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愕然,随即好似魂游天外一般木然起身,继而习惯性地去抓胸前。只是那通灵宝玉早就碎了,如今也不曾挂那些李惟俭丢进来的假货,因是探手抓了个空。
邢夫人见此顿时笑着落井下石道:“宝玉莫非又要摔玉不成?”
宝玉抬眼看了眼满面讥诮的邢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扭头往外就跑。
倒是探春深吸了口气,生怕宝玉又闯祸,赶忙吩咐人去知会袭人等去看顾着。
气恼了一场,贾母只觉心累无比,又记起方才邢夫人拱火,顿时没好气得吩咐邢夫人散去。待邢夫人一走,探春赶忙吩咐人为贾母煮了参茶来。
一盏参茶喝了一半,大丫鬟鸳鸯入得内中道:“老太太,俭四爷从园子那边厢过来了。”
贾母与探春顿时一眼,顿时惆怅无比,心下只道李惟俭此番是来责怪宝玉来了。探春便道:“我去迎一迎俭四哥。”
当下贾母歪在软榻上,寻思着过会子如何说好话。可等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探春领着人到来。又过了一盏茶光景,探春这才面色古怪着回返。
贾母见来的只是探春自己个儿,赶忙问道:“俭哥儿呢?”
探春道:“俭四哥借了马,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探春咬了下唇道:“说是那文墨书坊太过无力,他要去砸了去!”
“啊?”
探春到底欠着年岁,不无担忧道:“老祖宗,俭四哥此举是不是不妥啊?”
贾母却是见过世面的,当初老国公在世时正是贾家风光的时候。老国公又是个暴脾气,私下对两个儿子非打即骂,在外头同样横行霸道。
略略思量,贾母却有了成算,说道:“无妨。如今俭哥儿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儿,犯些小错不妨事,正好趁机震慑一下四方宵小。”
眼见探春依旧挂心,贾母便将其招呼过来,低声说道:“当日你祖父在世时,下朝时听闻有御史弹劾其跋扈,你祖父连家都没回,领着兵丁便去将那御史家给砸了。”
探春眨眨眼问道:“那圣人不会怪罪祖父?”
贾母笑吟吟道:“怎么没怪罪?第二天圣旨就下了,罚你祖父一年俸禄,外加闭门思过一个月。可边关有战事,不到一旬光景,圣人便解了禁令。”
探春最是仰慕这等英雄人物,遥想当年祖父情形,禁不住慨叹道:“祖父领兵,又颇有战功,这才是咱们家立家根本啊。”
贾母点点头,轻声道:“只可惜一辈不如一辈……如今准贼都灭了,怕是十几年再无战事。往后就得指望着兰哥儿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也好维系家业。”
探春便颔首笑道:“如今实学兴盛,严家二公子实学造诣颇高,有这等名师指点,来日兰哥儿前程可期!”
贾母便道:“所以也莫怪我偏心兰哥儿……家中但凡有旁的子弟读书上进,便是砸锅卖铁家中也要供着。不然这家业没了顶梁柱支撑,只怕就要破败了。”
探春颔首连连:“老祖宗放心,大嫂子那边厢吃穿用度一向是足足的,凤姐姐还时常私下贴补呢。”
不说这祖孙二人叙话,却说宝玉浑浑噩噩出得荣庆堂,一路跌跌撞撞奔行,还好鸳鸯打发了人去知会袭人,不片刻袭人、媚人便寻了过来。
只是宝玉这会子又愧又怕,又心下酸涩。愧与怕自不用多提,这酸涩却是因着失了贾母宠爱。
实则宝玉过了年便察觉出来,贾母对其愈发敷衍,反倒对侄儿贾兰愈发的上心。在宝玉心中,老祖宗就该无条件的宠爱他,不过是办了几件糊涂事,何至于就冷落了?
