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冷笑道:“哟,珍大嫂子这病可真是时候。要我说不来也好,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不差这一回,左右往后有的是时候呢!”
耳听得凤姐儿语气不善,邢夫人只故作不知,转而又逐样问及随行的物件儿来。
待过了辰时,平儿便入得内中回话道:“奶奶,都周全了,来旺问奶奶是不是即刻启程?”
凤姐儿笑道:“都巴巴的来送我了,我可不敢多留,那就启程吧。”
当下有婆子抬了肩舆来,抬着凤姐儿出了仪门,又在婆子搀扶下进了李惟俭腾出来的马车。
一进得内中凤姐儿便觉不同,窗子上贴了玻璃不说,还分外凉爽。平儿其后入内落座笑道:“奶奶不知,这车厢顶棚加装了个包了棉皮的铁皮箱子,里头装着冰块儿,那丁家兄弟说了,一块冰足足能撑三个时辰呢。”
内中再无外人,凤姐儿便嗔道:“他偏在这精巧物件儿上下心思。”
平儿笑道:“若无这般精巧心思,四爷也不会有如今情形了。”
当下角门撤了门槛,八辆马车依次出角门,逶迤着自内城中穿行而过,过得大半个时辰方才出了外城。
许是夜里不曾安睡,这车厢里温度适宜,凤姐儿便犯了瞌睡。平儿赶忙伺候着寻了靠枕来,伺候着凤姐儿小憩起来。
马车辚辚而行,因着行的慢,又专门捡平整的地方走,凤姐儿倒是不觉如何颠簸。心下逐渐放空,不片刻便睡了过去。
待凤姐儿醒来时,揉着惺忪睡眼问了一嘴,平儿便道:“奶奶可是好睡,一觉足足快三个时辰,如今眼看就要上山了。”
凤姐儿起身朝外观量,果然便见上了山道。四下古树参天,泉水潺潺声中,钟声空旷悠远。
脱得荣国府桎梏,凤姐儿深吸一口气,难得心下开阔起来。瞥了一眼身旁的平儿,凤姐儿转动心思便道:“你可想好了?”
“啊?”平儿先是纳罕,继而俏脸儿晕红,垂着螓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凤姐儿便道:“如今你不情不愿的,就怕来日乐在其中。”
平儿双手绞着帕子,嗫嚅不语,心下既羞赧,又有几分期盼。
凤姐儿不再观量平儿,心下暗忖,这一二个月便要临盆,想来那野牛总会得空来瞧瞧,到时候正好顺势玉成此事。
小花枝巷。
马车停在小院儿门前,李纨自马车中下来,蹙眉打量门脸一眼,这才叹息着吩咐道:“去叫门吧。”
婆子紧忙上前拍门,李纨心下却分外别扭。今儿回返家中,方才到老太太跟前儿问安,便得了这么个差事。有心推脱,偏推脱不得凤姐儿往香山去避暑,贾琏还不曾回返,邢夫人、尤氏与探春都不合适,算来算去竟只能她来。
胡乱思忖间,鲍二家的开了门,那婆子上下扫量一眼便道:“快回二姐儿去,大奶奶来了。”
鲍二家的听了这话,顶梁骨走了真魂!待观量到来的是李纨,顿时暗自舒了口气。这位大奶奶虽不好招惹,却是个好脾气的,入府这般多年也不曾听闻与谁红过脸儿。
当下急急忙忙往内中回话,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
到得门前,赶忙屈身见礼。
李纨扫量尤二姐一眼,心下暗忖,果然是个好颜色的,无怪那贾琏冒大不韪也要偷娶了去。
只是李纨心下愈发不喜,只觉尤二姐面带狐媚之色,不似正经人家的女子,反倒隐隐带着风尘气。
素云、碧月扶着李纨入得内中,尤二姐又是屈身一福,笑着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近,望恕仓促之罪。”
李纨顿时蹙眉不已,素云张口便训斥道:“这位姑娘好生没道理,我家奶奶素来与没过往,便是来日真个儿过了门,姑娘也合该称一声大奶奶……这姐姐一说从何谈起啊?”
