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兑了我有旁的用处。”
红玉心下狐疑,却不多问,接了银票匆匆而去。
莹问过李惟俭,听闻其今日不外出,便先行去取了午点。李惟俭略略用了些便进得书房里写写画画。偶尔休憩之际,却见几个丫鬟凑在一处耳语着什么,见李惟俭瞧过来,顿时又作鸟兽散。
非但如此,晴雯、红玉、莹、香菱,有一个算一个,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时而便会红霞上脸,处处都透着古怪。
李惟俭点过莹问询了一番,这憨丫头心思尽数写在脸上,偏生嘴硬,只一个劲儿摇头说什么都没有。
李惟俭便想着,许是方才说的是姑娘家的事儿?是以才不好诉诸于口?
待临近未时,外间婆子叫门,却是丁家兄弟买了补品,兑了银两,这才请仆役、婆子转手送进来。
红玉交代的仔细,丁家兄弟采买的周全,拢共四色礼物,石蛙、海参、燕窝、人参,仔细装在锦盒里,瞧着便有送礼的样子。
李惟俭寻了那海参锦盒,掀开内中绸布,在其下铺了一层银稞子,随即又原样装了回去。
几个丫鬟虽瞧见了,却不曾过问,惹得李惟俭心下狐疑,不知这几个姑娘盘算着什么。
他当即点了红玉、莹随行,提了四样礼盒朝着东大院寻去。
主仆三人自东角门入得内宅,转向北自李纨院与三春的抱夏之间穿过,到得前方一处仆役裙带房又左转,这才到了二姑娘迎春的新居所。
小院儿里绣橘正吩咐着几个粗使丫鬟洒扫,听得脚步声抬头看将过来,随即喜滋滋道:“俭四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我来瞧瞧二姐姐。”
绣橘紧忙奔向里间:“姑娘,俭四爷来瞧姑娘啦!”
不待其入得正房,那高大丰壮的身形便先行跨过门槛,深深瞥了一眼李惟俭,这才面上绽出笑容,说道:“俭四爷来了?快请,我们姑娘这会子还在躺着,倒是失礼了。”
李惟俭面上如常,自顾自前行着说道:“二姐姐病了,怎好劳动?太医可曾瞧过了?今儿可用了饭食?”
司棋随行一旁,说道:“昨儿就瞧过了,只开了一剂安神的方子。今儿早点只用了一小碗粥,到方才午点也不曾吃。俭四爷,我们怎么劝都不管用,还得俭四爷好生与姑娘说说。”
“嗯,我知道了。”
正房不过三间,除去正中厅堂,左边厢布置成了棋室,桌案上摆着棋枰,一旁有香炉;右边厢是卧房,绣床挂了纱幕,内中半卧着一姑娘,正是二姑娘迎春。
李惟俭被引到卧房里,与迎春见过礼,随即命莹、红玉将礼盒奉上。司棋接过了,说道:“这里间坐不开,我们姑娘又是个腼腆的性儿,不如咱们去外间说话,且留姑娘与俭四爷说话吧。”
红玉心下犹疑,上次便是这般被司棋支开,这才让俭四爷险些着了道。她看向李惟俭,见其颔首,这才抿着嘴出了卧房。
红玉也不走远,搬了凳子就守在厅堂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那司棋说着话。
卧房里,许是早知会有人来探望,是以二姑娘迎春身上穿了外裳。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红肿,不过两日光景,瞧着竟憔悴了许多。
李惟俭心中怜惜,说道:“二姐姐想开些就是,不过是那没起子的下人拿错了酒坛子,错的又不是二姐姐。”
迎春闷声应了,想起心事又红了眼圈儿。李惟俭劝慰半晌,迎春这才止住眼泪道:“我素日便是个没人管的,只是此番却拖累了俭兄弟”
“二姐姐这话说的,哪里是拖累?此事与二姐姐无关,更说不上拖累二字。”
迎春道:“俭兄弟……心里不怪我?”
李惟俭笑着摇头。要怪也是怪司棋与邢夫人,邢夫人如今被罚佛堂抄经,只是略略惩戒;至于司棋,李惟俭昨夜思忖了许久,倒是想了个法子,待会子正要尝试一番。
迎春见李惟俭笑得和煦,的确不曾责怪她,这心中的郁结稍稍褪去了一些。她前番羞愤欲死,一则人前露丑,二则生怕因此与李惟俭渐行渐远,这才悲从心来,病了这一场。
就听李惟俭道:“我心中知二姐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断然不会做下这等事儿来。二姐姐也想宽泛些,有道是何人背后不说人,何人背后不被说?人生一世,若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岂不是活得太累了些?”
