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神色如常,晴雯喜眉笑眼的,倒是莹愁眉苦脸,搭眼一瞧,这憨丫头面前的钱匣子里空空如也,差不多都快输光了。
见得李惟俭到来,几个人紧忙起身来迎。
又是一声雷鸣,黛玉眼见李惟俭身上半湿,赶忙吩咐道:“雪雁,去给老爷寻一身干爽衣服去。”
雪雁寻了衣裳来,待李惟俭换上,雪雁铺展着半湿的常服道:“老爷这衣裳该换了。”
李惟俭搭眼看去,那官服深一块、浅一块的,果然该换了。此时印染技术太过原始,簇新的料子过上十几水便要掉色,越是鲜艳的颜色越是严重。偏大顺从明制,官袍多是红色打底儿,因是每年单是这官袍就要花费不少银钱。
黛玉观量一眼便道:“还好早前多制了几件,寻两件儿揉洗一番,料想明早就能穿了。”
当下紫鹃伺候着李惟俭净手,晴雯又奉上茶水,李惟俭施施然落座下来,揉着大腿道:“这骑马可是苦差啊,这才四十里便觉大腿好似就要磨破了,回头儿北巡,我看还是坐马车得了。”
黛玉笑道:“四哥是文官,坐马车也算合适。”顿了顿,又道:“昨儿是被事儿绊住了?”
“莫提了,晌午时平姑娘来求援,荣府又出了事儿。”
“啊?”黛玉赶忙追问。
李惟俭便简短截说,将昨儿的事儿说了出来。
黛玉听罢蹙眉不已,终究是旁人的家事,她不愿置喙。一旁的晴雯爆炭也似的性子,顿时忍不住道:“琏二爷真个儿好笑,寻个外室,偏弄得家中风风雨雨的,这新二奶奶、旧二奶奶都出来了!”
莹眨眨眼,说道:“也不怪琏二爷这般行事,二奶奶太过刚强,听闻早先琏二爷想要与平姑娘同房,都要哄了二奶奶高兴,便是如此也不过一年三两回。要我说,二奶奶刚强的有些过了。”
晴雯讥诮道:“还不是琏二爷没本事?若换了四爷,你看二奶奶敢不敢这般刚强!”
黛玉蹙眉斥道:“休要胡说,旁人的家事,好端端的怎么扯上四哥了?”
晴雯吐了吐舌头,她是爆炭性子,心下尤为爱憎分明。换做旁人数落,晴雯只怕便要挂脸子,偏训斥她的是黛玉,她反倒浑不在意。
“我就是这么一说,四爷将太太宝贝得什么的也似,又哪里会想旁的?”
黛玉抿嘴探手抄起竹制的‘不求人’在晴雯头上轻轻敲打了下:“该打,都叫你别浑说了,偏管不住自己个儿的嘴。”
晴雯吃了打,作怪一般诶唷唷叫个不停,知李惟俭有话与黛玉说,便扯了香菱道:“太太要寻四爷说话儿,不如咱们将这一圈打过了再说,左右下了雨什么都做不得。”
莹顿时颔首附和:“正是正是,我还不曾捞回本儿呢。”
香菱哭笑不得道:“你还想捞回本儿?小心连下个月的月例银子也输个精光!”
几个姑娘家吵吵闹闹,李惟俭便扯了黛玉往东梢间书房。二人相对而坐,黛玉便问:“那后来呢?”
“劝了劝,我看不大成,干脆说动老太太,将二嫂子送去香山愚园去了。”
黛玉便道:“也好,总要产育过了再说旁的。”顿了顿,又蹙眉道:“只怕此事没这般容易揭过。凤姐姐性子刚强,最受不得这些气,往后啊,只怕还有的闹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往后如何咱们可就管不得了。”顿了顿,李惟俭问道:“那几样路菜如何了?”