尤二姐顿时面上臊红,咬牙垂首道:“是奴家叫错了,还请大奶奶见谅。”
后头厢房里,尤三姐儿闻言便要为尤二姐张目,却被尤老娘死死拦住。
尤三姐恼道:“贾家欺上门来,还不许我为姐姐出头儿?”
尤老娘扯着尤三姐教训道:“不过是教你姐姐规矩罢了,你这会子出头才是害了她!”
此时李纨冷着脸儿已然进得房里,端坐主座之上,眼看尤二姐垂手侍立,这才张口叹息一声道:“此事本不该我来经手,奈何如今二奶奶要产育,琏兄弟又出门在外,老太太吩咐下来,我便只好勉为其难。”
尤二姐忙道:“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不想此事到底惊动了荣府……”她咬着下唇道:“一应处置,奴家都遵听大奶奶之意。只有一样,万望大奶奶莫要棒打鸳鸯。”
李纨板着脸道:“如何处置你,自有老太太与大太太,却是与我无关。琏兄弟行事不妥,国丧家孝之际,偏偷娶了你。若传扬出去,只怕于贾家名声有碍。因是老太太打发我来接你进家门”
尤二姐顿时心下松了口气。
李纨又道:“这外头闲言碎语,头十来日我便听过。不拘是你存心算计也好,琏兄弟故意抬举也罢,你既进得家门,名分便是妾室。凡事越不过上头的主母去。若再有流言说什么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的,便是凤姐儿能容你,老太太也不容你!”
尤二姐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到底乖顺一福应下:“是,奴家万万不敢。”
李纨懒得与其多言,便道:“既如此,拾掇行囊,这就跟我走吧。”
当下尤老娘与尤三姐不敢露面,尤二姐便吩咐了鲍二家的拾掇了包袱,过得半晌乘着一顶软轿随着李纨车驾往荣府后门而去。
自后门入得内中,转眼便进了大观园。一径到了怡红院,软轿落下,足足等了好半晌方才等来李纨。
那李纨便交代道:“再如何,你此时也见不得光。好歹熬过国丧家孝再说旁的。如此,你便先在厢房安置了,一应所需按姨娘份例。”
当下吩咐素云引着尤二姐去厢房安置,李纨这才往前头荣庆堂去回话。
荣庆堂里,这会子邢夫人与尤氏都在,贾母铁青着脸面色难看。待李纨入得内中回了话,贾母问起尤二姐来,李纨碍于尤氏在场,便只称赞尤二姐花容月貌。贾母听罢愈发不喜,待邢夫人问道:“老太太,可要二姐儿过来磕头?”
贾母便冷声道:“如今尚且见不得光,磕什么头?”旋即又与尤氏道:“交代你姊妹好生安置着,莫要再生出是非来。”
尤氏赶忙应下,旋即起身告退,去后头寻尤二姐。
却说尤氏一路到得怡红院,还不曾进门遥遥便听得咒骂声不止:“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奶奶贤惠,违不得二爷的意,我却做不来!不要脸的娼妇,不过趁着奶奶产育没空儿理会罢了,待奶奶产育过了,定有你的好儿!”
尤氏驻足怡红院门前,听得蹙眉不已,低声问一旁的丫鬟:“这是谁?”
丫鬟便道:“奶奶忘了?二奶奶院儿里如今还住着个秋桐姨娘呢。”
秋桐本是大老爷房里的丫鬟,因着先前贾琏偷鲍二家的被凤姐儿窥破,贾琏闹着要杀凤姐儿,邢夫人趁机下蛆,贾母做主,这才将秋桐送进了贾琏房中。
那秋桐虽有几分颜色,却是个浅薄的。凤姐儿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且秋桐身契在手,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姨娘。因是经年以来,秋桐挂着姨娘的名头,所得份例却依旧不如平儿。
王熙凤不曾搭理秋桐,那贾琏却是个喜新厌旧的,没半年便将秋桐冷落了。
此时凤姐儿不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秋桐不知尤二姐谋算着做二奶奶,只道其与自己相当,也不过是个姨娘。秋桐心下正恼于贾琏冷落了她,又不敢与凤姐儿闹,因是便干脆来寻尤二姐的晦气。
内中尤二姐只躲在厢房里憋红着脸不敢回嘴,外头的尤氏却听不下去了,深吸口气迈步进得内中,遥遥便与秋桐道:“这般没规矩,谁让你在此骂街的?”
