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想探春、惜春必是往玉皇庙劝慰去了。
软榻上的贾母见二人进来,赶忙正了身形急促问道:“戴公公如何说?”
贾琏拱手实话实说道:“回老祖宗,戴公公只说是圣意,余下的不如去问过俭兄弟。”
贾母闻言顿时蹙眉不已,那俭哥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如今位份再不相同。转念一想,那俭哥儿总算给自己一些颜面,料想总能好好说话。
正思量着,一旁的王夫人禁不住说道:“老太太还用问?这等事儿定然是姓李的搞的鬼!”
一如王熙凤所料,王夫人这会子再不想旁的,只一心想着那林家十几万的银子如何了账。私心想着总要问责、为难李惟俭一番,如此方可将那银子之事轻飘飘揭过。
她嗔恼着说了一嘴,赶忙看向邢夫人。邢夫人与其对视一眼,转眼又鼻观口、口观心当起了菩萨。
邢夫人心下自然不满,可如何还敢胡乱开口?上回大老爷过世时她非议了一嘴,惹得李惟俭发飙将王夫人折腾了个欲仙欲死。也就是李惟俭不曾倒出空来,不然说不定怎么整治自己个儿呢。
当此之时不如抽身事外,左右二姑娘的婚事一早儿就黄了,因是这会子又何必多嘴引得李惟俭记恨?
邢夫人难得聪明一回,王夫人眼见不得其助,紧忙又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不好不开口,因是含糊道:“姐姐这话虽说有些过了,道理却不算错了。老太太想,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林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儿,哪儿有绕开老太太径直请了圣旨的?”
宝钗心下五味杂陈,偷眼瞥了湘云一眼,眼见小姑娘还在发懵,便说道:“俭四哥此番的确有些不对,林妹妹与云妹妹,论家世、品貌,单拿出一个来便是做了公侯夫人也不差什么的,偏并嫡一道儿许给了俭四哥……莫说林妹妹本就小性儿,便是云妹妹只怕心下也不爽利呢。”
听得提及自己个儿,湘云回过神来,茫然四下看了看,这会子心下虽委屈不已,却开口替李惟俭辩驳道:“我倒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不觉着委屈就好。再说这圣旨是不是俭四哥请来的,如今还不好说呢,宝姐姐怎地认定就是俭四哥的过错了?”
宝姐姐笑道:“不是俭四哥,莫非是云妹妹家中请的不成?”
湘云一时语塞,此时就听凤姐儿笑道:“宝丫头这话有道理,老太太,这圣旨说不得是林姑父请的呢。”
“如海?”贾母蹙眉思忖起来。
是了,难怪两年多前林如海病入膏肓也不肯写下婚书,偏生说上了奏疏请圣人来日赐婚……
那会子贾琏书信提及林家分支人等如何不堪,一瞧就存了吃绝户的心思,因是林如海才将家业交给了贾琏处置。只怕那时林如海非但防着林家分支,连贾家也一并防着了……
贾母回过神来叹息一声,拿定心思暂且不想此事,出口道:“琏儿,你赶忙走一趟胡大人家,戴公公去宣旨,玉儿并无多少银子傍身,那胡大人又是个清官,只怕不好答对。”
贾琏应下,两脚却好似生了根一般不动弹,上半身扭转身形殷切看向凤姐儿。
凤姐儿心下暗骂,起身却道:“老太太,我去给二爷取银子。”
当下两人出了荣庆堂,凤姐儿自袖笼里点算了五百两银票交与贾琏,叮嘱一番才催着其赶紧往胡大人家中赶去。
眼看贾琏兴冲冲而去,凤姐儿心下自是怪异无比。说来俭兄弟也算是她小叔子,她与小叔子不明不白的,如今还要张罗着为小叔子娶亲……这叫什么事儿呢!
摇头叹息一声,凤姐儿扭身又往荣庆堂来。方才过得抱厦,还不曾转过屏风,先只听内中老太太与太太窃窃私语,忽而听得宝玉一声爆喝:“我不要林妹妹嫁给俭四哥!”