如今母亲幽禁,老太太又转了心思,林妹妹嫁了人,宝姐姐出了园子,连带家中几个姊妹素日里瞧他的眼色也没了往日里的恭敬。宝玉只觉再无人宠爱自己个儿,哭得哀哀切切,暗忖着既如此,不若逃出家门做个和尚,从此云游四野也算畅快……反正他如今也是无牵无挂了。
他也知晓这话说出去,只怕袭人、媚人会阻拦,当下拿定主意,转头便听话地回了绮霰斋。
枯坐了一个时辰,眼见宝玉也不哭闹了,袭人、媚人等这才松了口气。转眼到得晚点时,一众丫鬟各自忙碌。宝玉装作无恙,起身便往院中溜达。随即瞧了个空,遁出绮霰斋,一路往角门而去。
不料到得角门处便被门子余六拦下:“宝二爷这般晚了要去何处?”
宝玉瞪眼道:“我要去何处还要给你交代?”
余六早知宝玉失宠,因是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回宝二爷,还真就要给小的交代。三姑娘吩咐过了,即日起不准宝二爷出府。宝二爷不妨先去请示了三姑娘,得了准许再与小的说?”
宝玉道:“三妹妹还能管得了我?”
余六却懒得与其计较,只笑吟吟瞧着不发话。
宝玉自知与这起子小人没法儿计较,又想起大观园与会芳园连在一处,当即扭头又往园子里去。结果到得门前又被守门的婆子拦下:“宝二爷,老太太交代了,即日起不许宝二爷进园子。”
话音落下,自茶房里行出来三四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瞧那意思便是防着宝玉硬闯的。宝玉忿忿一跺脚,转头又往回走,忽而瞧见薛姨妈曾经客居的东北上小院儿。
那院墙不高,后头便连着怡红院。宝玉便趁着四下无人,溜进东北上小院儿里,又攀爬着海棠树上了墙头,磕磕绊绊翻过了墙头。
他一路避开丫鬟、婆子,过白石桥、月洞门便到了栊翠庵前。此时方才想起大观园中还有个知己妙玉,当下绕行过来叩了房门,须臾便在禅房里见了妙玉。
宝玉急切下便上前扯了妙玉衣袖道:“姐姐,这家中我再也待不下去,正打算离家而去,姐姐可要一道儿走?”
妙玉略略纳罕,旋即问道:“你要离家而走?可想好了去何处?”
宝玉道:“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意思是还没想好。
妙玉略略蹙眉,又问:“可准备了盘缠、衣物?”
宝玉愕然,旋即自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来:“急切下不好预备,来日将身上值钱之物典当了就是。”
妙玉生性过洁,身上纤尘不染,如何禁得住那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莫说是这等,便是寻常百姓家的日子她都过不得。因是不免冷了脸色,说道:“你欲如何,却与我何干?”
当下叫了比丘尼关门,将宝玉赶了出去。
妙玉性子古怪,宝玉只道不知何处恶了她,在栊翠庵前盘桓半晌,眼见天色渐晚,这才顿足而去。
这栊翠庵东面有长廊曲洞,贴着两丈高的院墙,墙后头便是会芳园。宝玉自假山上攀到长廊顶,又小心翼翼爬上院墙,无比笨拙自院墙落到会芳园里。方才过了木桥,上得凝曦轩,昏暗中便有一婆子叫嚷道:“哪儿来的贼人!来人啊,家中进贼啦!”
宝玉心下一凛,情知若被仆妇捉了去,只怕又要被扭送家中,当下拔脚就跑。穿过凝曦轩,抬眼便是一处角门,此处就通着后门。奈何宝玉方才跑了几步,迎面便见自角门处冲进来俩粗壮丫鬟来。
宝玉身子一扭,紧忙又往南跑。此时正值黄昏,伯府方才过了晚饭口,宝玉拔足狂奔,一路转过悦椿楼,转眼到得逗趣轩左近,便被七八个仆妇、丫鬟围拢起来。
宝玉一看跑不掉,紧忙叫道:“我来寻林妹妹,林妹妹快救我!”
有仆妇见过宝玉,当下低声嘀咕道:“这好似隔壁的宝二爷。”
那领头的仆妇却是个聪慧的,这会子宝玉叫嚷出伯夫人的名讳来,传出去便是丑闻!落在外人耳中,还不知如何嚼舌呢!