黛玉笑道:“正要与四哥说呢,同样两份红烧肉,四哥处置过的那一样到如今七天了,瞧着一如往常。那径直放进铁皮罐子里的有些发胀了。”
黛玉说罢叫过观牌的雪雁,雪雁吩咐下去,自有小丫头打了雨伞往后头厨房去,不片刻取了两个铁罐子来。
李惟俭定睛观量,果然没带记好的铁皮罐子有些发胀了。
自桌案上寻了匕首撬开,内中果然一股隐隐臭味。再开了带记号的,什么别的怪味儿都没有,瞧着一如往常。
乐亭铁厂今年又立了不少高炉,钢铁产量节节攀升。铁厂周遭各类加工厂应运而生,加工之后或顺着运河运抵京师,而后散往内陆各处;或乘海船抵达松江、广州,再沿着水道运抵内陆。
上个月内府自各地汇总了下,铁制农具价格比照前年足足下降了七成。便是如此,乐亭所产的钢铁也有些过剩。因是此前李惟俭给乐亭去了一封信,多番尝试,这马口铁便造了出来。
马口铁有了,罐头还会远?嗯……还真就挺远。
化工方才起步,李惟俭记得的化工知识就那么点儿,全然不知怎么造亚硝酸盐。早前倒是尝试过,做好的红烧肉装进罐头里,不经处理,天热的话一周左右就要发胀。
思来想去,李惟俭总算想起了巴氏杀菌法。说白了就是维持恒温八十度,食物放里头维持十五秒,这样就可以将绝大多数细菌杀灭。
可上个月尝试一番,李惟俭发现巴氏杀菌处理过的罐头顶多维持一个月,时间再长就要变质……这哪儿行啊?李惟俭向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这马口铁罐头既释放了钢铁产能,又能提供大顺军需,简直就是利国利民!
于是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弄了高温蒸汽釜,经此工艺处理过的马口铁罐头,莫说是保存半年,便是二、三年都没问题。
略略尝了口,除了有点儿凉,别的什么问题都没有。眼见黛玉目光灼灼,李惟俭便挖了一勺送过去,黛玉吃了一块便蹙眉道:“味道太重了。”
李惟俭笑道:“路菜,滋味不重一些怕是存放不久。”
黛玉便道:“六月下北巡,听闻这一路要走上二、三千里,到了草原上只怕就没什么果蔬可吃了,幸好四哥想出了这法子来。我看这罐头存放了好些时日也不曾变质,不如回头儿吩咐厨房多预备些路菜装进罐头里,多弄一些青菜、糖水果子,听说草原上都是红白食,再想吃旁的可就吃不到了。”
“嗯,妹妹想的周到。”李惟俭思量道:“如今还剩半月光景,我看不妨多弄一些。”
北巡走走停停,要紧的是与蒙兀王公会盟,又不急着赶路。此时开个罐头厂子,待造好了送几车往行在去,说不得圣人一高兴,这罐头厂就又是一门好营生。
黛玉见李惟俭出神,略略思忖便大抵知晓其所思所想,因是说道:“四哥,家中钱财本就足够多了,四哥又何必劳心劳力?”
李惟俭回过神来,眼见黛玉面上带着认真,思量了一番便道:“妹妹可知何为钱财?”
黛玉道:“不过是金、银、铜钱。”
李惟俭摇头:“妹妹莫忘了前宋时可有交子。”
黛玉蹙眉道:“我怎不知?不过前宋时交子横行,后人都说此为朝廷盘剥小民之恶举。”
这倒是,两宋时交子乱发,过几年就不承认前几年所发的交子,那新发的交子当一贯落在商户手里,商户回头采买就得折五百文。到了南宋后期,一贯交子都抵不上一百文,典型的货币滥发。
李惟俭笑道:“妹妹所说的对,也不对。这且暂且不说,妹妹可想过交子、会子横行,前宋却为何支撑了将近三百年国祚,且税赋所得远超历朝历代,便是前明与大顺都多有不如?”
“这等国家大事,都是朝堂肱臣思虑的,我却不知了。”
李惟俭便道:“盖因朝廷为交子、会子的信用背书。单说会子,前宋曾有钱会中半之法,意为税赋征收,一半儿是铜钱,一半儿是会子。如此,原本一文不值的会子就有了价值。”
黛玉思量半晌,颔首恍然道:“原来如此……可这与四哥要办的罐头厂又有何干系?”