王熙凤脚步一顿,心道怎么这会子宝玉又闹了起来?
蹙眉进得内中,搭眼便见宝玉哭嚎着扑在贾母跟前儿,跪地叩头不止,口中哭求道:“老祖宗,求老祖宗否了这门婚事,俭四哥……绝非林妹妹良配啊。若林妹妹嫁了过去,还不知被如何磋磨呢!”
软榻上,贾母纳罕不已,不知宝玉这又是犯了什么病。因是只道:“你这孩子,好生生的这又是闹哪样儿啊?来人,快把宝玉扶起来。”
“我不,老祖宗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宁可跪死了也不起!”
王夫人已然黑了脸,起身呵斥道:“孽障,圣人金口玉言,岂是你说否了就否了的?再胡乱嚼舌,我定将此事告知老爷!”
一提起贾政,宝玉顿时吓得一哆嗦,旋即想起贾政此时在外为官,过年都不曾回返,因是心下少了几分畏惧,梗着脖子道:“太太要告就告,只消留着林妹妹,老爷就算打死我也认了。”
“荒谬!”王夫人气得浑身哆嗦,紧忙吩咐道:“还看着作甚?把这孽障搀起来送我房里去!”
当下便有王夫人的丫鬟过来要搀扶宝玉,那宝玉却发了性子,起身胡乱挣脱开,眼见软榻上的贾母无动于衷,干脆一咬牙,狠心自脖颈扯下通灵宝玉来,高高举起狠命掼在地上:“什么劳什子,我不要也罢!”
啪
通灵宝玉摔在地面儿上,瞬间摔了个粉碎!
王夫人怔了怔,忽而跌跌撞撞扑上来,举手便抽打宝玉:“孽障,你何苦摔那命根子啊!如今碎了去,这叫我如何与老爷交代啊!”
王夫人哭嚎不已,薛姨妈也紧忙过来劝慰,宝玉却梗着脖子哭泣不已。
端坐软榻上的贾母一直眉头紧蹙,此时扫量了一眼地上那摔得粉碎的玉石,忽而悠悠道:“碎了就碎了吧,先前不是还有几个吗?寻一个再给宝玉挂上就是了。”
王夫人顿时止了哭嚎,连薛姨妈也愕然看向贾母。
王熙凤就在一旁观量着,眼见二人面上惊愕,心下便好似三伏天吃了井水镇过的西瓜一般,舒爽无比!
心道俭兄弟果然好手段,前番便让太太灰头土脸,如今更是让老太太当众揭了太太脸面!
王夫人回过神来,赶忙朝着贾母跪伏下来:“老太太,儿媳可不曾糊弄老太太啊,那通灵宝玉的确是”
却听贾母打断其话语道:“真也好、假也罢,又有什么干系?我往常就想着,宝玉天生了这等奇物,只怕未必是好事儿啊。如今通灵宝玉碎了,宝玉不是一样好端端的?说不得没了此物依仗,往后宝玉也能沉下心来用功读书,来日也好光大咱们家门楣。”
王夫人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接话,贾母一番话语落在宝玉耳中,宝玉只觉老祖宗再不疼惜他了。
因是愈发癫狂,甩开膀子挣脱了薛姨妈,扭身朝外就跑。
王夫人唬得跌坐地上,手指着宝玉身形道:“我的儿啊……快,快去追宝玉!”
彩云、玉钏儿与袭人等口中叫着‘宝二爷’‘宝玉’,急忙小跑着缀了上去。王夫人更是气急攻心,眼睛上翻,‘额’的一声倒伏在地。
“姐姐!”
“太太!”
一众人等纷纷上前,王熙凤也凑将过来,眼见王夫人面上惨白,却不知此番是真晕过去了,还是不知如何答话装晕过去了。偷眼扫量老太太,便见老太太蹙眉凝实过来,好半晌才开口道:“都围着作甚?还不快去叫太医!”
王熙凤紧忙吩咐道:“来人,快去将太医都叫来!”
