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一辆油壁车进得京师里,宝钗瞧着那扩得宽广无比的大街,心下不禁有些时过境迁之感。
一旁的莺儿就道:“姑娘,京师马路拓得这般宽了呢……咦?那,那是何物?”
主仆二人凑近窗子,掀了帘子一道儿往前头观量。便见烟尘滚滚中,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吭哧吭哧行了过来。
那车子瞧着好似西洋敞篷马车,偏前头只一个轮子,后头车厢里满满登登装着一台硕大的蒸汽机,白雾喷涌中,那车子吭哧吭哧缓缓行了过来。前头还有小厮开道,四下嚷嚷道:“闪开了,快闪开,我家二爷试车,莫怪咱们没提前说,撞了可不赔!”
莺儿仔细观量,但见前头那御者极为面熟,恍惚一阵才叫道:“那不是严阁老家的二公子?怎地造了这么个物件儿出来?”
宝钗便道:“前几日听人说,俭四哥还造了个在铁轨上跑的火车呢,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莺儿贪稀奇,就道:“那姑娘咱们得空儿也去瞧瞧?”
“再说吧。”帘子撂下,待那怪模怪样的车子走远了,马车继续启程,一路到得家中。
宝姐姐领着莺儿进了家门,迎面便见薛姨妈愁眉不展。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宝钗就道:“随行的有曹掌柜,办事的有下头伙计,妈妈有何不放心的?”
宝钗说的却是此番往辽东走了一遭。那草原上的营生,非有门路走不通,宝钗干脆另辟蹊径,寻思辽东苦寒,冬日里只怕也无时蔬,此一回便去打通了商路,宁可赔了银子也在各处铺面里铺了不少果蔬罐头。
薛姨妈仔细观量过宝钗,眼见其不过略略清减了少许,又仔细扫听了这俩月行至,这才放下心来。
宝钗眼见薛姨妈依旧愁眉不展,便问道:“妈妈,可是哥哥那里又不妥了?”
薛姨妈叹息一声,打发了下人退下,这才扯着宝钗低声说道:“同喜昨儿去庙里上香,远远瞧见你嫂子也去了。”
宝钗静静听着。
薛姨妈又道:“若只是上香也就罢了,偏同喜出来又见着你兄弟薛蝌也进了庙。”
宝钗讶然道:“妈妈是疑心……嫂子不守妇道?”
薛姨妈就道:“你嫂子三五日便要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这二年我也不曾管过,只怕心思野了。你哥哥又畏其如虎,时而便在外厮混,谁知你嫂子私下里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薛姨妈真心后悔,早知夏金桂如此,就不该贪图那些嫁妆,娶了这等媳妇进门。
宝钗蹙眉道:“那妈妈是如何想的?捉奸捉双?”
薛姨妈嗫嚅半晌道:“我想着,莫不如搬回去。有我在一日,她也不好太过放肆。”
宝钗便道:“妈妈须得思量清楚了,回去只怕又要受气。”
薛姨妈道:“受气也好过咱们薛家家业落在旁人手里好。”
这说的自然是夏金桂给薛蟠戴了绿帽子,回头儿再寻野汉子生了个儿子,那薛家可就真完了。
宝钗却不大乐意搬回去,只道:“许是碰巧,回头儿我寻了蝌兄弟扫听扫听。”
薛姨妈自知宝钗是个周全的,因是便颔首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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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一日,邢岫烟不曾去食盒铺子照看,只留在缀锦楼里听信儿。邢忠夫妇一早儿便来取了银票,辰时借了府中马车便往保宁侯府去了。
临到巳时,一直在前头二门听信儿的篆儿匆匆忙忙跑回来道:“姐姐,人回来了,瞧着过会子就要过来呢。”
邢岫烟心下愈发忐忑,只盼着万事顺遂。
过得好半晌,其母方才寻了过来。甫一见面,邢岫烟观量其母脸色,心下就是咯噔一声儿。
赶忙急切问道:“那保宁侯府是如何说的?可是不肯?”
“这好歹也算坏事变好事儿吧。”
“妈妈,到底怎么说的?”
邢忠妻欲言又止好半晌,终究将内中情由说了出来。
却是邢忠夫妇二人一早儿寻去了保宁侯府,起初只被晾在偏厅里,侯府并不搭理。待过得半晌,保宁侯府的当家太太方才寻了过来。
待见了面儿,夫妇二人小心翼翼提起还钱拿回文契之事,那当家太太当即骂了儿子一通,只说这等事有损侯府名声。骂过了,转而仔细打听了邢家情形,便说不再纳邢岫烟为妾,而是打算真个儿八抬大轿将邢岫烟抬进保宁侯府。
邢忠夫妇面面相觑,邢忠妻心下尚且犹豫,那邢忠却是没口子的应承下来。回程路上,夫妇二人计较几句,邢忠妻耐不过邢忠,只得厚颜过来说通邢岫烟。
听得落得这般结果,邢岫烟彻底恼了,面上却古井无波道:“昨儿我便与妈妈说清楚了,我既不认这个人,便是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去。”
邢忠妻劝说道:“傻孩子,再如何,那正室夫人也强过妾室。”
“那又如何?过去守活寡吗?妈妈当我不知那人得了脏病不成?”
