下酸涩,只是讶然无比。与一旁的惜春对视过一眼,二人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湘云忽闪着眼睛、瘪着嘴……圣人赐婚林妹妹、俭四哥,那自己个儿算什么?前头俭四哥可是与自己下过小聘了!
前头的王夫人听得此番转折,先是讶然,跟着便是忐忑不安!好消息是宝玉不用娶黛玉了,坏消息是……圣人将黛玉赐婚给了李惟俭,那贾家贪墨的十几万银子如何偿还?
这般大的窟窿,若李惟俭果然登门讨要,贾家此时砸锅卖铁只怕也填补不了这般大的窟窿。莫说是贾家,只怕连带算上薛家也是无能为力!
再往前的贾母身形摇晃,亏着凤姐儿在一旁搀扶了,不然说不得便会栽在一旁。老太太心下惊涛骇浪!
圣人赐婚,竟不是宝玉与玉儿,反倒成了玉儿与俭哥儿!这到底是何故?
前头俭哥儿不是一早儿便与云丫头下过了小聘吗,又怎能再娶玉儿?
这且不说,玉儿的婚事落在俭哥儿头上……老太太仔细思量,心下倒是并不反感。那俭哥儿是有能为的,不过几年就赚了偌大家业不说,如今还是堂堂一等竟陵伯,配玉儿绰绰有余。
只是俭哥儿家中姬妾众多,玉儿又是个小性儿的,就怕嫁过去再受了气……贾母一时间心下纷乱,只怔怔出神。
再说后头的宝姐姐,听得圣旨全貌,宝姐姐暗自侥幸一番,本该长出一口气,奈何偏生这会子心中极不对味儿!
前些年俭四哥与林妹妹过从是多了些,可再往前俭四哥看向自己个儿的目光可是做不得假的!倘若那时自己个儿遵从了本心,如今得赐婚旨意的岂非就成了自己?
堂堂一等竟陵伯夫人啊,超品的诰命!
想到此节,宝钗自是心下憋闷不已。略略松开抓在地缝中的食指,抬眼瞥向前头,便见宝玉依然规规矩矩的跪了。宝姐姐总算松了口气,暗忖着还好林妹妹是个有分寸的,自打苏州归来便疏离了宝兄弟,如此宝兄弟心中自己总要胜过林妹妹一番吧?至于那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又是个有家不能归的,再怎么与宝兄弟亲近,来日姑妈也不会准了这桩婚事。
宝姐姐观量着宝玉,后头的袭人也同样观量着宝玉,见其果然不曾发癫,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心下暗忖,那林姑娘竟指婚给了李伯爷?真真儿是稀奇,也不知这婚事是怎么来的。
不过于袭人而言倒是好事此前一直担心宝黛成就好事,此番黛玉指婚给了李惟俭,她自然再不用担心。大观园里只余下宝钗、妙玉两个与宝玉适配的,太太又瞧不上那妙玉,想来宝姑娘与宝玉的婚事准成了?
此时眼见贾琏口拙,王熙凤赶忙道:“戴公公,外子不是质疑圣人旨意……”
戴权拉着脸道:“那就是旨意老奴老眼昏花了?王恭人且放心,老奴每餐依旧两碗干饭,断不会宣错了旨意。”眼见一众人等还在发怔,戴权纳罕道:“哪位是林姑娘?快快起身接了旨意。”
王熙凤赶忙道:“戴公公,林妹妹一早儿刚往给事中胡大人家中去了,赶巧这会子不在。”
戴权眨眨眼,颔首道:“原来如此。”说话间将圣旨交给小黄门,又接过来另一封旨意,笑道:“林姑娘既不在,那史姑娘可在?”
湘云纳罕抬头,王熙凤赶忙瞥了其一眼道:“回公公,史大妹妹在的。”
“那就好,咳咳,史姑娘听旨!”
一众人等刚要起身,闻听此言赶忙又跪伏下来。
便听得戴权抑扬顿挫念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保龄侯府有女史氏,毓质淑慎,才德兼行。贞顺自然,言容有责。圣人闻其与竟陵伯业已过聘,兹特以指婚竟陵伯李惟俭为并嫡夫人,待及笄之日责有司选吉日完婚。钦哉!”