迎春颔首应了。
李惟俭又道:“二姐姐好生将养,那书稿子这几日就别忙着润色了。我瞧着西屋有棋枰?不若我教二姐姐个下法儿,回头二姐姐也好与司棋、绣橘打发空闲。”
不待迎春应下,李惟俭便转头道:“司棋,去将棋枰取来。”
外间司棋应了下,转眼便取了棋枰来。李惟俭挪了凳子,将棋枰安置其上,笑吟吟说了大抵规则,便试着与迎春下了几盘五子棋。
二姑娘没急智,行棋四平八稳,李惟俭不动脑子随意下了,三盘里竟输了两盘。惹得其连连夸赞,说二姑娘迎春果然有下棋的天分。
迎春被夸得红了脸儿,脸上总算见了点笑模样。李惟俭瞧着迎春暂且忘了郁结,连忙打发绣橘去将那石蛙熬了,给迎春补一补身子。
迎春这会子心绪还算好,又是温吞性子,拗不过李惟俭好意,便顺势应下了。过得半晌,那石蛙炖了汤来,又配了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杂粮饼子,李惟俭瞧着迎春吃了,这才略略放心。
算算盘桓了一个时辰,眼见到了申时,李惟俭这才起身告辞。
迎春还起不得身,便打发司棋去送。
一行人出得小院儿,李惟俭忽而驻足,冲着红玉、莹道:“们先行一步,我有些话要嘱咐司棋。”
红玉与莹应下,想着定是嘱咐照料二姑娘的事儿,便先行走开。
趁着四下无人,李惟俭凑近道:“昨儿忽而想起,早前方才从二嫂子那儿讨了三封身契,这会子再去讨要,只怕不太好。”
“这……”司棋闻言顿时心中急切起来,说道:“四爷,我不急的,便是过上一、二年也没什么。”
李惟俭面容凝重道:“糊涂,怎么就不急了?莫忘了再过三个多月可就要秋闱了。”
司棋先是恍然,跟着面上惨白一片:“这……这该如何是好?要不,要不我跟着四爷一起走,到时候四爷把我藏起来?”
李惟俭心道,司棋果然莽撞,这却好办了。
他蹙眉故作思量,好半晌才道:“不妥。你父母俱在,若偷跑出去,从此岂不是与父母家人就这般生离了?”
司棋愈发急切,可心下却没了主意。
李惟俭就道:“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莫想了。我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随着二姐姐一道过来。”
司棋道:“可是大老爷与大太太那般算计四爷……”
“他们是他们,二姐姐是二姐姐。”李惟俭说道:“你这些时日仔细照料好二姐姐,那石蛙锦盒下层铺了二百两银稞子。府中下人都生了富贵眼,料想往后必刁难二姑娘。到时候你也莫要拌嘴,径直舍了银两就是了。”
司棋唯唯应下,心中百转千结。她都将自己交给俭四爷了,自然往后要听俭四爷的话才是。
李惟俭察言观色,心中略略舒了口气。这思想钢印种下,来日就好施为了。
第82章 熙熙攘攘
回得自家小院儿,李惟俭用过了晚饭,忽而想着二姑娘迎春是个耳根子软,没主意的。自己好不容易给二姑娘鼓足了气,可不好再生出旁的事端来。
思忖一番,李惟俭进得书房里,回思了好半晌这才提笔落墨。须臾光景,一篇渔家傲书就,待吹干墨迹,这才唤来红玉。
“喏,过会子去给二姐姐送去。”
红玉扫量一眼,道:“公子又写诗词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胡乱涂鸦。”
此言却惊动了外边厢的香菱,她禁不住心动,到底挪动脚步凑过来观量。抬眼扫量着,嘴唇张翕,嘟囔着念出来。其后略略回味,虽不见唐诗宋词名篇中的瑰丽,却也有清新韵味在其中。
香菱瞥向李惟俭,说道:“四爷的词真好,我何时能写出这般的诗词来?”
李惟俭笑着说:“你方才开始学,总要将那些名篇诵读过了才好入手。”忽而想起晌午时紫鹃的言语,他便道:“等你学过这些,我给你寻个师父可好?”
香菱纳罕道:“四爷不教我吗?”
李惟俭摇摇头,说道:“我给寻的师父,诗才胜我百倍啊。”
香菱懵懂着应下,心中却想不出何人能胜过俭四爷百倍。许是外间的老夫子?又或者是不得志的读书人?四爷交游广阔,想来识得不少人物的。
心中又想起一早儿几个丫鬟之间的商议,香菱轻咬下唇,四爷待她这般好,寻思着那般羞人的事儿……好似也不是不能做呢。
却说红玉仔细折好了诗词,与李惟俭言语一声,随即出了小院儿,朝着二姑娘的院儿寻去。这会子天色还早,一路穿堂、过角门,半晌到得迎春院儿,却听得内中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问过绣橘才知,原是探春、惜春、黛玉、宝钗四人来探望迎春了。
红玉心道好巧,如此倒是可以趁机展示展示四爷的文采了。
进到里间,红玉笑着屈身一福,朝着几个姑娘行过礼,起身才道:“我们四爷回去心有所感,吃过晚饭进到书房里,提笔写了一阙词,打发我来送与二姑娘呢。”
迎春面上动容,心中暖流涌动……他,又给自己写诗了吗?
探春性子这会子最是欢脱,笑着合掌道:“可巧了,俭四哥写了什么诗词?快拿来瞧瞧。”
宝钗在一旁道:“那是写给二姑娘的,你须得先问过二姑娘才是。”
探春恍然,道:“是了,”旋即眼巴巴看向迎春:“二姐姐,我能瞧瞧吗?”