琥珀应了,急急忙忙往外寻去,霎时间荣府乱成一锅粥,王熙凤先扶着贾母去了暖阁,又出来打理事务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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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哉。”
旨意宣读过,黛玉叩拜道:“民女林黛玉,叩谢天恩。”
紫鹃、雪雁紧忙将其搀扶起来,一旁的张宜人笑着打趣道:“我的儿,此番可算对了你的心思?”
“干娘~”黛玉面上羞红,抬手遮面,引得张宜人笑个不停。
黛玉垂螓首上前接了圣旨,听戴权道贺,黛玉紧忙屈身还礼,又回头看向紫鹃。紫鹃寻了银票正要上前,却见胡言芳早已上前,将两枚硕大的银元宝塞在了戴权手中,口中生涩道:“劳烦戴公公走一遭,些许茶水钱不成敬意。”
戴权面上笑容不变,说道:“胡公子客气了。既是大喜之事,老奴就却之不恭了。哈哈哈,圣人还等着老奴交差,老奴就不多留了。张宜人、胡公子、林姑娘,少陪了!”
胡言芳紧忙抬手一引,生硬道:“如此,小生送戴公公。”
当下黛玉这位便宜二兄引着戴权往外而去,内院里只余下张宜人与黛玉这对儿干亲。
张宜人过来扯了黛玉的手儿道:“这圣旨须得好生存放了,旨意既然下了,这婚事总要提上日程。回头儿让你干爹寻了竟陵伯商议一番,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再定下良辰吉日让竟陵伯八抬大轿将玉儿抬了去,如此也就算圆满了。”
黛玉在胡家不过总计待了十几日,却极得张宜人喜爱。她又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因是这会子红了眼圈儿道:“还不曾在干娘跟前儿孝顺过几日,不想转眼便要出阁……女儿心下总是有些不舍。”
张宜人拍着其手笑道:“傻孩子,于咱们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比一桩好姻缘更要紧的?与竟陵伯情投意合,那竟陵伯又是个又能为的,若迟迟不嫁过去,说不得旁人请了圣人指婚,到时候哪里还有后悔药可吃?”
黛玉歪头低声道:“俭……他才不会呢。”
张宜人探手刮了下黛玉的鼻尖,说道:“瞧瞧,嘴里说着舍不得我,心下说不得早就盼着嫁过去呢。”
黛玉顿时嗔道:“干娘~”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张宜人道:“你干爹一直待在清水衙门,家中并不富裕。早前我与你干爹便计算了,待玉儿出嫁,总要凑个三千两的嫁妆来。”
黛玉顿时急了:“干娘,不必如此的。”
张宜人却道:“这你就别管了,这干亲虽是因着竟陵伯求肯,可我与你却是真心实意,做不得假的。你父母不在,我这做干娘的可不就要管着你婚嫁?”
黛玉眼见劝说不得,只觉心下熨帖之余又酸涩无比,顿时红着眼圈儿哭了出来。
“好生生的怎地哭了?”张宜人探手将黛玉揽在怀中,一边厢轻轻拍打着黛玉背脊,一边厢却蹙眉道:“只是有一样,你虽嫁了过去,却到底差着年岁,总要再过三五年的再琢磨孩子的事儿。”
黛玉顿时羞得抬不起头来,只闷在张宜人怀中嗔道:“干娘再说我可没脸见人了!”
