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还是前年的事儿,随即京师居大不易,冷子兴极擅说辞,机缘巧合通过贾家子弟便结识了薛蟠。如今薛家虽声势大不如前,可拔下一根腿毛来都比冷子兴粗,冷子兴当即阿谀奉承,很是巴结上了薛蟠。
去年鼓动薛蟠往南面采买货物,这一趟买卖不曾蚀本,倒是小赚了一笔,因是薛蟠愈发倚重冷子兴。
冷子兴闻言便道:“早前李伯爷不曾发迹前我一直在南面,如今回来,李伯爷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
薛蟠哼哼一声没应承。
冷子兴便凑过来低声道:“文龙何不与李伯爷多多往来,说不得李伯爷透露点儿风声,就够文龙大赚一笔的了。”
“你当我不想?”薛蟠撇嘴道:“那姓李的初来乍到时,我便将其得罪了。那人还是酸秀才时就极有手段,虽不知他如何下的手,可我家的皇商底子没多久就没了。”
冷子兴便道:“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那李财神并不如何嫉恨文龙兄,文龙兄何不顺势攀附上?”
薛蟠苦着脸道:“莫说了,我见了姓李的就头疼……再说我就算想巴结,也巴结无门啊。”
冷子兴笑道:“眼下可不就有个契机?”
“怎么说?”
“听说过几日那位李伯爷就要纳妾,纳的乃是邢夫人的侄女。”
薛蟠支支吾吾应下,并不想去。因心绪大坏,薛蟠也没了厮混兴致,转头儿与冷子兴等各自归家。薛蟠进得家门,便与那夏金桂吵嚷一通,旋即便拂袖而去,转而去了后院儿里。
此时宝钗到底遭不住薛姨妈央求,前几日便搬了回来。赶巧这日宝钗方才自城外厂子里归来,正拨弄着算盘对照着账目计较着。
薛蟠入得内中,先与薛姨妈说了几句闲话,忽而与宝钗道:“妹妹,你可知李惟俭又要纳妾了?嘿,我就瞧着姓李的也是个贪花好色的,这才多久,算算身边儿十来个好姿色的了。”
薛姨妈便道:“俭哥儿纳多少女子,那是人家的本事。”顿了顿,又道:“俭哥儿这一支就他一个,可不就要多娶几个开枝散叶?”
一旁的宝钗拨弄算盘的手指一顿,抬起头来娴静看向薛蟠,蹙眉问道:“俭四哥要纳妾?说不得要送去一份贺礼。”
薛蟠卖弄道:“妹妹可知这回要纳的是谁?”
宝钗没言语,那薛蟠便禁不住说道:“听说是大太太的侄女,叫邢岫烟的。”
这下宝钗与薛姨妈都纳罕不已。当日薛姨妈想着缓和与二房的关系,还想着从中牵线搭桥,撮合薛蝌与邢岫烟来着,怎料转头儿那薛蝌便投入李惟俭门下,从此平步青云,听闻如今都正七品了。
不料兜兜转转,连那邢岫烟也进了竟陵伯府。
薛蟠卖弄过,忽而听得前院儿夏金桂与宝蟾又吵嚷起来,呆霸王实在不耐烦,寻了个由头便躲了出去。
少一时,宝蟾自是来哭诉,薛姨妈便扯了其手儿在一旁安抚。宝钗这会子则怔怔出神。
这二年来,薛姨妈四下奔走,没少为其物色姻缘。甚至今年二月里的游园、踏青诗会,宝钗也耐不过薛姨妈央求去了一遭。奈何珠玉在前,瞧着那些卖弄文采的才俊,与李惟俭一比,这高低立判。
莫说是宝钗,只冲着门第,连薛姨妈都不曾瞧上那些所谓的才俊。
因着宝钗的婚事一直耽搁至今,始终不曾落定。又有先前得了贾政书信往兵部大司马贾化府上走了一遭,宝钗倒是与那娇杏往来密切。
如今兵部的订单虽断了,可宝钗与娇杏也不曾断了往来。前日宝钗又去看望娇杏,不料正巧撞见回府的贾雨村。那贾雨村撞见宝钗,顿时眯眼扫量起来。
待到得今日,娇杏见了宝钗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宝姐姐心思通透,哪里不知那贾雨村是动了旁的心思?因是便与娇杏约定,往后都只来薛家耍顽,那娇杏这才面色转圜过来。
念及自己姻缘坎坷,又想起当日与李惟俭彼此欢喜,就差一层窗户纸便能挑明,偏阴差阳错彼此都错过了。
她倒是有心去伯府,瞧瞧李惟俭是如何纳邢岫烟的,可心下也知去了也不过是黯然神伤,又耐不住心中悸动,便想着好歹与邢岫烟有些交情,何不趁机添妆,也去扫听一二?