因是厉声道:“哪里来的小贼,先与我拿下堵了嘴巴,再往太太跟前儿扭送!”
当下便有两个婆子上前来捉,宝玉情急一下抬脚踹了一人,扭身又撞倒了个丫鬟,口中刚要嚷出黛玉的闺名,恰此时飞来一枚石子,不偏不正打在宝玉腮帮子处,宝玉诶唷一声顿时捂着脸,身后丫鬟又上来捉拿,宝玉挣扎开来又闷头乱窜。
会芳园里乱作一团,自有婆子往前禀报,此时领头的仆妇眼尖,瞥见方才丢石子的乃是莹,当即叫道:“莹姑娘,快将此獠拿下,免得污了太太的名声!”
“好!”莹遥遥答应一声,弯腰便从溪流边拾起两枚鹅卵石来,略略一瞄,探手便将飞蝗石打了出去。
这两枚石子不偏不正,一个打在宝玉腰眼,一枚打在宝玉膝弯,宝玉惨叫一声顿时扑倒在地。
不待其叫嚷,那领头的仆妇叫嚷道:“堵了他的臭嘴!”
刚巧有丫鬟方才打扫过悦椿楼,探手便将手中抹布塞进宝玉口中,继而四五个仆妇七手八脚将宝玉压住,又有丫鬟送来绳索将其捆了个严严实实。
宝玉呜咽挣扎,瞧见莹飞奔而来,冲着其呜咽摇头。莹到得近前眨眨眼,说道:“徐嬷嬷,这好像是宝二爷啊?”
领头的徐嬷嬷顿时蹙眉道:“姑娘噤声,事关伯府清誉,姑娘这会子可不好多嘴。”
莹唬了一跳,紧忙捂着嘴不言语了。
那徐嬷嬷看了眼兀自挣扎不已的宝玉,吩咐道:“先将他关进柴房,今日之事,胆敢走漏一句,领四十板子即刻开革出伯府!”
一应人等肃然领命,当下四个健妇干脆抬起宝玉来往后头柴房送去。
却说黛玉听了婆子禀报,顿时蹙眉不已。那婆子又慌乱道:“太太快拿了主意,不然等宝二爷嚷嚷开,只怕伯府名声就毁了!”
黛玉气得顿足,抬脚便往后头会芳园而去,口中嗔道:“他造的孽还不够多?偏此时又来毁咱们家的名声!”
宝琴紧随其一旁,低声道:“当务之急是赶快将宝玉擒了,可不好让其乱嚷开。”
说话间到得角门处,隐隐听得杂乱呼喊声,黛玉与宝琴领着丫鬟、婆子转过登仙阁,便见几个婆子举着宝玉往柴房而去。
徐嬷嬷与莹见了黛玉到来,紧忙上前回话。
黛玉听得徐嬷嬷处置,顿时松了口气。好歹没让宝玉嚷嚷开,不然人言可畏,来日真个儿就好说不好听了。
“太太,如今该当怎么处置?”
黛玉这会子恼怒至极,冷声道:“他是贾家的魔星,与我们家有何干系?打发人去知会凤姐姐,让凤姐姐派人领回去!”顿了顿,又吩咐道:“会芳园各处增派健妇值夜,不拘何人翻墙闯入,乱棍打了再说!”
第345章 处罚
大观园,怡红院。
凤姐儿月份愈大,这会子正歪在软榻上歇息。问过平儿,却说方才贾琏还在,这会子又不见了踪影。
凤姐儿只捧着肚子嗔道:“随他去,不折腾一身病你二爷怕是不会消停了。”
平儿嗫嚅着不好言语。恰在此时,园中管事儿婆子来旺家的匆匆而来,入得内中慌慌张张道:“二奶奶,方才宝二爷跳墙去了伯府,会芳园里闹了好一阵!”
“啊?”凤姐儿惊呼一声便要起身,却是起的急了,顿时抻得后腰一阵疼。
平儿赶忙扶了凤姐儿:“奶奶缓一缓,”随即又看向来旺家的:“宝二爷怎么跳墙过去的?他何时进得园子?”