邢忠妻讪讪道:“保宁侯府请了名医来,正治着呢,说不得一二年就好转了。”
邢岫烟默然不语,任凭其母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应。其母无奈,只得道:“你再好好思量思量。”随即便起身离去。
待其走了,邢岫烟枯坐半晌,忽而起身便走。
篆儿赶忙追将上来:“姐姐要去哪儿?”
邢岫烟道:“我去求林姐姐帮忙。”
篆儿道:“何不去求李伯爷?”
邢岫烟却道:“我若私下求了李伯爷,来日林姐姐该如何看我?”
篆儿一琢磨也是,便随着邢岫烟往伯府而去。却不料前脚一走,后脚儿邢忠便与邢夫人闹了起来。
那邢忠得了保宁侯府允诺,来日邢岫烟过了门儿,便将两处庄子交给他打理。此前寄人篱下,自然是邢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如今自觉有了底气,邢忠哪里还肯听邢夫人的?
姐弟俩计较半晌,眼见邢忠油盐不进,气得邢夫人拍了桌子:“我没你这般的兄弟!”
邢忠梗着脖子道:“姐姐既不认我,那我搬走就是,往后咱们各走各的!”
当下拂袖而去,寻了其妻便张罗着今儿便要搬走。
邢忠妻不敢违逆,又紧忙来缀锦楼寻邢岫烟,却扑了个空。只得催留守的小丫鬟良儿去伯府寻了邢岫烟回来。
这边厢邢岫烟方才求过黛玉,黛玉便道:“邢姐姐且放心,此事四哥自会料理。便是不冲着我,冲着姐姐也该当如此。”
邢岫烟嗫嚅,正要说些什么,茜雪便领了良儿进来。那良儿慌慌张张,没了平素的周全,见了面便叫道:“姑娘,大事不好,姑娘的爹妈闹着这会子就要搬走呢!”
第371章 登门道恼
原本坐着的邢岫烟豁然而起,蹙眉道:“怎地这就要搬走?”
良儿道:“好似与大太太吵了一番,姑娘的爹爹气不过,就闹着要搬走,这会子已去了街面上雇请马车了。”
“这”邢岫烟面上极为为难。
此时女子讲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任邢岫烟再有能为,也不敢不听其父亲的话,不然就是不孝。
莫以为不孝只是名声不好,实则此时果然有了不孝的罪名,爹妈往官府一告一个准儿。
黛玉眼见其为难,便轻声道:“既是有事儿,邢姐姐便先回去吧。此事我与四哥说说,大抵应该无恙。”
邢岫烟叹了口气,朝着黛玉福了一礼,什么话都没说便匆匆与良儿、篆儿而去。
她一走,端了点心来的晴雯就蹙眉道:“这般爹妈,有还莫不如没有呢。”
黛玉颔首道:“谁说不是呢?”
真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黛玉自小得父母宠溺,原本无忧无虑,其后先是母亲早亡,跟着父亲也亡故了,她孤苦伶仃客居贾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回想过往不胜唏嘘,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但邢岫烟的情形更是让黛玉心有余悸,暗忖亏得自家不曾摊上这般父母,不然这等日子过着,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黛玉心善,她既吃过邢岫烟的茶,便当其已是一家人。蹙眉思量半晌,有些放心不下,便打发香菱往荣府扫听扫听。
到得未时末,香菱快步回返,蹙眉道:“邢姑娘的爹爹发了性子,也不知晌午在哪儿喝的酒,如今谁都拦不住。大太太气得骂街,三姑娘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说什么。”
至于贾母,自然是不曾露面的。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人家要走她还能拦着不成?
香菱素日里与黛玉最为亲近,隐约知晓邢岫烟只怕不日便要入府,因是便低声道:“太太不想想法子?”
黛玉就道:“我一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法子?不过是狐假虎威,最后还是借了四哥的力。”
香菱笑眯眯的不言语。黛玉这话也就听听就算,实则这二年来伯府上下齐整,偶有不守规矩的婆子、丫鬟,都尽数被黛玉打发了出去。家中上下人等,不怕老爷拍桌子,就怕太太冷着脸儿不说话。
恰此时,前头有丫鬟来回:“老爷回来了。”
黛玉放下手中的米茶,起身与香菱一道儿去迎,须臾便在二重仪门迎了李惟俭。
二人招呼过,黛玉习惯性的将手搭在李惟俭手中,低声将邢岫烟的情形简略说了说,李惟俭便笑道:“亏得我不曾信了大太太,不然今儿若是打发人去保宁侯府收了拜帖,这回还得再打发人重新去送一趟。”
黛玉仰头观量他道:“此事不好处置吧?”
