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应下,扯着李纨往后头去了。
此时傅秋芳去自己院儿小憩,旁的姬妾各执其事,正房里便只余下李惟俭与宝琴。
“四哥哥”宝琴上前乖巧为其揉捏肩头。
李惟俭随口道:“琴妹妹不怪我心狠手辣?”
宝琴就道:“荣府太太视四哥哥为仇寇,仇怨早已结下,大姐姐与兰哥儿又在荣府,四哥哥不斩草除根,来日只怕一直要惦记着。”
李惟俭舒了口气,闭目探手擒了宝琴的小手。宝琴又道:“再说荣府老太太还是明事理的,心下又早就对太太不满,断不会因此与四哥哥交恶。”
“嗯。”
宝琴揉捏两下,问道:“是了,四哥哥先前应承了老太太,林姐姐果然要从贾家出嫁?”
“呵,”李惟俭笑道:“先前是答应了,如今又出了这等事,我便是反悔,老太太也说不出什么。再者说了,就算要从荣府出嫁,我也没说这几日就送林妹妹去荣府吧?待上月余,临出嫁时再回去,老太太也只能说我宽厚。”
宝琴赞道:“以二嫂子的手段,有月余光景缓冲,定然早就将各处换成了自己认。四哥哥又与二嫂子交好,如此也就万无一失了。”
李惟俭暗道,何止是交好?还接连交好了两回呢。
过得半晌,宝琴又道:“只可惜了那十万两银子。”
李惟俭睁开眼笑道:“小财迷。老泰山临终前可没说那银子是林妹妹的嫁妆。当日老泰山心知肚明,这十来万银子就是林妹妹的养育银子。只有将贾家喂饱了,又不提及是嫁妆,再瞒了赐婚之事,林妹妹方才有惊无险捱到了今日。”
宝琴心下不无艳羡道:“真好,林姐姐此番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李惟俭想起黛玉那似泣非泣的眸子来,心下不由得一荡,恨不得即刻就到了正日子,也好将林妹妹迎进家门。
于是李惟俭道:“过了明日,这婚事也该操持起来了。”
宝琴笑道:“头晌我还跟傅姐姐商量了呢,都说不知如何操办,便去后头问刘婶子。婶子再如何也是见过世面的,提点了几句都在点子上。四哥哥放心,这婚事定然出不了差池。”
李惟俭含混应了,心下不禁愈发念着黛玉。
这日夜里,荣府打发了几遭人来过问贾兰庆幸,都只被李惟俭回了,只道‘幸而无恙、人还没醒’。
待到上更时分,薛姨妈这才与宝钗离了王夫人院儿,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此时夏金桂业已搬走,这宅院便只剩下薛姨妈自己个儿住。母女二人入得内中,薛姨妈愁眉苦脸道:“我的儿,你姨娘今日情形,怎的让我想起当日来了?”
“当日?”宝姐姐不解。
薛姨妈就道:“当日文龙得罪了俭哥儿,其后也是一环套一环,生生将咱们家皇商底子剥了去。如今你姨娘百口莫辩,又被老太太下了掌家的差事,这……往后只怕不大妙啊。”
宝姐姐心下气馁,情知妈妈又要首鼠两端。当即说道:“老太太年事已高”宝姐姐四下观量了下,低声道:“说不好听的,谁知还剩下几年?如今大房承嗣袭爵,凤丫头又将掌家权夺了去,往后老太太一过去,二房只怕就要分家别过。”
薛姨妈忙道:“我催着你与宝玉,图的是荣国府。若二房果然搬出去别居,你姨丈不过是学政,这往后……”
宝姐姐娴静道:“妈妈怕是忘了贤德妃。可惜贤德妃所产皇子不曾坐住,不过既然生过了一胎,来日说不得还能再生个一男半女的。皇后去的早,圣人一直虚着皇后之位,不然贤德妃说不得就晋了贵妃娘娘。
来日如何谁也说不好,若果然晋了贵妃,那宝兄弟可就是国舅老爷。圣人说不得会赐下爵位来呢。”
顿了顿,又道:“如今凤丫头与姨娘势同水火,老太太审时度势,这才有分家之意。不然有贤德妃这般臂助,老太太如何舍得让两房分开?”