迎春心中虽不愿,却从不会拒绝,只道:“你要瞧就瞧了去,左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探春笑嘻嘻谢过迎春,接了红玉递过来的纸笺,铺展开了扫量下,随即用略显稚嫩的童音诵读道:“渔家傲迎春花,咦?果然是送与二姐姐的呢。”
内中哄笑几声,黛玉只是打趣,那宝钗看似笑着没说什么,仔细观量却见那笑容极为清冷。
探春捧着纸笺踱步诵读道:“东风一枝开口笑,盛装华姿任风吼。
忽如雪落凉初透。无怨忧,不卑不亢高翘首。
密密簇拥小桥头,粉面娇容惹来嗅。
袅袅春光袅袅绵。猛回眸,朵朵明黄朵朵柔。”
余音落下,内中几个姑娘细细品味。这词看似写春日里的迎春花,极为应景,实则就是在写二姑娘迎春啊。
那一句‘盛装华姿任风吼’‘忽如雪落凉初透’,说的不正是二姑娘迎春近日经历的种种吗?
其后先是夸赞,继而是勉励,内中心意不言自明。这词文采只是寻常,难得的是仓促之间书就,内里蕴含拳拳期盼。
探春、惜春这会子年岁小,尚且不知内中真意。那黛玉与宝钗却是知晓的,宝钗只面上带了笑,说这词写得好;黛玉打趣迎春几句,心中却想着,俭四哥果然是个体贴的,遭了这般无妄之灾,换做旁人早就远远避开了,他却转头还这般待二姐姐,真真儿是有情有义、恩怨分明。
无怪父亲两次来信都好一番夸赞俭四哥,这般看来,俭四哥也的确当得起这般夸赞。
此时就听宝钗笑着说道:“俭四哥这渔家傲里满是勉励之语,二姐姐当打起精神头来,须知这天下间就没有过不去的槛儿。”
话是好话,黛玉心思敏锐,听着却不对味。
东跨院儿里大房一直撮合俭四哥与二姐姐迎春,此事阖府皆知,偏生到了宝钗嘴里,这渔家傲却好似只是兄弟姊妹间的勉励之语?
她偷眼打量,宝钗面上却只是噙着笑意,实在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惜春此时看向黛玉,说道:“林姐姐最擅诗词,林姐姐说呢?”
黛玉笑着瞥向迎春道:“正主儿不去问,怎地偏要来问我?”
二姑娘迎春羞喜着,面上愈发腼腆。惜春又来追问迎春,迎春偏了头,抬起衣袖遮掩了红润的面容,只道:“我又不擅诗词,怎地来问我?我,我也不知。”
说不出口是真,心里却好似过了蜜一样甜丝丝的。只是转念想起贾赦与邢夫人,二姑娘顿时又心下黯然,却不知如今的境遇如何转圜。
红玉陪着说过一会子话儿,便笑吟吟告辞离去。这日搅风搅雨的邢夫人还在佛堂,荣国府平安无事。
李惟俭沉下心来看了几篇策论,如何写策论他自是会的,只是实在缺乏文采。好在策论不求格式,倒是能让他随意发挥了。
转眼到了掌灯时分,香菱虽说暗下心思撇去了矜持,可却晚了。轮转一圈儿,今儿却轮到了晴雯值夜。
三个丫鬟先行回了西厢,晴雯伺候着李惟俭洗漱过,二人便钻了被窝。一如往常,李惟俭轻轻将晴雯揽在怀里。
晴雯心下杂乱,白日里说的决绝,可到动真章的时候又哪儿还有白日里的决绝?她只抿了嘴,忽闪着眼睛瞧着窗外。
身后的李惟俭却没旁的心思,只过了片刻便呼吸匀称,睡了过去。晴雯感知到李惟俭睡了,心下暗恼,连骂自己没用。若是这般,来日四爷岂不是还要去寻那狐媚子?
想着接下来两日还是她值夜,晴雯便拿定了心思,总不好拖过后两日去。迷迷糊糊,晴雯睡将过去。
她虽睡得迟了一些,却依旧赶在卯初时醒了过来。此时外间方才蒙蒙亮,依稀听得鸟雀啼鸣,困倦着张开双眼,继而便感知到身侧一处坚挺。
晴雯迷茫了须臾,随即醒悟过来,跟着整个人惊醒。她心中怯怯,略略扭头观量,便见李惟俭侧躺着,一张比琏二爷还要好看几分的面孔就近在眼前。许是双眼紧闭之故,没了那股子锐气,反倒愈发平和可亲。
忽而想起俭四爷自幼失恃失怙,小小的人儿便这般一路跌跌撞撞行将过来,如今看来的乐子,谁又知晓俭四爷当日的心绪?推己及人,晴雯自幼被卖入赖家,心中便有几分感同身受。
又想起那日的一吻,晴雯心中忽而燥热起来。她心脏怦然,轻轻挪动手儿,缓缓握住,回想着那图册里羞人的情形,咬紧牙关轻轻动作起来。