来旺家的苦笑道:“谁也不知宝二爷何时进的园子,先前宝二爷要进,被守门的婆子拦了。谁知宝二爷不知从何处进了园子,又从墙头翻了过去。这会子被伯府的人拿了,打发人来递话儿,让二奶奶瞧着办。”
凤姐儿顿时蹙眉不已,嘀咕道:“这个宝玉,愈发的不省心了。”
平儿是个周全的,想的更多,低声道:“奶奶,这眼看就要入夜,宝二爷这会子闯进别人家……这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来旺家的也道:“东角门的费婆子说,方才宝二爷大喊大叫的,一直嚷着要见伯夫人。”
凤姐儿顿时恼了:“早干什么去了?林妹妹都嫁了人,他这会子寻过去算什么?”
平儿思量着凤姐儿如今不好劳动,便道:“奶奶,不然我去走一遭吧。”
凤姐儿摇头道:“林妹妹一准儿恼了,单你去只怕不成……你去秋爽斋叫了三姑娘一道儿去,你领了宝玉回来,让三姑娘给林妹妹道个恼。”顿了顿,待平儿正要应下,凤姐儿又道:“老太太这会子眼看就要睡下,就不惊动了,明儿一早再说。”
眼见凤姐儿再无吩咐,平儿这才应下。匆匆出得怡红院,先行到得秋爽斋寻了三姑娘探春,将宝玉翻墙闯入伯府的事儿一说,探春顿时恼得不行。
“宝二哥这是要做什么?先前将我们姊妹的诗词泄露出去也就罢了,如今还翻墙乱闯!”
平儿低声说了凤姐儿的吩咐,探春气鼓鼓思量须臾,这才颔首:“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先道个恼,待回头儿再送去一份赔礼。”
当下二人再不多言,领了几粗壮婆子与丫鬟便往会芳园来。进得会芳园里,接待的便成了闻讯而来的红玉。
外男擅闯后花园,莫说是黛玉,便是红玉这会子也没好脸色,只板着脸道:“宝二爷如今关在柴房,劳烦三姑娘、平儿姐姐将人带回去吧。”
探春与平儿对视一眼,平儿自领着婆子往柴房而去,探春过来赔笑道:“林姐姐可是恼了?”
红玉知晓此事与探春无关,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姑娘以为呢?莫说是我家太太,便是我这会子也恼着呢。”
探春便道:“宝二哥早些年失了管教,红玉姑娘放心,再没有下一回了。”探春暗忖,若下晌时贾母说的还是气话,只怕听闻此事定会拿定主意,说不得来日便会打发人将宝玉送往江南。
当下又道:“林姐姐在何处?我先去道个恼。”
红玉便领着探春往前头东路院正房而去,待入得内中,便见黛玉抚着额头蹙眉不已。探春进来见过礼,紧忙凑过来道了个恼,说道:“先前老祖宗就恼了,说太太管束不得,来日便将宝二哥送去江南,让老爷去管教。”
黛玉心下恩怨分明,虽恼火宝玉无理,却也不曾牵连探春,闻言便道:“他如今也大了,什么规矩、道理不懂?先前愤世嫉俗,我只道他心底质纯,如今看来却是想错了。他一心只想着他自己个儿,却从不考虑旁人如何。小时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探春苦笑道:“有什么法子呢?林姐姐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宝二哥这般情形。”
黛玉禁不住又吐槽道:“他随性而为,虽未必有什么坏心思,却每每做下恶事来。这回若不严惩,只怕来日更难治了!”
“再没下回了。”探春保证道。
黛玉瞧着比自己还小的探春,禁不住扯了探春的手道:“罢了,这些牢骚来日我寻外祖母说去,却与你计较个什么?夜了,三妹妹也回去归置吧。”
探春这才起身告辞。
此时平儿早领了宝玉回去,探春便领了两个丫鬟提了灯笼往大观园回返。不料方才回得秋爽斋,赵姨娘便寻了过来。
探春好一阵头疼,强忍着不适道:“姨娘大晚上又来寻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