薛姨妈兀自不放心道:“话是这般说,可宫中最是熬人。我的儿,万一……”
宝姐姐无奈道:“妈妈,落子无悔啊。此时再要首鼠两端,莫非妈妈要我学伯府的傅姨娘不成?”
那傅秋芳可不就被亲哥哥拖成了老姑娘?心心念念一直想攀高枝,结果落得个纳入李家为妾室的结局。
薛姨妈叹息一声道:“怎么就这么难呢。”
宝姐姐心下酸涩,错非当日薛姨妈以富贵眼看人,她今日便是伯夫人,说不出的尊贵,又何必守着个废物一般的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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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大明宫。
今儿是吴贵妃寿诞,圣人特意让其在大明宫里办了寿宴。因着老太妃缠绵病榻,是以也不曾舞乐,只一众嫔妃聚在一处吃酒嬉闹。
吴贵妃端坐上方,元春便在其下首处。此时有宫人悄然凑过来,与吴贵妃耳语了几句,吴贵妃顿时面上讶然,问那宫人道:“果然?”
宫人忙道:“贵妃娘娘,方才卫女官说的,定然做不得假。”
吴贵妃点点头,旋即意味深长的瞥了元春一眼。后宫自是以吴贵妃为尊,其下便是贤德妃元春。自打元春诞下皇子,吴贵妃便视其为敌手,也亏得那小皇子不曾站住,不然来日如何还不好说呢。
下头的李嫔最会瞧眼色,眼见吴贵妃乜斜了元春一眼,顿时笑道:“姐姐可是得了什么信儿不成?不妨也说来让姊妹们一并听个有趣。”
吴贵妃捧着酒盅笑道:“也算不得什么信儿……只是卫司药方才入宫禀报了一桩事儿。”
元春顿时抬头看向吴贵妃。那卫菅毓随在黛玉身边儿,如今就在贾家,吴贵妃此时提及,定然与贾家相关。
元春紧忙笑道:“想来与我家相关了,莫非是宝玉又犯了糊涂不成?”
宝玉连番荒唐事,一并被那卫菅毓传入宫中,元春时常怄,奈何不论如何反复叮嘱王夫人,那宝玉就跟扶不起的烂泥一般,总是犯下一桩桩糊涂事。
吴贵妃笑道:“这回却不是宝玉了。”
元春略略放心,想来是园子里有什么趣事?
李嫔笑问:“不是宝玉?那倒是稀奇了……卫司药每回入宫,十回里倒有七八回说那位宝玉的荒唐事儿呢。”
吴贵妃笑道:“许是此前年岁小,一时不明是非也是有的。如今这几个月一直都相安无事,妹妹可不好揪着过往不放。”
李嫔朝着元春略略欠身道:“哟,那可是我的不是了。不过是顺嘴的笑谈,贤德妃可莫要与我计较。”
元春笑道:“一说一笑的事儿,我又怎会上心?倒是妹妹家中的姊妹,须得好生管束了。我怎么听闻,你那妹妹与一戏子夜奔而出……”
李嫔变了脸色,咬牙笑道:“舍妹年岁小,也是不懂事。不过方才要出家门,便被家中亲长拦了下来,总算没辱没了闺名。”
元春笑而不语,都要跟戏子夜奔了,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李嫔紧忙问道:“既不是宝玉,那这回又是什么事儿?”
吴贵妃笑道:“头晌戴公公下了赐婚旨意,谁知贾家好似颇为不满啊。这到得晌午,竟拦了竟陵伯去过问,说这指婚一事为何隐瞒不报。”吴贵妃看向元春道:“元春妹妹,令母好大的威风啊,连圣人旨意都敢指摘了?”