李惟俭笑问:“妹妹可曾想过,为何前宋时可征赋税这般多?偏到了前明、大顺时就征不得这般多了?莫忘了前宋人口、疆域可都比不得前明与大顺。”
黛玉道:“说来我心下也古怪的紧,宋史食货志有载:治平二年,内外入一亿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五,就算是省陌,也足足八千万贯呢,比照银两,也有七千万两呢。偏前些年朝廷岁入不过四五千万上下。”顿了顿,黛玉忽而醒悟道:“莫非是因着会子……是了,会子可当铜钱用,前宋时岁入一半都是会子。唔……这天下的银钱总量大抵不变,多了会子,铜钱可不就只值原本的一半儿了?无怪前宋岁入这般多,折算下来实则与大顺相差不大。”
哈?还能这么想吗?李惟俭眨眨眼,思虑半晌,觉着应该换个方向。
于是开口道:“妹妹所说未尝没有道理,却不是正理。便以罐头厂子举例,原先乐亭铁厂铁料堆积如山,不好发售。我创了这罐头厂,便让铁厂的铁料多了个销路。非但如此,连带肉、菜等也要采买,各处农户也多了份进益。”
“四哥说的是。”
“要办厂子,总要雇请人手,这城中无业的百姓便多了条活路。生产出的罐头,既可让边远之地的富户尝鲜,又能满足军需。而不拘是铁厂、农户还是雇请的百姓,赚了银钱总要上缴赋税,如此一来岂非有百利而无一害?”
黛玉却执拗摇头道:“不对不对,这银钱不变,都被四哥赚了去,旁人可不就没了银钱用?”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本该理所当然的经济学原理,偏到了黛玉这儿就说不通了。
眼见李惟俭为难,黛玉又好心劝慰道:“罢了,总归是小打小闹,四哥想办那就办吧。”
李惟俭愈发憋闷,正思忖着好好给黛玉解释一番,却见黛玉忽而俏皮眨眨眼,笑道:“亏得四哥今儿回来了,不然我正要打发人去寻呢?”
李惟俭纳罕道:“妹妹寻我有事儿?”
黛玉歪头拢着发髻笑道:“四哥莫非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今儿……李惟俭思忖半晌,这才晃过神来道:“诶呀,真个儿忘了个干净!”
今日是天贶节,李惟俭的生儿。
黛玉笑道:“原本要寻四哥商议一番,这生儿该如何过呢,可巧四哥昨儿留在了家里。晌午时我寻晴雯、香菱、莹商议了下,大家伙凑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些东西不说,还请了邢姑娘来。虽说不好大操大办,可咱们关起门来总要自己个儿热闹一番。”
正待此时,外头的晴雯招呼一声道:“四爷、太太,前头传话说邢姑娘到了。”
黛玉朝外观量一眼,讶然道:“怎地顶着雨来了?”顿了顿,看向李惟俭意味深长道:“显是邢姑娘上心了。”
李惟俭总觉得黛玉好似在阴阳怪气,偏生又拿不住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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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
宝钗自马车中下来,身后的丫鬟莺儿手中还捧了两个光溜溜的罐头。
李惟俭的罐头厂子还在谋划中,生产罐头的地方便放在了老宅。此事也不曾交代内府属吏,又有心锻炼黛玉掌家之能,因是便交由黛玉打理。
黛玉只道是准备北巡时的路菜,很是上了几分心思,又生怕口味不好,便寻了邢岫烟帮衬。于是每日里邢岫烟先去得内城的铺面巡视一番,随即便来了李惟俭的老宅试着制各类路菜,再由下人高温处理过封装。
今日又制了几样,邢岫烟想着过会子还要往海淀园子去,便带了几样随身。可巧出门便撞见回返的宝钗。
因着当日宝钗一时心善照料了邢岫烟一番,邢岫烟心下感念,两女很是亲热说了会子话,宝钗问起那罐头,邢岫烟实话实说罢了,又送了两个给宝钗尝鲜。
本道是寻常礼尚往来之举,不想宝钗却是个聪慧的,这会子心下若有所思。
进得自家二进院儿里,遥遥便听得哥哥薛蟠正与嫂子夏金桂吵嚷不休。
“当我不敢打你不成?”
“你打你打!可叹我瞎了心,竟嫁了你这般窝囊废。外头什么本事都没,连皇商底子都丢了,偏在家里就有了能为!”
“你……”
“来来来,刀在此处,若真个儿有能为,便将我砍了去,且看衙门饶不饶你!”