李惟俭笑道:“不过是以势压人,有何不好处置的?”
保宁侯府素来低调,连那世职都不做,只关起门来韬光养晦。以李惟俭今时今日的位份,保宁侯府又怎会冒着得罪其的风险偏要去娶邢岫烟?
待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坐衙自是不提,那登门之日定在了明日。左右这嫁娶一事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李惟俭有的是耐心。
却说这日薛姨妈与宝钗一早儿便拾掇了行囊,乘着马车往内城家中而去。
到得门前,遥遥便听得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母女两个到得内中,却见那夏金桂占着正房,邀了些涂脂抹粉的妇人、婆子正打着骨牌。
眼见母女二人到来,夏金桂先是有些不自在,随即起身来迎,笑道:“太太跟姑娘怎么来了?”
薛姨妈瞧着夏金桂气就不打一处来,板着脸道:“既是家中,我与宝钗如何就来不得了?这才清早,怎地就寻人打起了骨牌?”
那几个妇人也是惯看风色的,连忙起身寻了由头告辞而去。待人走光了,夏金桂便懒得装了,大模大样自己儿落座了,叠着双腿道:“太太方才那话儿说的,早先是太太要搬走的,如今又不声不响的搬回来,错非外头人都知我人品行事,只怕就要背后数落我不孝了。”
薛姨妈被噎得不知如何吐槽,这天下间可还有比夏金桂更不孝顺的?
当下薛姨妈闷声不语,夏金桂气恼着只得打发丫鬟、婆子拾掇了物件儿,搬去了前院儿。
足足一上午,薛姨妈方才安顿好了,宝钗就道:“蝌兄弟这会子快午休了,我去寻他问问。”
薛姨妈分外不舍,道:“我的儿,不若你也搬了来,不然放你一个在外头我实在放心不下。”
宝钗厌嫌那夏金桂,只娴静道:“我如今三两日便要往城外厂子里照看着,在内城住着实在不便。不若再过些时候吧,待我寻了妥帖的掌柜的,往后能闲暇些,回来住也方便。”
薛姨妈无法,只得应下,又亲自将宝钗送了出去。前脚儿刚回了正房,后脚儿那宝蟾便寻了过来。
见了面儿噗通一声跪倒,便开始掉泪珠子。
那薛蟠是个欺软怕硬的,眼见唬不过夏金桂,只得避而远之,十天里倒有八九天不在家中,也不知往何处去厮混了,只夜里回来留宿。便是歇息,也是径直寻了宝蟾,由是那夏金桂愈发嫉恨,这二人几日便一吵,夏金桂气急了便动手打人。
薛姨妈眼见如此,忙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宝蟾就哭道:“求太太救命!”当下便将过往种种一一说将出来。
薛姨妈心下腻烦,暗忖当日若不是宝蟾帮着那夏金桂算计碧莲,碧莲也不会自行归家。如今倒好,碧莲被赶走了,宝蟾自己个儿便成了夏金桂的眼中钉肉中刺。
听着宝蟾诉苦,薛姨妈本待将其敷衍打发了,忽而灵机一动何不收拢了宝蟾对付那夏金桂,正好来个驱虎吞狼?
当下紧忙扯了宝蟾起身,安抚道:“好歹你也是陪嫁丫鬟,她这般待你,我实在看不下去。我看,你干脆拾掇拾掇搬到我院儿来,有我看顾着,她总不好太过分。”
宝蟾喜极而泣,不迭声道:“多谢太太,多谢太太。”
当下宝蟾擦了眼泪,薛姨妈又打发同喜、同贵帮衬着,少一时便拾掇了物件儿搬到了后院儿来。
那夏金桂眼见如此,顿时怒不可遏,站在院儿里指桑骂槐泼妇一般骂了半天街。薛姨妈知晓其不讲理,干脆来了个听而不闻,只扯着宝蟾说话儿。
因着一心拉拢宝蟾,夜里薛姨妈还留其在房里过来一夜。那宝蟾又不是傻的,怎会不知薛姨妈的心思?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管各自心中如何做想,转天一早儿便亲如母女一般。
这日辰时,宝钗又来看薛姨妈,眼见薛姨妈与宝蟾十分亲密,顿时先是纳罕,随即释然,暗忖定是妈妈生了拉拢的心思。
待宝蟾回房,内中只余母女两个,宝钗就道:“我昨儿倒是见了蝌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