张宜人咯咯笑道:“男婚女嫁的事儿,谁都要来这么一遭,你这会子羞,待成了婚就不羞了。”
黛玉娇嗔着不已,心下却满满的:一则眼看要与俭四哥修成正果;二则俭四哥应对之举,不想竟真个儿给自己寻了疼惜自己个儿的干亲。
黛玉心中不由得默默与故去的父母念叨道:妈妈、父亲,女儿要嫁人了,还有干爹、干娘、两位兄长疼惜着……女儿来日定会好好儿的,妈妈、父亲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却说胡言芳恭恭敬敬将戴权送出家门,又目送其骑马远去,这才回转身形入了家门。不提其入内禀报张宜人,却说戴权一行沿街行走一阵,忽而便见前头停了一架马车。
随即一护卫模样的人物横在身前,躬身拱手道:“可是戴公公当面儿?我家老爷竟陵伯烦请公公道旁言语两句。”
那戴公公笑着凑趣道:“咱家还说怎么一早儿左眼皮直跳,不想竟应在了此处。哈哈哈,李财神相邀,咱家求之不得啊。”
当下飞身下马,缰绳丢给小黄门,戴权自己个儿移步马车旁,随即就见帘栊一挑,那位少年伯爷笑吟吟相邀道:“外头寒凉,戴公公还请入内说话。”
“好说好说。”
自有护卫送来凳子,戴权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入得内中便见亮堂堂一片,左右观量了才见那窗子上竟都镶嵌了玻璃。
软座旁便是熏笼,又有一小几摆放了茶水,熏笼里青烟袅袅,一嗅便知是上等的老山檀香。
李惟俭笑着请其落座,戴权便打趣道:“李伯爷好享受。”
李惟俭笑道:“方才定制的马车,昨儿下晌才送到家里。戴公公请茶。”
“李伯爷客气了。”
略略呷了茶水,就见李惟俭郑重拱手道:“劳烦戴公公奔走,说不得来日还要戴公公多加照拂,料想戴公公也瞧不上等闲黄白之物,因是我今儿便给戴公公留了一份契书。”
说话间自一旁抄起契书来递将过来。
戴权纳罕接过,略略扫量一遍,先是面上一喜:内中提及转让一分股子!股子啊!谁不知李伯爷生发之能?今日一分股子,来日说不得便要作价十万!
再往后观量,却是什么京东化工……京东化工?有这股子吗?
他纳罕看向李惟俭,还不曾开口,就听李惟俭说道:“这京东化工还不曾建厂,只是一旦建成,可就不可限量啊。”
“哦?伯爷这话怎么讲?”
李惟俭低声道:“我大顺所用硝石,少部分为西南洞穴所产,大多数都是茅厕刮硝而来。若这化工厂步入正轨,说不得来日就没了硝官这差事。”
没了硝官差事?那不得赚个金山银海?
戴权顿时笑得没了眼睛,不迭声感念道:“诶呀,多谢李伯爷照拂啊。李伯爷放心,来日若有变故,咱家定然告知李伯爷。”
当下戴权抄起茶盏来一饮而尽,兴高采烈收了文契,赶忙拱手道:“咱家出来久了,不好再多待。伯爷,咱们就此别过。”
“我送戴公公。”
“伯爷留步,咱家去了。”
戴权下得马车,也不用旁人扶着,自己个儿翻身就上了马,又朝着李惟俭拱拱手,这才催马而走。
那丁如松瞧了个稀奇,回头便与李惟俭道:“这位戴公公瞧着也是个练家子啊。”
李惟俭笑道:“少胡吣,你若路上被馅饼儿砸了个正着,只怕比戴公公蹦的还高呢。”
半晌,眼见戴权一行掩于市井,李惟俭撂下帘子吩咐道:“先去武备院,下晌说不得还要与荣府做过一场。”
丁如松得了吩咐,紧忙吩咐车夫调转车头,一路朝着外城武备院而去。
李惟俭的车马前脚刚走,贾琏便领着人到了胡廷远家。报了名号,须臾便被胡言芳引入内中。
一早儿便有下人传话与张宜人,这会子张宜人正扯着黛玉在正房里说着闲话,听得贾家来人,顿时蹙起了眉头。
抬眼便见黛玉面上也略显惶,因是安抚道:“我的儿,有干娘在,不用怕那劳什子贾家。你先回绣楼去,待我打发了贾家人再说。”
黛玉咬着下唇道:“因着我,不好让干娘恶了贾家,不若女儿也一道儿……”
张宜人道:“你顾念着亲戚如何好开口?”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一旁的女官卫菅毓道:“宜人、姑娘莫争了,林姑娘在荣府种种,我可是瞧在眼中,不若我随着走一趟荣府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