元春慌了,忙道:“母亲定是糊涂了,绝非存心妄议。”
吴贵妃摇头道:“妹妹莫急,此事你与我可说不着。卫司药将此事业已奏明了圣人,妹妹有辩驳的功夫,不如去寻圣人解释吧。”
元春面上一白,紧忙起身一福:“多谢姐姐告知。如此,妹妹少陪了。”
说罢领了宫人急忙忙朝着西暖阁寻去。
一路到得西暖阁,与那戴权求肯了几句,戴权入内通禀,旋即引了元春入内。
元春入得内中径直跪在圣人面前,求肯道:“求圣人宽宥,母亲也是一时糊涂,话赶话的,并非指摘圣人。”
圣人抬眼瞥了元春一眼,随手将一封纸笺丢将下来,疲惫道:“你自己个儿瞧瞧吧……为了十万两银子,你那母亲竟要将林如海遗孤生生养死。亏得如海先前上遗疏求肯,求着朕暂且将赐婚之事隐瞒下。朕本道如海病入膏肓,行事太过小心。谁料世间果然有这般蛇蝎心肠的妇人!你看仔细了,你那好母亲都做了什么!”
元春战战兢兢捧了纸笺,赶忙仔细观量。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气急。她方才出了月子没几月,身子骨一直虚,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双手撑了地方才不曾栽倒。
喘息一番,赶忙求肯道:“妾身也不知母亲竟如此糊涂!圣人,妾身这就书信一封,定要让祖母好生管束了。”
“那是你家中事务,朕懒得管。”说话间圣人起身负手而行,道:“只是这等蛇蝎妇人,不罚不足以平朕心!朕明日便让贵妃下懿旨,夺了她的诰命,算作小惩。来日若再敢如此,朕定严惩不饶!”
元春伏地叩首:“多谢圣人宽宥,多谢圣人宽宥。”
刻下元春心下悲凉至极!她在这宫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偏家中不曾帮衬不说,还屡屡拖其后腿。圣人本就不待见她,往后能否再留下皇子还两说,且吴贵妃愈发咄咄逼人。
为今之计,说不得只能攀附以求自保了。
第321章 懿旨
竟陵伯府。
二指宽的纸笺揉作一团,丢进一旁熏笼里,瞬间被炭火吞噬。李惟俭与茜雪道:“让海平好生谢过那小黄门。”
茜雪应了,随即快步退下。
书房里,方才宝琴一直不曾开口,待茜雪退下,内中只余下二人,这才蹙眉上前说道:“四哥哥,窥探宫闱之事……只怕是不妥。”
李惟俭返身探手捏了捏宝琴的脸颊,说道:“这算哪门子的窥探宫闱?再者,琴妹妹也莫把皇城想的太过,实则那地方四下漏风。但凡能激起风波来,你看哪一桩哪一件拦得住了?”
宝琴略略颔首,又劝说道:“总归是犯险之举,四哥哥心中宏图大志又不在皇城里,何必这会子收买那戴权?”
李惟俭笑道:“琴妹妹当面直斥,可是贤惠着呢。”
宝琴便凑过来依偎在李惟俭胸口道:“我心下想着与四哥哥长长久久的,自然不愿四哥哥犯险。”
李惟俭便道:“妹妹放心就是,这是宫门落锁前传出来的,那戴权行事素来稳妥,若真个儿是什么宫闱秘事,我就算砸个几百万银子下去,那老猢狲也不敢透漏半个字儿。”
正待此时,外头婆子来报:“老爷,晴雯姑娘回来了。”
宝琴赶忙退到一旁,李惟俭舒展身形道:“明儿一早打发人快马加鞭往金陵报喜,总要大伯、大伯母尽快赶来。”
宝琴掰着指头计算道:“这若是六百里加急,不过三、四日的光景也就到了,打点行囊两日,再乘车船北往,算算只怕要三月里才能到呢。”
李惟俭蹙眉说道:“能早一些还是早一些吧,如今宫中老太妃身子欠佳,也不知能熬多少时日。”
话音落下,晴雯便笑着进得书房里,随意屈身一福,凑过来笑道:“四爷,我都与张宜人、林姑娘交代过了。张宜人不曾说什么,只说来日再往荣府寻老太太商议一番。倒是林姑娘很是嗔怪了一番,说虽知四爷此番略显张扬了。”
李惟俭笑道:“她嗔怪就嗔怪,被王家蠢妇欺负了这般多年,便是只为我自己个儿出口气,也合该张扬一番。”
晴雯便笑道:“四爷这话与紫鹃说的话一般无二,林姑娘听罢虽眉头不展,却也再没说什么。”
宝琴转动眼珠,凑过来道:“许是林姐姐心中所想与四哥哥不同吧。”
李惟俭忽而转身揪了下宝琴的小鼻子,说道:“少在一边添油加醋,林妹妹所想我自己儿清楚着呢。”
宝琴顿时诶唷诶唷叫了两声,娇嗔着道:“我就随口一说,四哥哥欺负人!”