拿定心思,宝钗回得厢房里,打发丫鬟莺儿翻箱倒柜,拾掇了一副头面,转天便寻上了邢家的门。
却说这日已是五月初十一,昨儿王家便已送了嫁。
邢岫烟月余光景都只待在闺阁里,除去每日在家中略略散步,余下光景都绣着那一件粉红嫁衣。
前头忽而有人叫门,篆儿去开了门,转头便喜滋滋来回:“姐姐,宝姑娘来瞧你了。”
邢岫烟在大观园中得了宝钗、探春的恩德,她又是个感恩的,闻言赶忙便迎出来。
邢岫烟与宝钗在二门相见,宝钗笑着牵了邢岫烟的手儿,笑道:“不想过几日便是邢妹妹的好日子,我却是知道的晚了,昨儿才得了信儿,今儿就巴巴的赶上门儿来。妹妹也是,这等事儿怎么不知会一声儿?”
邢岫烟腼腆道:“宝姐姐错怪我了,头些时日我还往外城去寻了一遭,篆儿回话说,那宅邸中只有个老家人看顾着,问宝姐姐下落,却一问三不知。”
当下邀宝钗入内,宝钗便道:“这却怪我了,先是去外城看顾着厂子,又耐不住妈妈央求搬回了兄嫂处。倒是让你扑了个空。”
邢岫烟笑着摇头,二人当即进得正房里。这会子邢忠不在,邢忠妻知宝钗是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当下笑盈盈也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丫鬟奉上茶点,这才避去一旁的梢间里。
内中只余下二人,说过闲话,宝钗便禁不住道:“只可惜妹妹这般人品了,若家世稍好一些,只怕勋贵人家的正室夫人也做的。”
邢岫烟笑着摇头道:“这等事儿我是不指望的……且大户人家的正室,我只怕也做不好。”顿了顿,想着李惟俭,自己面上不禁羞红道:“倒是俭四哥相识已久,算是知根知底儿,我过了门,也不会遭了欺负。”
宝钗笑吟吟道:“未必,那林妹妹可是个小性儿的。”
邢岫烟在大观园里住了好些时日,又岂会不知宝姐姐、黛玉两个彼此之间的龃龉?闻言只笑而不语,避而说起了旁的。
宝钗又禁不住扫听邢岫烟为何要给李惟俭做妾。这内中的过往牵连父母,邢岫烟不好提及,便思量道:“倒是应了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瞧着邢岫烟一副小儿女情状,宝姐姐忽而心下泛酸,转而又有些莫名不过是给人做妾,自己为何要泛酸?
直到离了邢家,宝钗方才有些明悟:自己泛酸的,好似是能与良人厮守,抛下一切,不在意名分,不在意家业,只守在他身边儿就好。
偏偏宝姐姐担负着薛家兴荣,本心又有青云之志,怎肯无名无分的委身于人?
马车里,瞧着自家姑娘神色变换,莺儿便问:“姑娘怎地发起了怔?”
宝姐姐回过神来,忽而莫名的说了一句:“有时想想,我倒有些羡慕宝琴与邢妹妹呢。”
莺儿先是不明所以,继而将宝琴与邢岫烟归拢起来,好似这二者唯独相同的一点便是给李惟俭做了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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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几日,眼见好日子临近,竟陵伯府上下人等喜气洋洋。
老爷李惟俭心下愉悦,一高兴便赏了阖府下人每人一块银元。于是上下人等愈发卖力,生怕这会子出了差池、触了霉头。
连日来王熙凤一直在为王云屏的婚事奔走,而今婚事业已落定,这日便过府来寻黛玉说话儿。
会同宝琴、傅秋芳等,众女说说笑笑,王熙凤便说起王家大婚情形。
说道:“保宁侯府自有体面,虽比不得荣府,也比不得王家,可家中几辈子传下来的富贵,云屏过去了自不会吃了亏。只是那位二公子瞧着性子实在腼腆,见了人没等叫出口,自个儿反倒红了脸儿。”
宝琴便在一旁笑道:“我听四哥哥提过一嘴,说这般人性子内向,有个称谓:宅男。”
王熙凤品味一番,拍腿笑道:“宅在家中的男儿,可不就是宅男?要说那堂妹夫果然是个宅男,听闻除去每日去学堂,余下光景都宅在家中。啧啧,外头日新月异的,连那小火车都造出来了,真不知守在家中有什么好的。”
王熙凤食髓知味,近日来又因着与贾琏彻底分隔开来,这心下难免念着那野牛。今儿过来本道赶在散衙时能见上一面儿,而后眉目传情,说不得这几日就能成就好事。
可惜不凑巧,今儿也不知李惟俭被什么庶务绊住了,直到申时将尽也不见其回转。王熙凤领着平儿落座了大半个时辰,眼见晚点将近也不好久留,便起身与黛玉告辞。
黛玉打发了红玉相送,待凤姐儿与平儿自东角门进得大观园里,遥遥便见一丫鬟慌慌张张往这边厢行来。
瞥见王熙凤,那丫鬟面上一怔,旋即竟转身就跑。
王熙凤眼明心亮,当即叫道:“站住!”