哪知秋桐乜斜其一眼,不禁冷笑道:“我道是谁,这不是宁府的大奶奶吗?可惜宁府都没了,如今您又跑荣府了逞威风来了?我们奶奶与三姑娘都不曾发话,你又算哪个?”
“你”尤氏气了个仰倒,却偏生说不出话来。
那秋桐又冷笑一声骂道:“好个只知勾搭爷们儿往坏了去的骚蹄子,祸害了宁府还不算,如今又来祸害荣府。想得美!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儿,你一日不滚出去,我便骂上一日。我也不怕嘴皮子磨薄了,且看你能禁得住几日!”
撂下话,秋桐扭身便自顾自进了东厢,又使劲儿摔了房门。
尤氏身边儿的俩丫鬟气得不轻,却奈何人在屋檐下,荣府到底比不得宁府,因是只是闭口不言。
尤氏心下忿忿,却知与个丫头出身的姨娘计较有失身份,当下强压着火气去到西厢寻了尤二姐。
房门打开,尤氏入内便见尤二姐哭得梨花带雨。
尤氏吩咐了丫鬟把门,凑过来在尤二姐身边儿落座,蹙眉道:“我都与你说了,待生下孩儿再计较旁的,怎地这一二年都等不得了?”
若按着尤氏的谋划,待尤二姐生了个男孩儿立下了,再徐徐图之。凤姐儿此时身怀六甲,能不能生出男孩儿还两说。且先行隐瞒下来,暗中计较一番,说不得便是一尸两命。到时候二姐儿正好顺理成章入得家门。
偏前头尤老娘应承的好好儿的,转头便流言四起。
尤二姐梨花带雨哭道:“都是三妹等不及,说迟则生变。”
尤氏想起不省心的尤三姐,顿时不知如何说好。转而又问:“母亲与三姐儿如何打算的?”
二姐儿、三姐儿虽都与贾琏厮混,可二姐儿进了门儿,总不好让三姐儿也进门。尤二姐便道:“方才拾掇时,母亲传话与我,说是与三姐儿先行家去。旁的留待来日再计较。”
尤氏点点头,又问道:“你如今……果然有了身子?”
尤二姐止了眼泪道:“算日子,天癸迟了五、六日了。”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尤氏掐指点算一番,说道:“那总要再过半月方才能请太医瞧出来。那秋桐不过是个姨娘,说来还是个贱妾,你何必怕了她?倒是凤姐儿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亏得她去了香山,不然只怕她私底下使了手段。”
尤二姐虽心思不小,性子却是个怯懦的,闻言只是连连颔首,却哭求道:“可怜我身边儿的人都散去了,连鲍二家的都被打发去了前头。连个还嘴的人都没有,求姐姐可怜。”
尤氏便道:“莫急,回头儿我寻探丫头,总要分几个可心的丫头过来照看着。”说话间又摘下荷包,自内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这园子里的下人都生了富贵眼,你素日里大方些,日子也能略略好过点儿。”
尤氏劝慰一番,便领着丫鬟去了。尤二姐瞧着空荡荡的厢房,心下顿时没了底儿,待瞧见手中的银票不过是区区百两,顿时愈发委屈起来。心下只盼着贾琏早日回返,也好为其撑腰做主。
第356章 罐头
“大人留步,下官等去了。”徐行、陶君谭拱手作礼,旋即转身而去。
李惟俭停在值房前眼看二人出得二门,摇摇头回返桌案旁。自前番相看过,寡婶刘氏自是交口称赞,两个堂妹也并无异议。李惟俭私底下便托付了严奉桢透漏了些风声,转头儿严奉桢回话,这二人喜出望外。
由此,虽不曾订婚,也无婚书,婚事就算是口头上定了下来,只待来年过了国丧再寻时日定下。以李惟俭今时今日的位份,料想这二人也不敢出尔反尔。让他摇头的不是此事,而是实学院。
这实学院好似草台班子一般,全然没有章程。
算算不过汇聚了十几名新科实学士子,每日家谈天说地,与那承恩侯的劳什子实学会一般无二。这哪儿成啊?李惟俭还指望着实学院蜕变成科学院呢。因是抽空几次问询,挑着新科士子的喜好指点了一些项目。
方才离去那二人,一个直接往乐亭去了,一个则去了外城的蒸汽机厂子。另有一名刘宏的士子极擅探矿,言其家乡有碱矿,随即领了经费带着人手,自高费用往河南而去。
除此之外,余下人等依旧是大老爷做派,清谈可以,做实事儿……那是什么?