一应人等稀稀拉拉山呼万岁,翠缕、映雪赶忙去扶懵然的湘云,湘云这才后知后觉叩拜道:“民女史湘云叩谢天恩。”
叩拜后被两个丫鬟搀扶起来,懵懵懂懂越众而出,双手自笑眯眯的戴权手中接了圣旨。
此时贾母方才恍然,原来黛玉、湘云竟行并嫡旧事,一并嫁了李惟俭。李惟俭简在帝心,娶几个媳妇贾母自是管不着,只是她心中不解,怎么就连带玉儿也一并嫁了过去?
此时史湘云接了圣旨,那戴权手捧拂尘略略躬身笑道:“史姑娘,老奴这边厢道喜了。”
“哦。”史湘云应了一声,心中虽十分不对味,却也反应过来,赶忙看向身后的映雪。
映雪也是个伶俐的,自袖笼里抽出一叠银票来,大抵能有个五百两,紧忙凑上前屈身一福,随即奉上道:“些许银钱请戴公公饮些茶水。”
那戴权眯着眼笑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此番既然是竟陵伯喜事,老奴总要讨一杯茶水喝。如此,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探手收了银票,戴权又看向凑过来的贾琏说道:“老奴还要往给事中胡大人家中走一趟,贾将军,咱们就此别过。”
这会子贾母、王夫人不住的给贾琏使眼色,贾琏此人虽惫懒,却也是个聪明的,当即前行两步引着戴权道:“我送戴公公。”
待出得仪门,贾琏忽而探手将袖笼中的二百两银票过在戴权手中,口中说道:“戴公公,此番旨意……竟是并嫡,奈何家中先前并不知晓,戴公公何以教我?”
戴权也是人老成精,袖笼中的手一抿便知不过是二百两。心下不禁鄙夷,堂堂三等将军出手竟比不过一个小姑娘。因是皮笑肉不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老奴不过是个传旨的,又如何知晓圣心?依着老奴,贾将军不如去寻李伯爷问问,许是李伯爷知晓内情呢?啊,哈哈哈,老奴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说话间自正门出来,翻身上门领着一众人等又往给事中胡廷远家而去。
贾琏心下骂骂咧咧,二百两银票换做银子能砸出一大团水花来,偏到了戴权这儿只得了模棱两可的两句话!目送戴权远去,吩咐左右关了大门,贾琏施施然又往内宅行来。
待过得仪门,便见老太太、大太太、太太等早已散去,只王熙凤在向南大厅前等候。
贾琏三两步凑过来,王熙凤就道:“可扫听出什么了?”
贾琏撇嘴道:“那老货口风极紧,白瞎了二百两银子。”
王熙凤便道:“先与老太太回话吧,老太太这会子正等着呢。”
贾琏叹息一声,嘟囔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呢!”
王熙凤乜斜其一眼道:“什么事儿?好事儿!俭兄弟这般人物,你道是配不上林妹妹还是配不上云丫头?”
“不是,”贾琏忙道:“我意思是这般大事儿,总要先知会了咱们家再说,哪儿有这般突然就指婚的?”
王熙凤冷笑一声没言语。此前李惟俭多次拜托凤姐儿照料黛玉,凤姐儿如何不知黛玉处境艰难?
寻常吃穿用度也就罢了,比着宝玉也不差什么。偏到了药材、药膳上,下头的管事儿婆子总能寻见由头来对付,敢这般苛待黛玉,错非得了王夫人的吩咐,谁敢啊?
此时王熙凤早已想的分明,只怕林如海在世时黛玉便与李惟俭定了姻缘,其后秘而不宣,便是防着王夫人这般蠢妇动了吃绝户的心思。
正月里黛玉方才除服,方才过了十五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偏生一早儿黛玉又去了干亲给事中胡大人家,这环环相扣,定然是出自俭兄弟的手笔!
可叹先前薛家一直打发宝钗来搅合,生怕金玉良缘落了空,却不知人家黛玉早早就定了婚事。如今想来,薛家上下,从薛姨妈到宝钗,可不就成了枉做小人的蠢物?
再有便是太太,这会子定因着吞了林家十几万银子惴惴不安吧?想明此节,王熙凤忽而嘴上勾勒出一抹浅笑来,心下说不出的畅快!
思忖间,二人过穿堂、垂花门,转眼绕过屏风到了荣庆堂内中。王熙凤抬眼扫量,其余人等俱全,偏生少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与邢岫烟。
那邢岫烟不关己事,大抵回返了缀锦楼;二姑娘迎春……只怕这会子伤心至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