宝姐姐蹙眉不已。自打碧莲送归家中,夏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得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
那夏金桂能舍了脸面,薛家上下却是要脸面的。且又与夏家有着老亲,今时今日薛家又远远比不上夏家,是以薛姨妈与宝钗便只能忍气吞声。
薛蟠虽曾仗着酒胆,顶撞过两三次,可每回都如今日这般,闹到最后薛蟠不敢下手,没得软了骨气,反倒是那夏金桂越发长了威风。
宝姐姐故作不知,闷头领着莺儿进了正房。内中薛姨妈气得垂泪不已,见了宝姐姐便道:“我的儿,这般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啊!”
宝钗想的分明,说道:“妈妈,咱们再如何也要脸面,嫂子却是个舍得下脸的。这般闹下去,吃亏的总是咱们。若依着我,不如妈妈搬出去,左右咱们家又不止这一处房产。”
旧事重提,薛姨妈又犹豫不决。搬出去倒是容易,可薛姨妈还记挂着薛蟠,生怕薛蟠被那泼妇也似的夏金桂磋磨了。
薛姨妈擦了擦眼泪,忽而瞥见莺儿手中的罐头,禁不住问道:“哪里来的铁盒子?”
第357章 顺水推舟
“哪儿来的铁盒子?”
宝钗正要应声,忽而听得前头传来稀里哗啦摔打之声,继而扭头隔窗便见哥哥薛蟠气哼哼出了家门,随即那夏金桂衣衫凌乱,兀自不肯罢休地追到门前,嚷嚷着咒骂了几声。
好一会子方才停将下来,扭头往内院瞥了一眼,冷哼一声扭着身子得意洋洋往自己房中行去。
这正房只三间,宝钗思量着起身,扯了薛姨妈到东梢间说话。待薛姨妈落座,宝钗便将铁皮罐头的由来与薛姨妈说了。
薛姨妈闻言纳罕不已:“好生生的菜肴为何要封在铁罐子里?”
宝钗解释道:“一则为路菜,这铁皮罐子略略一,打开来便能食用,极为方便;二来严寒、广南各地新鲜吃食也可如此料理,想来也能卖个好价。”
薛姨妈连连颔首道:“我儿思虑的周到,单说那荔枝,于江南一地春夏之时想吃就吃,偏到了京师就成了金贵物件儿。”
此时南方各地往京师送贡果,可不是先将果子摘了来,趁着半生不熟时舟车转送,而是干脆将整棵果树装进木桶里,或走海路,或走陆运,前者大抵月余能抵京师,后者能走上两个月光景。
便是如此,抵达京师时能留存三成就算烧高香了,是以那贡余售卖的价码极高,便是寻常富户也吃不起。
薛姨妈来了精神头儿,说道:“若有这般法子封装保存了,不拘是京师,便是北方各地都能卖出去一些。”顿了顿又蹙眉道:“只是……一来,这法子是李惟俭所有,怎会拱手相送?二来,如今咱们家搬到了京师,也无处去寻南方的鲜果啊。”
宝钗温言道:“妈妈忘了津门海产?女儿思量着,不若在津门办一家罐头厂子,新鲜海产粗略加工封装了,往内陆各省发售定有销路。若侥幸得了军需订单,说不得还会大赚一笔呢。至于这法子……女儿问过邢姑娘了,邢姑娘说俭四哥有意将方子择几家售卖。”
“李惟俭会这般好心?”薛姨妈自李惟俭身上没少吃亏,这会子兀自不肯相信。随即又连连摇头道:“不成,如今家中股子都被你嫂子看得紧紧的,若随意动用,只怕又要闹出是非来。”
宝钗心下气恼不已,说道:“妈妈莫非还想跟着兄嫂一起过不成?莫非还没受够?”
薛姨妈犹疑不定,道:“我若撇下你哥哥,只怕更没人制得住你嫂子了。”
宝钗粉面寒霜,冷声道:“常言道成家立业,如今哥哥业已成了家,往后如何过活自是兄嫂商议着,妈妈又何必胡乱掺和?若依着我,只怕咱们搬出去,兄嫂没准过得还好了呢。”
薛姨妈兀自犹疑,宝钗却心下瞧得分明。夏金桂连番作妖,薛蟠逐渐没了骨气,如今冲着的便是她们薛家母女,只怕心下打定主意要将她们母女赶出家门,从此往后也好自己个儿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