李惟俭哈哈大笑,道了句‘好茶’,随即转身负手而去。只把宝琴晾了个莫名其妙,禁不住凑过来问:“晴雯,四哥哥那话是什么意思?”
晴雯白了其一眼,说道:“这后宅里头谁人什么心思,四爷心里头清楚着呢。琴姑娘想不明白,不妨自己个儿多想想。”
眼看晴雯扭身而去,宝琴顿时嘟起嘴来。这良人太过聪慧过人,自己不过想略略唆摆了,不想就被其瞧了个正着。看来往后在家中可不好再在良人面前唆摆了……只盼着来日林姑娘去到东路院,如此云姑娘来了西路院,她那日子自然就会好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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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楼。
紫鹃捧着烛台悄然凑过来,闺阁里又明亮了几分。黛玉一针一线绣着嫁衣,大红嫁衣上,翟纹蔓延开来,针脚细密,足见黛玉苦心。
紫鹃撂下烛台道:“姑娘,我问管事儿嬷嬷另要了烛台来,胡大人家中不比荣府,一时间寻不见鲸油灯。姑娘绣一会子便歇了吧,免得伤了眼睛。”
黛玉应了一声。
雪雁也凑过来道:“四爷也是的,虽说前头与姑娘商议了,可婚事何必催逼得这般急切?谁家闺阁女儿出嫁,这绣衣都是绣上几个月、一年的,如今姑娘月余光景便要绣出来,累坏了姑娘怎么办?”
黛玉出言维护道:“俭四哥先前与我说了,用那半成的嫁衣,我却不想用。此生就嫁这么一回,总要亲手绣了才好。”
雪雁又道:“那岂非要累坏了?”
黛玉笑道:“也不觉着如何累的”顿了顿,看向两个丫鬟道:“若是你们累了,不妨先去安睡。”
紫鹃说道:“姑娘这话说的,姑娘熬着大夜,做丫鬟的却去安睡,天下哪儿有这般的道理?”顿了顿,又道:“姑娘,我与雪雁也有些手艺,不若也帮衬姑娘几针?”
黛玉摇摇头道:“俭四哥年前便与我说了,这衣裳自己个儿裁的,只是平日里不好显露了。这月余光景也绣了多半,余下的料想有月余足够了。”
将一处翟纹绣过,黛玉揉了揉眼睛,活动着僵持的手腕儿道:“我心下就是怕他与老太太闹生分了。”
自黛玉母亲过世后,便恩养在贾母膝下,祖孙之间情意自然非比寻常。先前隐瞒了婚事,黛玉心下已觉不该,如今俭四哥又闹腾了一番……虽说他是在为自己出气,黛玉心下难免舒爽,可总担忧着再气坏了外祖母。
雪雁说道:“俭四爷是个有分寸的……姑娘若是不放心,明儿我回去扫听一番。”
紫鹃在一旁嗫嚅半晌,开口道:“姑娘,我瞧着这回四爷这般大脾气,只怕内中也有太太苛待大奶奶与兰哥儿之故。四爷这心性,寻常小事不过一笑而过,唯独牵扯到大奶奶与姑娘,那就好似吃了火药一般,真真儿是一点就炸。错非顾念着姑娘昨儿还在荣府,只怕俭四爷早就炸了。”
黛玉不无担忧道:“他这回是爽快了,可大姐……嫂子与兰哥儿来日该当如何?太太再如何也是婆婆,发下话来有的是法子磋磨大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