李惟俭一琢磨,做实事儿的人手是短缺,可搞理论的也缺啊,因是干脆将余下十几人分作若干课题组,开出赏格来,只消突破一个课题,便可有最低千两银子的赏格。
这下除去两三自命清高的,余者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着大展拳脚。
这实学院到了这一步就可以了,至于剩下那几个自命清高的,李惟俭实在懒得理会。真真儿是不知所谓,外头人本就当实学科举是幸进,偏这几个自己当自己是清贵翰林!既如此,那就一辈子清贫自守吧。
处置过公文,李惟俭掏出怀表看了眼,眼看便到申时了,于是舒展筋骨干脆散衙。
出得衙门,眼瞅着自西面蔓延过来大片阴云,李惟俭顿时舒了口气,嘟囔道:“热了十来日,也该下一场雨了。”
丁如峰凑趣道:“老爷说的是,听说直隶自打入了夏就只下过两场小雨,再不下雨只怕庄稼都要旱死了。”
李惟俭点点头,出了衙门便进了马车里。丁如峰领着一干北山护卫,呼呼喝喝调转马车往外城而去。马车辚辚而行,方才过了宣武门,遥遥便见前头闹闹哄哄聚了一群人,还有汉子攀在楼顶,挥舞手中单刀叫嚷不休。
李惟俭挑开帘栊观量了眼,随即打发丁如峰去探寻。那丁如峰方才过去,就见那汉子怪叫一声自三楼倒栽葱下来,啪叽一声砸在地上,引得围观人等四散而去。
什么意思?跳楼了?
过得须臾,丁如峰面色古怪回返,低声耳语道:“老爷,是陶福记的人要拆迁,那茶楼的东主不拘多少银钱死活不搬,后来不知从何处寻了青皮喇咕每日骚扰,又引得东主的傻儿子染上了赌,东主一时想不开,砍伤了两个青皮,自己个儿跳楼了。”
李惟俭眨眨眼,赶忙问道:“顺天府的衙役没来?”
丁如峰撇嘴道:“那些衙役机灵着呢,这事儿本就跟顺天府无关,又哪里会这会子往前头凑?”
陶福记的背后是太子啊,得,这下有乐子瞧了。
李惟俭干脆吩咐转道绕行,马车自西便门出来,直奔海淀而去。出城不远,眼见阴云漫布,李惟俭干脆弃车骑马,领着随从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静园。
此地距离圣驾所在的御春园不过六、七里,往西南不过三、四里便是海淀镇。此时的海淀可跟后世不同,海淀海淀,顾名思义,与那白洋淀相差不大,四下都是大大小小的海子。
李惟俭这处新到手的园子便囊括了一处小小海子,东面高耸峻峭,西面平坦,北面有海子,南面有河水。内中萱堂亭榭十几处,另有三进主宅一处。
亏着李惟俭打马疾驰而来,方才进得园子里,外头便淅淅沥沥掉起了雨点。香菱正在一处水榭投喂鱼儿,眼见李惟俭到来,赶忙迎了过来。
“四爷。”
“嗯。”
香菱招呼过了,便随着李惟俭往东行去。行不多远,李惟俭忽而驻足,扭头便见北面海子里游弋着百多只鸭子。
李惟俭蹙眉道:“哪儿来的鸭子?”
香菱就笑道:“还说呢,老爷不是不耐烦夜里蛙鸣吵人吗?昨儿太太便打发人往乡下收了百多只鸭子来,说有鸭子吃了蝌蚪,也就不会那般吵人了。”
李惟俭莞尔笑道:“妹妹倒是好心思。”
当下负手而行,不片刻到得主宅里。此时雨势渐大,伴着电闪雷鸣。入得正房里,便见黛玉、晴雯、莹与紫鹃正围坐着抹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