那小丫鬟肩头一垮,只得站住。转过身来面上局促,王熙凤领着丫鬟婆子上前,上下扫量一眼,问道:“瞧着眼生,是哪个院儿里的丫头?”
小丫鬟紧忙道:“回二奶奶话,我是环哥儿身边儿的锦云。”顿了顿,瞎话已然编好,张口道:“今儿姨娘扫听得环哥儿又不曾去学堂,生怕又来园子里耍顽,便打发我来找寻找寻。”
王熙凤思量道:“不对,你方才见了我为何要跑?”
锦云哭丧着脸儿道:“又不是体面的事儿,奴婢要是说漏了嘴,回头儿一准儿吃姨娘的排头。”
王熙凤一琢磨也是,再也想不出这丫鬟能有什么诡计,便摆摆手打发其走了。待那小丫鬟一溜烟小跑远去了,王熙凤这才与平儿道:“吩咐个妥帖的,盯着那锦云,看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平儿应下。
却说那锦云出得大观园,顿时暗自舒了口气。方才撞见王熙凤,一颗心险些便要跳出来。
一路回返东路院,不想刚过穿堂便被藏匿在此处的邢德全拽到了一旁。
锦云惊呼一声,待瞥见是邢德全,举起小拳头就打:“都怪你,方才撞见了二奶奶,若被二奶奶逮到,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邢德全心下急切,只追问道:“那物件儿……可丢进去了?”
锦云连连点头,说道:“随手丢草丛里了,也不知谁能捡到。”
邢德全极为不满,道:“丢草丛里谁能瞧见?莫不如丢路上。”
眼见锦云可怜巴巴的瞧着他,邢德全面上一缓,只道:“你且放心,你弟弟那汤药银子,我一准儿准备妥当。”
锦云正要说话,忽而眼见邢夫人领着人而来,赶忙扯了邢德全躲在一旁。
却说这日邢夫人往园子里散心,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
那傻大姐笑道:“太太真个说得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
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哪里得的?”
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拣的。”
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
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
转念心下一动,忽而计上心来。
第376章 救星
玉皇庙里,迎春与绣橘一身道袍,见得邢夫人来了,主仆二人慌忙迎了出来。
待到得庙里,邢夫人落座,绣橘赶忙奉茶。那邢夫人就说道:“你如今也除了服,往后总要嫁人,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迎春闻言一怔,闷头好半晌才道:“没什么打算,女儿只想侍奉道君面前。”
“糊涂!”邢夫人数落道:“自家关起门儿来诵诵经也就罢了,难道还真个儿出了家不成?”顿了顿,又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通共这一个妹子,竟全不在意。
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如今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
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她一半?
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
一旁随行来的婆子、媳妇便道:“二姑娘老实仁德,哪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竟不顾恤一点儿。”
迎春听得越说越不像话,抬起头来有心反驳,可对上邢夫人的目光又赶忙垂了螓首,只怕一旁的绣橘看得心火升腾。
谁都能瞧得出来,此番邢夫人为二姑娘出头是假,拿二奶奶、三姑娘作筏子才是真。绣橘不禁心下纳罕,也不知邢夫人又从何处得了二奶奶的把柄。
一语未罢,外头就有婆子叫嚷道:“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邢夫人冷笑一声,起身道:“你自个儿不在意,我总要在老太太跟前儿提一嘴,免得说我这做继母的不尽责。”
说罢起身领着人便走。少一时探春、惜春入内,惜春就问:“二姐姐,方才大太太来说什么了,我瞧着神色颇为不善。”
迎春嗫嚅着又不好说邢夫人的不是,倒是一旁的绣橘看不下去,便将方才邢夫人所言复述了一通,直把三姑娘探春听得银牙暗咬。
须臾冷声道:“还是至亲骨肉呢,一个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凤姐儿当家二年,过往那些身居要职的王夫人陪房尽数落了差事,家中账房也都换了一遍。那从前上下其手、刮占油水的,如今没了指望,瞧着凤姐儿那些陪嫁风风光光,可不就眼红?
这还只是下头奴才,旁的呢?
妯娌、嫡庶、兄弟、婆媳、夫妻、主子、奴才之间,为那钱权二字,早就斗得不可开交。邢夫人那酸话,虽也冲着探春,可大抵多是冲着凤姐儿说的。
惜春感同身受,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那尤氏有事儿没事儿总来寻她,话里话外满是拉拢之意。
闲话两句,探春便扯了二姑娘的手儿问道:“二姐姐,俭四哥那边厢到底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的?回想前几日夜里情形,迎春便不禁羞红了脸儿。
三姑娘探春如今也大了,眼见姐姐如此,顿时心有所想。眼看四妹妹惜春寻着绣橘讨茶水喝,便低声道:“二姐姐,我与你方便,是想着促成你与俭四哥的姻缘……可不是……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